蘭芳

第二百六十四章 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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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學寧依舊坐在椅子上,施施然看著弘歷,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黑色的眸子把弘歷看得渾身冒涼氣。

少頃,趙學寧開口了。

“據我所知,乾隆十六年以前,你對文字的看法其實是比較正常的,因為你的父親是一個施政嚴苛的人,傷人太多,以至于風評不佳,你不喜歡你的父親,你更向往你的祖父。

伱希望給后人留下一個寬仁待人的明君的形象,希望成為一個標準的圣君,所以你普免錢糧,恩待群臣,你所聽到的也都是些贊美之言,你還記得嗎?乾隆寶,增壽考,乾隆錢,萬萬年。”

“你……”

“但是這份奏稿卻極大的沖擊了你的內心,隨后,你下令碩色追查這份奏稿的來源,你要搞清楚這是怎么回事,結果一查之下,得到的結果令你大為震驚。

因為你本以為這份奏稿只是少數幾個人傳抄,可追查之下才發現這不是貴州一省的事情,全國各地都發現了傳抄這份奏稿的人,乃至于一些土司轄區都有人傳抄里面的內容。

你很震驚,很疑惑,甚至感到驚恐,你不知道為什么明明自己做了那么多愛民的好事,卻依舊讓民間對這份奏稿如癡如醉的追求著,以至于其廣為傳播。

所有人似乎都忘卻了你對他們的恩德,忘卻了你做過的好事,于是整整兩年間,你瘋了一樣的尋找幕后真兇,但除了牽扯的人越來越多,網越撒越大,你根本找不到始作俑者。

到最后,你只能把傳抄過這奏稿的兩個低級官員定為真兇,殺掉了事,雖然如此,你心中的怨恨、恐懼卻不能平息,你覺得自己已經很圣明了,可天下萬民卻不能明辨是非,卻到處傳你的謠言,這讓你無法接受。

于是,你想起了韓非子說過的話,統治一國,治理百姓,需要的是對他們如畜生一樣不斷加以鞭策,而不能養恩愛之心,因為老百姓是沒有頭腦的。”

弘歷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越發急促,趙學寧每多說一句,他便覺得面前這個面容俊朗的男人越發恐怖。

“你……你到底是誰?你如何知道這些?你……你是人是鬼?”

趙學寧哈哈大笑,并不回答他的問題。

“偽奏稿案只是刺激你的一件事情,而之后發生的馬朝柱反清案又給了你重重一擊,從前,你認為只要寬仁施政、讓老百姓吃飽肚子,那么自然就不會有謀反的事情發生。

可是馬朝柱的事情讓你意識到,就算是不餓肚子,只要有想法,那么就會出現謀反的情況,你進一步意識到,愚民記不住恩德,只記得住鞭子帶來的痛苦,愚昧且輕信,熱衷于小道消息的傳播,沒有腦袋,沒有判斷。

更重要的是,經過這種種事件,你開始仔細觀察研究歷朝歷代造反的事件,從中總結出規律,進而意識到在你的祖父和父親的努力下,整個大清的文武官員實際對你已經沒什么威脅,真正的威脅就在民間。

歷朝歷代有文字獄者,基本上都是打擊官員、士大夫,多出于政治斗爭的目的,而你的文字獄,則多向民間出手,打擊者多為童生、秀才等等,因為你發現對你而言最危險的人,就是那些失意文人。

功名心重,自視甚高,對自己的處境很不滿意,最容易生出悖逆之心,這是你所發現的,所以你前所未有的把文字獄打擊目標放在了這些人身上。

無論他們操持什么職業,只要觸碰了你的忌諱,無論多么卑微,你都必殺之,你這樣做的目的就是從上至下的告訴所有人,他們不應該思考,也不允許思考。

你所需要的,只有沉默和馴服,只能聽從命令,不能有任何怨言,你看似在打擊文字,實際上是在打擊人心,打擊精神,打擊人格尊嚴,讓一個健全的人不復存在,淪為可以任你操縱的傀儡工具,這樣你才能滿意。

最好全天下人都是傀儡一般的工具,只有你一個人可以思考,如此,造成一個大清傀儡帝國,任由你左右操縱,沒有人可以威脅到你,這才是最美妙的。”

弘歷已經雙眼發直,宛若石化一般的一動不動。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完全不曾想象過自己的所思所想居然能被一個人看透到這個地步。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的所思所想會被這個人知道。

他是誰?

碩大的問號擠滿了弘歷的腦袋,他已然無法思考。

可趙學寧還在繼續輸出。

“自從這件事情之后,你一定重新閱讀了韓非子的書,從而明白了恐怖的妙用,恐怖可以使官僚們更加高效,可以使底層民眾更有紀律性,使統治者偶爾的仁慈更容易讓人記住。

你明白了作為一個強大的統治者,令人畏懼比受人愛戴更加安全,只有在恐怖和嚴厲的背景下,偶爾展現的仁慈和寬容才更容易為人所頌揚和珍惜。

成功的統治者必須要有兩副面孔,一副是圣人般的仁慈,一副是惡魔般的殘暴,且后一副面孔的出現頻率不能太低,否則就會讓人忘掉統治者的威嚴。

所以,你必須要時不時的發動一兩次政治大案,不管是確有其事也好,純粹是冤案也罷,你總是要讓官僚、百姓感受到你的威嚴和權勢,感受到恐怖的情緒。

并且和前朝不一樣,你還要把這種恐怖的情緒貫徹到社會底層,讓普普通通一屆販夫走卒都能感受到你的恐怖,如此,不僅能為你之前被誣蔑出口惡氣,也能達到更好的制造恐怖的效果。

官僚不敢造反了,民間也不敢造反了,大家都被恐怖的情緒籠罩,你的目的初步達到了,但是你還沒有滿足,因為你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摧毀和篡改記憶。”

趙學寧前傾著身子,雙手撐在膝蓋上,似笑非笑的看著一臉驚悚的弘歷。

“沒有人比你心里更清楚你們這大清江山是怎么來的,也沒人比你更清楚你們建立統治的過程是何等的血腥殘暴,這些血債的記憶無論何時都會成為點燃漢人反抗情緒的火種。

你的父親為此感到不安,寫了大義覺迷錄,試圖用更緩和的方式來改變這一切,但是輪到你,卻放棄了這樣的做法,你的心態已經完全扭曲了,你已經徹底的不正常了。

你就是一臺權力機器,從法家之術的角度出發,你決定雙管齊下,利用文字獄大規模毀書,如此不僅能塑造恐怖氛圍,也能實現你篡改歷史的目標。

所以你打著修纂四庫全書的幌子,實際上是要行焚書之實,任何有關明清之交那段歷史的文字記載在你眼里都是毒蟲猛獸,非焚之而后快,絕不留有只字片語。

你安排軍機要員在武英殿前大規模焚書,晝夜不停的焚書,大量關于那段歷史的記述灰飛煙滅,一個民族血的記憶就這樣被大量焚毀。

十五萬冊書,一千萬份前明檔案,就這樣被你徹底的摧毀,你摧毀的不單單是記憶,也是珍貴的文化傳承,為了實現你個人的野心和你家族的私欲,你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重罪。

這還不算,你甚至無論如何發動官員搜尋,都會有漏網之魚的存在,所以你要竭力營造恐怖氛圍,以此恐嚇民間,使得那些被有意保存下來的圖書成為人們眼中的催命符。

如此,就算官員搜查不到,為了保命,民間也會自發的焚毀這些可能要命的東西,你在武英殿前焚書,民間則在家里焚書,一里一外,上下五千年,從未有如此之多的書籍被焚毀,而你做到了。

通過所謂的四庫全書,后人可以推算出被你主導焚毀的書籍有多少,但是民間私下里所焚毀的書籍,比你所焚毀的,只多不少,后人再也不可得知全貌。

所以,弘歷,我真的很恨,我非常惱恨,為什么我不能早一點來到這個世界,為什么我不能早一點獲得更強大的力量,趕在你發瘋之前,趕在你焚書之前。

那樣的話,我能保存下來多少東西?我能還原多少歷史本來的面貌?但是現在一切都晚了,來不及了,你說,我到底要怎么懲處你才好呢?”

趙學寧從自己的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將冰涼鋒銳的刀鋒貼在了弘歷的臉上。

感受著冰涼的觸感,弘歷渾身一抖,連連搖頭。

“沒有!沒有!朕沒有!朕沒有!”

“沒有?”

趙學寧冷笑道:“說話騙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沒有必要了,你自己心里很清楚的不是嗎?而且也不是沒有人能看得穿你的所作所為,你還記得嗎?那個被你處死的安徽天長縣秀才程樹榴?”

弘歷忽然間不抖了,一臉看著鬼的表情看著趙學寧。

“你怎么知道的他?誰告訴你的?”

“這你就別管了,你只需要知道,你所做的一切,無論你怎么掩飾,都會有人看穿,并且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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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學寧用匕首拍了拍弘歷的老臉:“造物者之心愈老而愈辣,斯所操之術乃愈出而愈巧,看到這句話的時候,你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是否有過那么一絲絲的愧疚?

對于自己做的那么多事情,毀滅的那么多的記憶和真相,殺死的那么多無辜的人,作為一個人,你心里就沒有哪怕那么一丟丟的愧疚嗎?

我想也是有的,所以本該被千刀萬剮滿門誅殺的程樹榴被你改為斬立決,家人也沒有被牽連,這可是少見的事情,之前犯下忌諱的人,哪里還能不牽連家人?

因為他說對了,他看透了你,他直指你的內心深處,他罵得你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無惡不作的混蛋,午夜夢回之際,你是否會捫心自問自己做的到底有多么的殘忍和陰險?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你毀滅書籍文字以千萬計,掀起文字獄之案遠超歷朝歷代之總和,因此而死的官員、士人、百姓不計其數,你犯下的罪孽罄竹難書!

皇帝?你不是皇帝,你是個罪犯,一個對中華文明與華夏子孫的精神與人格犯下滔天大罪的無可饒恕的罪犯!不將你的罪行昭告天下做徹底的清算,我便是白來了這一遭!”

趙學寧面色陡然一變,站起身子指著弘歷的鼻子破口大罵。

弘歷大為震駭。

“朕是罪人?朕不是罪人!朕是四海之主!朕是真龍天子!朕是在治國!治國!朕所做的一切秉承天命,有理有據!何罪之有?!”

弘歷漲紅了臉,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直起身子沖著趙學寧大吼。

趙學寧一口痰吐在了他的臉上。

“呸!去你媽的天命!狗屁的天命!且不說根本沒這玩意兒,就算真有這玩意兒,我倒要看看這狗屁的天命能拉出幾個軍!”

弘歷瞪圓了眼睛,似乎對于自己被一口濃痰吐到臉上這種事情難以接受。

他的身體劇烈的顫抖起來,咬牙切齒,似乎要把趙學寧生吞活剝了一般的惡狠狠的盯著他。

“趙學寧!趙學寧!趙學寧!!!你這逆賊!逆賊!來人!給朕把這逆賊拖出去!凌遲!凌遲!給朕凌遲了他!還要誅他九族!不!十族!給朕誅滅他十族!十族!!!”

“還來人呢?皇上,時代變了。”

趙學寧嗤笑道:“你一句話就能定人生死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你再也不能動輒取人性命了,再也不會有人因為你的喜怒哀樂而喜怒哀樂了,你不再是天下的主宰了。”

弘歷的表情逐漸凝固,呼吸倒是越發的急促。

“你……你……”

“別生氣,你這個年紀生氣了容易暴斃,你可千萬別死,留著你還有用呢。”

趙學寧走上前,一把揪住了弘歷的胡子抬起他的臉,眼中滿是濃烈的殺意。

“你主宰了別人的生死一輩子,作為報應,你的生死也要被別人主宰一次,你沒有尋死覓活的權利,你已經嘗夠了天底下所有的甜,接下來你要嘗遍所有你不曾品嘗過的苦,然后身敗名裂,帶著萬世罵名死于大庭廣眾之下,為萬世笑柄!”

弘歷的瞳孔一縮,身子頓時不斷的顫抖著。

“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當然是好吃好喝的招待你啊。”

趙學寧露出了極其惡劣的笑容。

“對了,你的好兒子永琰不是還在山西大同嗎?你們那兒不是還有一個小朝廷嗎?你難道不期待著你的好兒子振作起來,帶兵回來救你?

堅持活下去,別尋死覓活的,雖然可能性很小,但是萬一呢?萬一你兒子打贏了,把我打敗了,把我抓起來了,你不就能把我千刀萬剮了嗎?”

弘歷心中怒火越發熾熱。

“狗賊……你……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是你,我殺的可都是該殺的人,到了閻王爺面前我也有的說。”

趙學寧冷笑著松開了弘歷的花白胡子:“倒是你,做了那么多虧心事,害死了那么多人,幾乎害的一整個國家和民族萬劫不覆,就為了你那么一點點小小的私心,你該當何罪啊?”

“你……”

“好了,咱們還會有再見的時候,再見之前,你可千萬別死了,堅持著活下去,乖~”

趙學寧轉身離開了這座帳篷。

走了沒幾步,忽然又轉過了身子,似笑非笑的看著弘歷。

“有一門學科,你不懂,那叫做大眾傳播學,這門學科有一個基本原理,小道消息是民間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民眾對于那些由官方傳播的正面的陳詞濫調往往毫無興趣,根本不關心。

而是對那些私下里傳播的負面的、有刺激性和爆炸性的傳聞則十分追捧,傳播這些消息給民眾帶去的超娛樂快感,是任何戲曲、評書都不能相提并論的,古今中外皆如此。

原因也很簡單,統治者與民眾的間隔太遠,甚至嚴重到了生殖隔離的地步,民間除了那些陳詞濫調都無法得知上層的事情,卻因為切身的處境而對上層的一些生活、政治內容很感興趣。

沒有正規的渠道可以得知,也不允許窺探上層的私密生活,那么只能通過這些沒有根據的小道消息來滿足自己的窺探欲和好奇心,所以,乾隆十六年那個所謂的孫嘉淦奏稿案,其實只是大眾傳播學的一個經典案例。

大家對你的生活很感興趣,但是卻不被允許得知你到底是怎么生活的,你要維持神秘感,你要維持遙遠的距離,你主動和他們拉開了距離,那么你的形象自然會被隨意扭曲而得不到糾正。

你之所以覺得委屈,覺得憤怒,想要報復那些愚民,究其根本,也是因為你為了你的權勢必須要藏住你自己,必須不能讓自己失去威嚴感和神秘感,這是無法避免的。

而那些所謂的對你的形象的扭曲,能起到什么效果嗎?對你其實沒什么實際損失,只是因為你太驕傲自負,把自己想得太過完美,寬以律己,嚴以待人,一點小恩小惠就指望民間對你感恩戴德。

你從他們手上拿走大部分,再從指甲縫里摳出一點點丟給他們作為恩惠,還指望他們真的對你感恩戴德嗎?你太驕傲,太自負,也太過于自私了,從始至終,這都是你一個人的錯。”

說完,趙學寧也沒有管弘歷是怎么想的,他離開了這座帳篷,對著候在外面的李闖等人吩咐了一番。

“弘歷很重要,不能死,安排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材和最好的食物,把他的命保住,為了避免他自己尋死,平常堵住他的嘴巴,喝水吃飯的時候也要有專人盯著,全天十二個時辰一刻不斷都要有人盯著,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軍法處置!”

“是!”

李闖等人雖然不知道趙學寧具體要干什么,但是不能讓弘歷那么容易的就死了,的確已經成為了大家的共識。

然后,趙學寧下了第二個命令。

“把他嘴巴堵上,然后把這個帳篷稍微移開一下,給大家伙兒好好看看大清皇帝是個什么德行,記著,每一個人都要看,繞著他走一圈,上上下下都看仔細了。”

趙學寧的臉上滿是惡趣味的笑容,而如此惡趣味的行為,身為蘭芳群猩的一員,李闖自然是明白的。

于是他的臉上也露出了遠比趙學寧更加惡劣的笑容。

“是,屬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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