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區,臨時作戰指揮部內,日。第二天。
「這次接通等了這么久?很猶豫嗎。」
擴音對面,傳來導演加密后磁性的聲音。導演再次與指揮部主動連線。
“只是輸了一場游戲,我還沒那么小氣。”
林峰一邊回應著導演攀談,一邊朝櫻使了個眼色。他順帶看了眼電子眼上的時間,現在是導演這群人入侵研究大樓的第二天,早晨8:30。
「我本以為是櫻小姐,還組織了一段莎士比亞式的開場白。看來經過一晚上的嘩變,搜查隊重新掌握了發言權。」
“反正你也沒打算好好聊。像陪你解悶這種小事,就不用麻煩櫻專務了。”
「我有些好奇,」導演的語氣愜意而且興致,「是什么讓你突然改變主意,決定在我們釋放人質前就發起偷襲的?」
“不信任。”
林鋒眼神朝上方望去,似乎陷入浮想。
“與其任你擺布不如自己采取行動,事實證明你也防著我們,我們算是彼此彼此。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下你,這一波贏很漂亮,但你們的現狀并沒有因此改變。
“你們絕對出不來,而我未必進不去。只要你有一次疏忽我們就能進去,唯一不變的是,你們沒有任何渠道可以出來。”
林峰沒有推卸責任,反倒把失敗攬到了自己的決策上。搜查隊和會社現在是一體,只有先共同承擔責任,才有齊心協力的可能。
「所以,我得有一些重要的人質在手上,不然可能通訊就真接不通了。」
他指的是昕,兩人心照不宣。
“那就不閑聊了。今早你們從科研基地派出了許多輛無人駕駛貨車,想做什么?”
今天早上8:00,從軍用研究大樓的西門、北門、東門,共計開出了48輛貨運車,采用無人駕駛駛往29個貧民區。無人機掃描貨箱確定是義體,總數達到50噸,超過了科研基地日常儲備的義體重量。
很明顯,在下午那場對戰之后,導演安排員工開啟了位于大樓負一層的義體制造的智能工廠,安排員工繼續生產制造義體。
「里面的東西,應該已經被你們掃描過了吧。」
“對,不論是里面的義體,還是你想掩藏在這堆義體里的‘秘密’。”
「哈哈哈,這你就別詐我了。謎底就在謎面上,那么多人質不好管,得讓他們做點事才能疏散焦慮。至于把做的義體發出去,會社也能多賠點錢,等哪天會社賠不起了,我們的合作可能也就達成了。」
“我以為你挺喜歡待在里面。”
運送義體導演一定有別的目的,但問也是白問,索性把話題轉開。
「雖然設施不錯,但可比不了家里躺著舒服。」
“怎么,還想著回家?”林鋒湊近話筒,稍稍把聲音壓沉。“你們現在就像甕中的鱉,你怎么回?時間可不站在你們那邊。”
「嗯……這倒確實沒想好,等你們錢到位我自然會提下一步要求。」
“我想跟你談談細節,需要旁邊沒有其他人。”
林鋒跟櫻對視一樣,櫻點點頭。他們的聊天,即將進入正題。
「放心,沒有其他人。我也喜歡背著人說小話,從學生時代開始一直沒改掉這個毛病。」
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枚硬幣放在手背的指關節上,隨著指關節的起伏擺弄著。
“你知道,你要1個億。這不是小數目,會社不愿意談判。”
「都是掉腦袋的買賣。沒有這么多錢,可沒那么多人替我辦事。」
“這我理解,所以有個通融的辦法。”
林鋒的右手比作手刀,輕輕地敲了敲桌子。
“贖金我給申請三分之一,加上我再保你和另外一個成員的性命。”
「你的意思是……」
“你知道的,這件事鬧得很大,我必須給上頭有個交代,這是既定事實;會社情愿炸了大樓也不會給那么高的贖金,這也是事實。這兩件事實的前提下,我們的談判注定是死局。”
林鋒條分縷析,導演既然有勇有謀,他要讓導演看清局勢。
“但是,只要我們換一種思路,這件事就能符合我們三方的利益。你給我幾個人給這事背鍋,你那邊分錢的也就少了,贖金的總數就降下來了;會社懂買賣,贖金少了自然懂得權衡利弊;我抓了人結了案,事實就是我一面之詞,我說有幾個劫匪就有幾個劫匪,沒人搞得清。到時候你的那份錢不會差太多,還讓你再帶一個人出去。你說,豈不是比現在逍遙?”
「隨便栽贓幾個人不就好了,我的人都活著出去。」
“上面會要幾個活的親自審,審判者的后臺會直連電子腦,能看到記憶片段,沒做這事的冒充不了。”
「代表啊代表,沒想到你這么狠。我可跟他們家人承諾了的,你要我出賣朋友?」
他們有家人?如果真有的話,這對會社來說倒是個好事。
“大家都是為了利益而聚在一起,有些朋友棄了不可惜。何況現在本就是囚徒困境,如果你不出賣朋友,”他的手指一抖,一不留神硬幣滾在了桌上。“遲早也會被這些朋友出賣。”
「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對面,傳來雄渾金屬感的笑聲。
「這條件倒是挺誘人,我也不是一個死腦筋,這么來說我倒應該接受。可是我們之間好像沒有信譽可言吧?昨天我答應了放人之后,你們可違了約。你說,要是我出賣了隊友給你——
「你會不會再擺我一道?」
「要是我削弱了自己的實力最后再被你抓了,我像不像一個小丑?」
“你可以不采納,但你們耗不起。時間一長你們內部必然會心生嫌隙,到時候我大可私下收買其他人。就算我誰都收買不了,每天如此高強度的緊張和焦慮下也絕不缺乏恐懼的土壤,只要懷疑的種子在你們心里生根,就不妨會滋養成為參天大樹。
“等到被自己信賴的隊友出賣,你一樣是小丑。”
廣播那頭,是一片曬得皸裂的沉默。
“考慮一下。明天通訊前,我會預付一部分加密貨幣給你,這算是我對你的誠意。如果你愿意,我們就接著談后面的合作。如果不愿意的話,我尊重你的選擇。”
雖然說是尊重,但口氣里只剩威脅。
「三個人。我要出來三個人。」
“最多兩個,包括你。”
語畢,對面遲遲沒有回音,再次如一攤死水般沉了下去。這一次,直接在沉默里中斷了對話,導演直接關閉了通訊。
“長官,對方掛斷了。”
聽到通訊中斷,林鋒長嘆一口氣,幾乎同時,櫻立馬追問了上來。
“林代表,匯報你的目的。”
“導演是個聰明人,對聰明人更適合用陽謀。當我承諾給他和另一個人安全的時候,是在逼他去選他最不愿意失去的人。就算他并不相信我的承諾,他也會在行動上開始對這位隊員有所偏袒,畢竟如果哪天退無可退,或許只有這個人能跟他一起出來。
“但像他們這樣由利益維系在一起的隊伍,不患寡而患不均,最怕的就是一碗水端不平。一旦偏袒出現,再讓這些隊員看到導演賬上多出來的贓款,自然會確信導演已被邀買,而自己只是他的棄子而已。到那時候不用等我們進去,他們內部就已經亂了。”
“導演自可以不上這個圈套。”櫻說。
“這就是我所說的下一步,導演如果不中計,我就拿同樣的條件去跟他下面隊員接洽。不論他的隊員答不答應,導演必然起疑心。而如果決策者懷疑你的忠心,你就只剩下了一條最明智的路可選。”
林峰盯著櫻。
“叛變。”
“楚漢相爭,黥布替項羽殺掉義帝背負天下罵名,本該跟項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可是因為兩次對項羽護駕不利,讓項羽有了猜疑,最終緊要關頭判楚歸漢與項羽反目成仇。
“同樣劉邦稱帝以后,功臣接連被滅族,燕王盧綰明明是劉邦的發小,同樣是劉邦的心腹,為求自保起兵造反,也正是與劉邦之間產生了無法消除的猜疑。
“但凡被決策者懷疑,性命就已經交在了別人手上。在不確定決策者會做出什么事情之前,最優解只能是先下手為強,趁對方還沒反應過來,解決掉決策者。只要裂縫一產生,瓦解便是必然。”
明明是在說大樓里的那幫劫匪,他可那種眼神,分明含沙射影地指代著一些兩人心知肚明的事。
“導演能理解這個后果,也知道我們會這么做。所以作為他的最優選擇,只能在隊友叛變之前先背叛隊友。這就是囚徒困境,在不確定隊友會怎樣選擇的情況下,只有背叛才是唯一的選擇。”
從林峰提出這個建議開始,就已經步入了從內部瓦解導演團隊的計劃。這是一個考驗人性的計劃,而人性,從來經不起考驗。
“這件事先讓子彈飛一會兒,還有一件事我們需要馬上溝通一下。——貨車的事。”林鋒說。
時間并不容許他放松警惕。科研基地區絕大部分設施都是AI互聯的全智能生產線,人工的工作主要在于授權,僅僅依靠研究大樓里幾十個人就能完成每日數噸量級的義體制造。
而在通話前,貨車已經運輸著義體行駛上路,他們必須馬上明確如何采取行動。
“貨車上除了義體,確定沒有其他東西或者人藏在上面?”
這個行為太像是想借機混入貨車逃走,櫻不得不確認一下。
“確定沒有。不過義體屬性有所區分,其中有36輛載有戰術義體,分散到24個貧民區。另外12輛全是復健義體,沒有作戰功能。”
“有點意思。”
就在占領研究大樓的第二天早上,這伙劫匪就干了這么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無人駕駛貨車的運輸路段是提前布置好的,即使不連接網絡也能輕易通過無人機或者物理入侵方式駭入數據。
不聯網、車上沒人,也代表著貨車的終點無法在途中修改。更何況憑這群劫匪被關在研究大樓里,光是貨車那個運輸速度想阻止真是要多容易有多容易。
在發車出園區的一剎那,導演一行人就徹底失去了對貨車的控制權,整個行為毫無意義。就算外面有大批的幫兇,跟會社和搜查隊的戰力相比,也頂多算是烏合之眾。
“立刻安排作戰部隊攔截,回收全部義體!”
“等等,”林鋒攔下櫻,他盯著眼前的全息地圖,仔細看著義體分派的各個終點,直接阻斷了櫻的指揮重新下令。“不要攔截,安排搜查隊和會社成員提前到每個貨車終點位置候著,貨車到點配合著給大家發放復健義體,收回戰術義體部分。同時無人機戰術機甲就位,避免有武裝力量強行搶奪戰術義體。”
“是。”
林汐看了眼櫻,櫻沒有說話,林汐隨即退出了指揮部開始安排事務。看到林汐已走,櫻的語氣隨即又變得冷漠和刻薄。
“林代表,你知道這50噸的義體會讓會社損失多少嗎?你有什么資格命令我的部下把這么大筆資產拱手讓這些恐怖分子發給那些窮人?還是說你是想借會社的錢,為你的名望鋪路?”
“櫻專務,您誤會了。”
林鋒指了指右側的一個投影屏,屏幕上國際新聞正實時報導著這場以導演為首的恐怖分子占領九龍科研基地的最近進展。
“國際媒體已經關注此事了,我們能得到貨車的運輸信息,媒體也能得到。您應該知道,復健義體跟外骨骼不一樣,主要是用于殘疾群體恢復生活。如果恐怖分子在為窮人發義體,而我們在窮人身上奪走義體,那么那群恐怖分子就會成為大家口中劫富濟貧的羅賓漢,而會社會變成為富不仁的罪人。”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事實上發放義體這件事,從行動開始,目的就已經達到了。只要讓外界知道這群占領科研基地的不是壞人,而是心系平民百姓的大英雄。至于義體送不送得到需要的人手里,反而沒有那么重要。
林鋒繼續說。
“會社一直是霍普城的土皇帝,不在乎普通人怎么看。這件事放在以前可以,但是現在生物科技在跟會社競爭國際上最大的軍用訂單,任何輿論都會成為敵人的武器。雖然不知道導演他們的目的,但從第一天的交手來看,對方總是多算一步,甚至故意引誘我們進攻。而這次發放義體,恐怕也是陷阱之一。
“我正在做的,便是借力打力。他們希望通過發放義體來為自己制造輿論優勢,可惜他們缺少向外界發聲的能力。只要讓大家認為這是會社主動為貧民發放的義體,會社就會在這場輿論中獲得國際支持和民眾同情,而在我們對立面的他們,便只會是大家眼中的敵人。”
讓導演一行人坐實“恐怖分子”而不是“正義使者”,是林鋒此舉的關鍵。
“所以你安排所有的點位都要由會社的員工為大家發放義體?”櫻問。
“對,眼見為實。只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會社在發放義體,就算有一些風言風語,大家也會相信這只是一場會社的善舉而已。同時也不排除他們想把戰術義體發給其他勢力配合暴亂的可能,因此也需要派人在這個環節中收回能作為武器的戰術義體。”
櫻點點頭,不得不說,林鋒這一安排,確實比她想得要周到。既然這筆資產必然要損失,那不如就損失這筆財產,換得群眾的支持。可是,這一套思路的前提錯了。
“你說得很對,可惜的是沒有必要。輿論的爆發需要時間,一個話題可以在一兩天內引起爆點,但真要這個情緒渲染出實際的行動,至少需要一周的時間持續升溫。而我根本不需要給輿論留足發酵的時間。
“會社憑借恐懼支配著這個城市,而他們每多活一天都是在耗散人民心中對會社的恐懼,用最摧枯拉朽的進攻擊潰他們依然最能彰顯威嚴。他們確實比我想得要狡猾,不過我新調派的作戰支援馬上到位,就在這幾天,我會把他們清理干凈。到時候即使他們已經被傳成了高舉反抗大旗的英雄,大家也會明白更需要的是面對現實。
“沒有帶頭的人,就激不起反抗的浪花。——死了的英雄,只是留給那些人的念想罷了。”
“但您還是允許我這樣安排了。”林鋒說。
這話一語中的,如果不是櫻的默許,他的命令走不出這個指揮部。
“偶爾對底層人做些施舍,有利于穩固權力。在恐懼中夾雜必要的恩惠,也是會社建立權威的手段之一。”櫻把頭扭開,不愿在林鋒眼里看到信任和感激,“何況我們還沒查明這群恐怖分子的目的,在沒確定他們是否與生物科技的陰謀有關之前,我不想再掉以輕心。”
占領研究大樓是一場悖論。
天底下只有聽說搶銀行的,還沒聽說過搶科研基地的。如果圖財的話,為什么不去搶銀行,實在不行搶造幣廠也行,干嘛去搶這個只有研發制造義體的研究大樓?
要是說是一般的蠢賊笨賊也就算了,他們卻有如此縝密的計劃,如此周詳的安排僅僅幾人之力掌握偌大的研究大樓。那么,他們到底圖什么?
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個謎。
“謝謝您的信任,至少今天不要進攻,我需要讓猜疑在導演心里發酵一下。至于他們到底想做什么?這個問題,我們得問里面那個人了。”
櫻隨著林鋒的視線看向側面的鐵門,鐵門后那個精神抖擻的老者正被死死地鎖在凳子上動彈不得,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地平視著前方。林鋒與老儒隔著鐵門對視著,仿佛能透過這20公分的鐵門相互看見。
“櫻專務,會社擅長拷問。接下來的事,就麻煩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