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廈崩塌

第二十章 起(1)密謀

女孩睜開眼,努力抵抗著試圖將她再次卷走的困意。那種幾近昏厥的感覺托著她那似真非真的夢,一次又一次讓她沉入夢里那冰冷的湖水中。

倒影里映入她眼簾的,是房間里漆黑的天花板和一頂透著晶瑩的巨大水晶吊燈。水晶吊燈如一圈圈環形的瀑布在女孩視線內收窄,透過周邊的射燈,重影迷離著她視線里的一切,把那圈水晶吊燈顯得朦朧又微醺,仿佛置身于萬花筒的窺眼中。

她把頭朝兩側轉去,沙發上熟悉的男人正微笑著端詳著剛清醒的她。

此時她才意識到了這是哪里。

這是一家高檔賓館,她躺在一張粉紅色的大圓床上。沙發前有舞女的全息投影扭動著妖嬈,象征浪漫的花瓣從床上堆砌散落,如雨點般均勻鋪開。

周圍的一切都很陌生,除了那張英俊的臉讓她感到安心。

“你醒啦?”

是那個男人的聲音,富有磁性而且溫柔,像每個女孩夢中西裝革履的謙謙君子獨有的呢喃。那個磁性親切的嗓音,像厚重沉穩的鼓點讓人踏實。

“疼…”

她還沒能完全恢復神志,只是感覺渾身無力,眼睛前霧蒙蒙的世界里仿佛被什么東西死死壓在了床上,嘴里只是下意識地嘟囔著那隱隱的痛感。

“哪里疼?”

“手……腿…都好疼……”

女孩忍不住輕聲呻吟,語氣卻因太過無力而顯得嬌弱柔軟。

“怎么會呢?”

男人咧開嘴笑了,笑聲里的寵溺溢于言表。明明這種笑容洋溢在男人飽含柔情的臉上,然而這種愛意卻在這張英俊的臉上顯得如此夸張詭異,似乎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驟雨。

“你要不起來看看。”

女孩嘗試著挪動身體坐起來,迷糊間抬手揉揉自己蒙眬的睡眼。她的手背硬得像長滿了鱗片,冰冷的金屬擦著她的眼皮,把堅硬的觸感和生澀的鐵銹味帶入她的感官。

“這是什么?”

她還在自言自語地喃喃,腦子還沒清醒,模糊的視野好像把整個時空配合著她的身體打得支離破碎。遙遠的燈光下,自己的手掌是一個巨大的黑影,籠罩在她眼前。

“我的手,我的腳呢?”

突然她好像意識到了什么,兩個深邃的瞳孔驟然放大。她奮力地抬起頭朝自己的身體看去,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實否決掉那純粹瘋狂的臆想。

可惜她猜得沒錯。

啊!!!!——

那是一聲尖叫,一聲刺耳地尖叫。

那聲飽嘗恐懼的尖叫帶著幾近撕裂的破音,從她喉嚨里奔涌而來,像潮水般霎時灌滿整個房間。只是,男人只是笑著。欣賞著女孩的絕望,如同欣賞著一件大師雕琢的鬼斧神工般滿眼欣喜。

-----------------

——九龍區,九龍軍事基地研究大樓內,大廳,晨。第二天。

黑天鵝的身子往旁邊栽了下,墜落的驚厥感下意識地讓她睜開了眼睛。

耳畔似乎還能聽到剛才夢里的回鳴,那聲尖叫仿佛穿過她的夢被她帶到了現實里。眼前沒有水晶燈,沒有那個男人,更沒有賓館,只有一個個人質睡在大廳排列整齊的睡袋里。

夢中饒醒了她一段難以忘懷的回憶。她甩甩頭,眼前的一切一下把她從夢里抽離,腦海里現在發生的一切逐漸開始清晰。窗外夜已初盡,天邊暈出一抹唇色。她本正坐在大廳的角落里守著人質,誰知道一慌神,竟然睡著了。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

整棟大樓是一個軍用復合體,在危機關頭可以作為生存要塞。也因為這個緣故,配備了足夠的餐食和起居用品,以及單獨的供電供水設施,足夠容納這里面這些人在里面生活一陣子。

她站起身走過每一個人質,檢查好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睡袋里后,走進了廁所。

她胸口很悶,在經歷過那么高強度的一天之后身體還沒緩過勁,胸圍勒得她喘不過氣來。但這樣的日子才結束第一天,剩下的每一天都只會比上一天更加煎熬。

恐懼還沒來得及消散,女孩的聲音時不時還會在她耳畔彌漫,她索性脫下外套洗了把臉。冰冷的水流喚醒著她的神經,挑動著她皮膚的細胞,順帶也把剛才的不悅一帶隨著水流洗走。

透過指縫間,鏡子里露出了她如黑夜般黑色的眼睛,她注視著鏡子里那個捂住臉的自己,亦如鏡子里的自己注視著她。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背心,乍暖的光從廁所外投進來,把她緊致的身材勾勒得婀娜有致。

她曾經練過很長時間的舞蹈,明明冰冷鋒利,卻又柔軟如棉。

她撩起背心,審視起自己的身體來。背心吊帶外肩膀的關節處,能看到義體和肉身的接縫,用金屬色紋理的線條點綴;小腹和背上,無數的刀痕和粉色的息肉纏滿了她的全身,把她本該秀嫩的胴體顯得千瘡百孔。

那些都是老傷。

每一道傷疤的新肉都銜續著她一段噩夢,讓她不得不用冰冷的面孔藏住自己的脆弱。她看著那些早已愈合卻依然觸目驚心的疤痕爬滿自己本該閨秀的胴體,閉上眼,腦海里卻又仿佛聽到了那個女孩凄厲的哀鳴。

-----------------

趁著黑天鵝去廁所洗漱,上一秒好似還在靜靜沉睡的娜拉睜開了眼睛。隨著娜拉的睜眼起身,酣睡的人群中稀稀疏疏坐起幾個人開始簌簌地行動,如同夜晚的老鼠般悄悄潛伏在黑暗中,朝著娜拉的方向靠近。

“總部的進攻失敗了,但他們還沒有發現我和總部的聯絡渠道,最近總部會召集人手做進一步計劃。不論怎么說,我們成功營救了昕小姐。她至少現在我們視線中,暫時不怕有別的變數。”

娜拉看著一旁還在睡袋中熟睡的昕,這是他們現在唯一的進展。只可惜這個進展其實談不上是他們所為。

昨天配合總部逃跑,不但戰術AI機器人部隊被全數清理了,他們的逃跑計劃也徹底失敗。而失敗的結果,便是社長久秀的權限芯片被處理掉,同時社長作為逃跑計劃的領頭羊被單獨關押在了心理實驗室,反倒是之前被單獨控制的昕在拾二的攛掇下放了出來跟其他人質一同起居。

“要不我把昕小姐叫醒一起嘮嘮?”

姜濤一邊問一邊活動著自己的關節,之前為了夠到警報裝置,他硬生生把自己的手臂掰錯位,雖然在假意殺他的那段時間黑天鵝給他接上了,但是并沒有用醫療設備為他進行康復治療,也算是給他個小小的懲罰。

別的影響不大,想要使力暫時是使不上了。

“不用,”娜拉搖搖頭,“她太單純善良,容易被對方利用。把計劃告訴昕小姐,反而不如就讓她什么都不知道,繼續當個單純開心的小公主。”娜拉說。

她想起昕和拾二的攀談,對人從不設防的她或許已經跟劫匪成了朋友。計劃越少人知道越好,特別是幫不上忙的人。要是昕一心軟,把計劃泄漏了反而礙事。

“接下來該怎么做,把社長救出來?”姜濤問。

“就算能把社長救出來,只要這伙劫匪不被解決,都只會是徒勞。眼前我們資源有限,能跟劫匪對抗的人少,能信得過的人少,也沒有能與劫匪形成對抗的武器。所以我們目前的目標,是要跟警衛部匯合。”

娜拉瞥了一眼姜濤。

“現在科研大樓能利用的對抗力量只有警備機器人和警衛隊。在昨天入侵的時候,警備機器人被他們篡改宕機;除了姜濤以外,警衛部都被限制了自由鎖在安保中心,而外骨骼裝甲也在安保中心里。

“如果集結安保部的成員又有了外骨骼裝甲,我們就能直接對抗劫匪,甚至反殺他們。但是據我打探的情況來看,外骨骼裝甲被植入了病毒,有開門權限的社長芯片也被毀了,這一條路貌似也陷入了死局。不過——我知道了一個消息。”

娜拉掏出一葉某個機械上殘片,放在了人群中間。

“這是什么?”

“這是我從昨天戰術人形‘武士’尸骸上找到的。我對比了下型號,并不是會社的設備,而是入侵式端腦機器人Intruder-7身上的碎片。

“昨天他們跟總部對戰之后,聽到叫瘋丫頭的說她一個叫‘螃蟹’的黑客機器人被損壞了,如果沒猜錯的話,損壞的‘螃蟹’正是入侵式端腦機器人Intruder-7。他們能利用這個機器人黑入我們系統,我們同樣能利用它覆寫系統。而真要做到這點,就是要拿到這個機器人。

“他們下午一直盯著我們制造義體,應該來不及修理。李昌浩,你今天會被安排去氣動實驗室清理昨天總部機器人留下的殘骸,而‘螃蟹’戰損的地方也就在那。到時候你偷偷把‘螃蟹’的殘骸帶回來,我知道怎么修好它。

“只要修好了黑客機器人,我們就能用他們的方式破解掉安保中心的門鎖,清除外骨骼裝甲的病毒,恢復戰術機器人的行動,到時候跟總部里應外合,雙面夾擊滅掉他們。”

說著,娜拉看向隊伍里一個年輕人。年輕人叫李昌浩,是會社新來的貨運艇副駕駛員,昨天也是他配合著娜拉的計劃拿著社長的芯片逃出導演的視線,把昕從單獨關押的會議室救了出來。

他為人老實性格外向,給人一種愣頭青的執拗感,然而此時他卻異常沉默,整個反抗計劃的小會議上他都埋著腦袋,一句話也沒說。

“昌浩,怎么了?”

娜拉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對勁。

“抱歉娜拉前輩,這次行動我不參加。”李昌浩說。

“昌浩,我記得你是在紅源大學畢業的。”

“是的前輩,每年都有拿到獎學金。”

“你的家世本來是讀不起紅源的學校,但是你的母親為了你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一個人做著幾份工作,硬供起了你在學校的開銷。結果等你讀完書,她卻癱瘓了,你本有機會去會社國外的分社做工程師,但為了照顧母親,還是留在了這里做一個小小的外包副駕駛員。”

這一舉動,完全在娜拉的意料之外。雖然她跟李昌浩的關系并不算熟,但是昨天這個不足輕重的年輕人卻主動提議參與,而且混過了導演的注意,漂亮的完成了任務。而今天姜濤負傷,在被安排去打掃殘骸的人里,只有他是符合娜拉預期的人選。

“我知道你現在一邊要還債,一邊還要照顧母親壓力很大。等事情結束后,我承諾會社會給你足夠體面的好處和職位。我們都已經邁出了第一步,離成功也近在咫尺,我們不要在這個時候輕言放棄。”

就像娜拉自己說的,要跟劫匪對抗他們缺人缺武器,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一旦“螃蟹”被當作垃圾清理掉或者被劫匪修好,她們便只能成為魚肉,任憑導演這幫人殺伐。

“娜拉前輩,你知道的,我其實就一小人物。導演和瘋丫頭從貨運通道進來的時候,是我把他們的運輸路線調整到了焚燒室;昨天又是我躲過他們的眼皮把昕小姐帶了回來。我做這些其實只是擔心昕小姐的安全,現在昕小姐安全了,但我也已經把他們惹火了。”

李昌浩看向昕,昕正酣然在甜甜的夢里。她蜷著身子,嘴角翹起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像飽滿在瓜子幸福中的小倉鼠一樣可愛。

“我不像姜濤前輩和娜拉前輩你們這樣勇敢,我也努力過了,事實也證明我這些小聰明根本動不到這些悍匪一根腳指頭。我已經盡了自己的義務,接下來我得盡對母親的義務了。家里不圖會社給我什么嘉獎,但圖我安安穩穩地活著。”

“他們對你做了什么?”娜拉問。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昕小姐現在看著也挺安全,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他理理領口,假裝很輕松的樣子露出了脖子上的項圈,那個——代表著生命被他人主宰的項圈。

“抱歉了娜拉秘書,這次來就是跟大家表個態。我不會暴露大家的計劃,但以后的事,我也不會參加了。”

說完,他背過身去自顧自鉆進了被窩,閉上眼,仿佛就沒醒過一般。

娜拉還想挽留著說些什么,可就在這時,燈突然被打開了。明亮的照明燈瞬間把整個大廳照得透亮,大廳里一覽無余,其余的人本就整整齊齊地睡著,密謀著事情的幾個人圍在此處顯得格外礙眼。

“嗚啦啦啦啦啦。小可愛們,今天不是周末喲,該起床工作了~”

娜拉轉過頭朝聲音的方向望去。不知何時,瘋丫頭已經坐在了二樓的護欄上,兩條腿懸空擺動著,雙手撐著欄桿看著娜拉。

伴隨燈光的亮起,人群開始陸續從睡袋中起身,雜亂地走向廁所。其他的成員或是刻意或是假裝,也在人頭攢動中混進了人群,變得不再突兀起眼、變成人潮中的一部分。

只剩娜拉一動不動地盯著瘋丫頭,而瘋丫頭一臉戲謔輕佻地俯視著娜拉,眼神里飽含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