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腦空間,淵夢監獄內,日。第二天。
櫻此坐在了審訊桌前,手指輪流地敲打著桌面,眼神冷冷地看著對面的老儒。
與剛才不同的是,老儒的身上已經沒有了任何束縛,椅背之后,驟然變成了深淵萬丈的絕壁懸崖。椅子的后腿離懸崖邊緣只有一兩厘米的距離,崖壁還在不斷地碎成石塊滾落進谷底,仿佛隨時都可能因為不小心挪動椅子而墜入萬丈深淵。
老儒向后瞄了眼,面前是冰冷冷漠的鐵椅鐵桌,背后卻是巧奪天工的懸崖峭壁,陰陰的冷風的懸崖下掠過,一種臨界于牢房與自然之間的違和感融洽著這股難以言表的奇妙。
“這是在你的子腦空間里?”
子腦空間是一套能裝在大腦內部的四維虛擬空間技術,目前廣泛用于沉浸式回憶和電影的錄制,部分也開發成了游戲,不過由于子腦空間的載體是植入人體的電子腦,因此不能在對方拒絕的情況下強行把其他人的意識拖入自己的子腦空間。
而櫻所用的,是個例外。
“審問是件費時的事。這里的一小時只是外面的一分鐘,這樣我能有更多的時間跟你耗著,另外,這里用刑也更不受拘束一些。”
“用刑?”老儒笑笑,“會社崇尚科學,我還以為不會用那么老掉牙的手段。”
櫻站起身,繞著桌子朝老儒的座位走去。
“大家愛用老方法,是因為老方法管用。曾經的中情局最有效的逼供手段有三種:第一種是睡眠剝奪,簡單講就是不讓人睡覺;第二種叫撞墻,把審訊人員用毛巾勒著往墻上撞;第三種叫坐水凳,就是把犯人用布蒙著灌水。
“這三種聽上去都挺沒意思的,還不如小說電影里的情節有看頭。尤其是第三種方式,呼吸不了而已。用抹布浸水的時候你的頭會朝下,所以水不會流肺里,只要你清楚原理就能知道自己根本死不了。
“不過知道不會死也沒用,這個方法逼供百試百靈,你知道為什么嗎?”
櫻已經走到了老儒的身邊,把手搭在了老儒的座椅上。她笑了,這是她這么久第一次笑。她明明長得高雅冷御,但她那面癱的臉上或許因為太不善于笑而顯得格外詭異,像吸收了無數尸體給予養分的櫻花般盛放。
“因為那種死亡的恐懼,是真的。”
櫻輕輕推了推椅子,老儒整個人隨著椅子的傾斜栽入深淵。他驚恐地望著櫻那張蔑視的臉隨著他的墜落被峭壁逐漸擋住,椅子與他的身體在空中不斷翻騰,他手不住地胡亂地揮舞著,可是再也抓不住任何東西。
終于,他在掙扎中聽到一聲顱骨的碎裂,是他的頭顱隨著重力砸向地面的聲音。最后一幕,是他看見自己的身體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形狀懸掛在崖壁上,腦袋已經只剩半截,另一半以怒放的形式噴濺在石灘上。
而自己的靈魂,正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看著自己的遺體,昂揚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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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區,九龍軍事基地研究大樓內,日。
“誒,你是昨天帶我出去那個?”
噗的一下,昕湊到了李昌浩的跟前。他正埋頭推著手推車跟著眾人往打掃的地方走,粉撲撲的小臉突然湊到他跟前,那種腦海里的幻想突然成真的感覺,讓他猝不及防地慌亂了一下。
“啊對,是我。”
但慌亂也就那一下,他隨即換作一臉精神,耷拉的眼皮隨著抬起的眉毛撐出自己最好的面貌來。
“昨天本以為能救大家出來的,抱歉沒幫上忙。”
“你叫什么呀?”
“昕小姐我叫李昌浩,剛接替貨運艇的副駕駛員。”
他剛才太出神,此時才來得及給昕補上了稱謂。
昕看了眼陸續往前走的員工們,拉他到了一旁欄桿處,與此同時,在人群末尾負責監督人質行動的拾二也跟了過來。
“拾二,今天要干的活多嗎?”
雖然只有一天的接觸,她跟拾二打招呼的感覺已像是很熟。而拾二依然是那頭胡亂打理后慵懶的頭發,昨天跟武士對戰后,細膩的臉上留下了幾條蹭傷的紅印,其中有一條橫在鼻梁上,像是炫耀著昨天那場戰斗的壯美。
“活都是讓機器在干,比他們平時上班還是輕松多了。昨天會社派了80臺機器人進到控制中心內部,解決倒是解決了,不過就想著那些機器人身上應該還有好的零件,打算讓大伙收集過來拆拆,做義體應該也用得上。”拾二說。
她把那把長長的苗刀搭在肩上,兩只手掛在刀上,回答著昕的疑問。她以前撿過一段時間機械垃圾為生,干這活簡直是回到了小時候的老本行。
從昨天下午開始他們就在陸續給人質安排工作,他們五個人一人負責監督一小隊人,讓控制中心的員工恢復義體的生產。在所有的生產里,最重要的無疑是小紫的那顆定制心臟,這是對拾二的承諾,也是拾二唯一愿意待在這的原因。
由于器官的定制需要更精細的契合程度,心臟需要總共7天的時間從零開始生產。7天并不短,除去昨天還有6天。而這7天為了不讓人質產生不必要的焦慮,也需要給他們安排別的工作打發時間,比如像平常一樣繼續制造和研究常規的義體。
人群里只有昕是最輕松的,她沒有安排工作也不用看人,只需要她安安分分的就好。不過她也是管得最嚴的,在允許昕在規定范圍內瞎晃的同時,脖子上的項圈每秒實時給5個人同時發送著位置信息,確保所有人都能第一時間確認她的行蹤。
昕指了指李昌浩,“那能讓他陪我聊聊天嗎?我無聊死了~”
拾二朝后面望了望,又轉回頭來。鼻頭那個傷口不深不淺,把她小巧秀嫩的鼻子襯得越發挺拔。也不知為什么,自從有了這幾根紅印子,臉反而顯得白了兩度,那種酷颯和陽光感更濃郁了。
“我陪你聊聊天好不好?”
“不好,我是人質,人質要跟人質聊天,你不跟我是一伙的。”昕搖搖頭。
“哼,你不愿意跟我聊天,那我也不跟你好了。”拾二學著昕說話的語氣,給她吵起幼稚架來,“給你們十分鐘一起玩夠了吧,就當個課間休息,十分鐘我就該換瘋丫頭過來了。別瞎跑也別打什么小算盤,昨天就讓他把你給帶走了,要是你再瞎跑我不好交差,知道了嗎?”
說著,拾二挼挼她的小腦袋便準備走開。
“誒~你等等,你把頭湊過來。”
不等拾二湊過來,她卻先湊了上去。
“干嘛?”
那張桃夭的小臉不住地湊近,讓拾二忍不住抿著嘴唇閉上眼睛。她的鼻尖聞到一股很淡的香味越湊越近,像要撲在她的唇上。
啪。
不知什么時候昕從包里掏出一個卡通圖案的創可貼,手指捻開貼在了拾二的鼻梁上,擋住那條不深不淺的傷口。
“行啦,你快忙你的去。別打擾我們人質之間講悄悄話。”
“切,你這創可貼把我酷酷的戰損造型給弄沒了。十分鐘,記得時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打完架瘋丫頭就不太對勁。”
拾二摸摸鼻子上的創可貼,一邊嘀咕著一邊朝外走去。
“昕小姐,您找我有事?”
看著拾二走開,李昌浩昕才終于重新搭上話來。
“別用敬語,我應該比你小。”昕笑笑,“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發現你今天沒精打采的,感覺如果陪陪你的話你應該能精神點~”
“哈哈哈,這都被你看出來啦。”
李昌浩撓撓頭,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像是被發現了小秘密。
“昨天被關在這里回不了家,是擔心家里人了吧?”昕說。
“是啊,晚上家里看到這里的新聞,還不知道會擔心成什么樣。我母親身體不好,不過家里還有姐姐,缺我應該也照顧得過來。”說到這,他有些擔心引起昕為他操心,又補了句。“其實還是昨天的事太刺激了,晚上沒睡太好,等調整一下我還是能精神滿滿的。”
母親身體不好,但他沒說其實是半癱,如果有錢植入義體應該能好,這些事他不想聊,現在的情況更需要他積極的心情。從來都不是生活的現狀讓他樂觀,只是他這人比較樂觀而已。
此時李昌浩才注意到,昕已經沒有穿昨天的碎花裙,而是換成了一件藍粉色的和服浴袍。這樣的衣服很少會在平時穿出來,一種渲染于節日的氛圍從她身上躍然而起。
昕發現李昌浩看著她的衣服,她也低頭看了看。
“哦這個衣服呀,昨天我那條裙子撕得不能穿了。這里除了員工服又沒找到別的衣服模板,不過正巧馬上要過節了,我偷偷在纖維打印機里藏了一套花火祭衣服的模型,就干脆打出來拿來穿上了。吶~還好看吧?”
“還真挺好看。”
眼里那張漂亮的粉色臉蛋和腦海里黑夜斑斕的煙花背景嵌合在一起,讓他似乎有些期待花火祭的來臨。作為霍普城的土皇帝,山口隼保持著如同神一般的隱秘感,只有在花火祭的時候山口隼會坐在浮空車里在櫻花區環游,供人膜拜。
這也是尋常人唯一一次親眼看得見山口隼出現的地方。
“對啊,這周完了就要花火大會了。昕小姐會去參加花火大會游行嗎?我記得好像轉接頻道上沒看到過你。”李昌浩說。
他對昕的印象,大多來源于節目采訪的背景板。昕被保護得很好,很少會露面,以前他甚至都沒想過能有跟她坐著一起聊天的機會。不過,他會很在意有昕的報道,就像班里喜歡的女生恰巧是個明星那樣的感覺。既離得很遠,又靠得很近。
“畢竟大家都認識我,怕我出去會出事,家里很少讓我出去玩,不過還是在浮空車里看到過花火祭。今年花火祭家里人都有事,我就自己做了衣服藏在這里,本來還打算趁這機會偷偷自己跑出來玩的。”
“那不是還不知道花火祭有什么好玩的?”
“舀金魚我知道,一直都沒機會試試。”昕說。
“哼哼那你可是找對人了,”說到熟悉的話題,李昌浩逐漸回到自己的狀態。
“花火祭我每年都去,這我可以給你講講。現實和浮空車里看到的花火祭差距還是挺大的。花火祭有很多人,要把時間排好才能把所有想玩的和重要的都不錯過。
“就像先去玩套圈圈,剛開始的時候人最少,所以要先去。然后再去射靶子,射完靶子吃一盒遠藤家的章魚燒,那時候就正好能趕上去看藝伎跳舞。”
“藝伎跳舞?”
“對呀,就穿著木屐搖著藝伎扇的機器人陣列跳舞。”
說著,李昌浩比了比姿勢。昕搖搖頭,她沒見過。
“那一定要去看看,挺有意思的。花火也是,廟旁看花火其實沒那么漂亮,我知道有個海邊的礁石上,看著特別厲害,那里海面正好能映著大片的焰火,整個黑夜會像熟透了漫山的櫻花一樣漂亮!只可惜每次我也都是一個人去看。”
“那舀金魚呢?多久去舀金魚~”
“舀金魚當然要在看完花火之后呀,排隊的人老多了,又不允許電子排號。而且畢竟是最好玩的嘛,就是要放在最后才特別有意思。
“撈金魚這個吧一定不能急,現在的金魚都經過了生物改造,特別靈活,得先試探試探那些小金魚,把它們的力氣先耗一耗,不然撲騰一下勺子就破了;然后趁它不注意,給它點已經逃出魔掌的感覺,就這樣又平又快地一舀,就能又輕又快地撈到袋子里,避免小金魚受傷。”
“花火祭上會有夾娃娃嗎?”
“哼哼,那你算是問到我的強項了,夾娃娃如果說我在漢陽后街排第二,那根本沒人敢認第一。就像這樣滋——把機械爪放下去,夾住。然后又滋————收回來,把娃娃放在出倉口上方,一松,娃娃就到手了。”
他用自己的手比作夾娃娃的機械臂,精心地跟昕演示著,昕聽得異常起勁。說著說著,他倆好似已經做起了去看花火祭的計劃,一直到整個花火祭都在腦海里重新開了一遍,一直到回憶里的煙花都放徹了黑夜,他們才回到現實。
眼前,他們還關在研究大樓這棟大鐵籠里,遙遙無期。
“今天過了還有5天,5天就到花火祭了。”李昌浩說。
“對呀,結果我們還被關在這里了。”
她的舌頭很小很粉,吐出來的時候像個吃草的小兔子,映她粉嫩的臉蛋和頭發。
“那個昕小姐……如果,我是說如果的話,”
不知道為什么,他憧憬著昕穿著浴袍蹲坐在礁石上,看著手里的仙女棒絢爛而盡,李昌浩突然有了一個不太靠譜的想法。而且為了這輩子能不后悔,他竟然還想爭取一下。
“如果我們能出去,花火祭那天,我能約你一起嗎?”
這是他第一次邀請女生,還是他從沒想過遙不可及的女生。她不知道眼前女孩的親近和友善是不是只是一種錯覺,他們倆差得太遠了,像在泰坦尼克上的杰克與露絲。忍不住的靦腆和內心的勇敢霎時間同時溢出,顫抖著他慌亂又堅定的心跳。
“好呀,那我們拉鉤~”
沒有猶豫,沒有拒絕,事情就這么簡單地答應了,仿佛是課堂傍晚答應給同桌抄作業一樣簡單。他看見那根伸出來的小拇指,突然覺得有一種在考上紅源大學后早已忘卻的勁頭被重新點燃。似乎一切的日光與瞬然在她母親癱倒之后,在這一刻又重新開始有了盼頭。
“嗯!我們拉鉤。”
“不過還真不知道到時候出去沒有。”昕說。
眼前此處,在期待與夢想里變成了枷鎖和牢籠。誰也不知道這伙人抓他們的目的是干什么,誰也不知道這件事還要持續多久。但是明確的是,只要這件事一天不結束,昕作為最重要的人質就一定不會重獲自由。
“嘢,好找你會兒~你們在這聊天呀?”
頭頂上傳來瘋丫頭清脆稚嫩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談話,還沒等兩人抬頭,瘋丫頭便跳了下來,落點正好插在兩人中間,貼著兩人的鼻尖落地。她挑起頭,嘴里抿著不知哪摸來的棒棒糖,兩個異色的馬尾顯得靈巧。
“偷懶可不行喔,不過剛才半天沒看到你,你的工作位置我已經安排大叔去清理了。你就去調控室吧。”
“還是我來吧,姜濤前輩手受傷了,要整理壞的機器人什么的會很費勁。”李昌浩說。
“搬運都有機器人來搬,有什么需要費勁的。”
瘋丫頭歪歪脖子,她顯然有些疑惑,但并不知道哪里不對。她嘴里的大叔指的是姜濤,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李昌浩一聽便知道這肯定是姜濤自告奮勇頂替的。為的就是代替本打算退出的他拿到“螃蟹”。
“那你跟大叔一起打掃吧,要快點喔~打掃完導演還有任務要安排。”
說著,瘋丫頭背挽著手往前面帶路。
“副駕小哥,跟上我。”
“昕小姐。”
“嗯吶。”
“謝謝陪我聊天。”李昌浩說。
這句謝謝不是客氣話,是認真的。
“哪有,能讓你打起精神就好~”
“相信我,我一定能帶你去看花火大會!”
昕疑惑地望了望他,冥冥中感覺對方好像做了個很大的決定,那個決定一定能讓他們在花火祭來臨之前重獲自由。這種沒來由的自信和堅定讓她愣了下,可是隨即,那張滿懷期待的笑臉便無條件地相信了這份篤定。
“嗯!我們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