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廈崩塌

第五十四章 轉(4)開太平

——九龍區,臨時作戰指揮部外,日。第三天。

「喂我跟你說,今天早上你又被老師表揚了。說什么,‘有些學生到現在還不來好好上課,那些真正努力學習的人都已經半只腳踏入會社了!到時候等大家畢業了,給別人小春舔腳都配不上。’惡心死了。但是吧,像你這種家里沒什么條件,光靠努力居然能在會社實習還真挺讓人羨慕,畢業了不知道拿多少錢呢。」

哪有好朋友張口閉口就說別人家里條件不好的?通訊那頭明面上在夸她,可字里行間里卻流露著不屑和鄙夷。

「對了小春,這段時間關于會社的流言蜚語真是越來越多了,聽著煩死我了。明明都澄清了那些白癡還捏著不放,反正你在會社,你要不問問,會社那邊到底管不管呀?這些愚民真的是一點腦子都沒有,不知道現在這么發達的生活都是誰創造的,要是我是會社的話拿機槍把這些人突突死好了,省得養了一批白眼狼。小春,聽得見嗎,小春?」

“啊啊?悠子你說什么?”

一連串的喊話終于讓她從愣神中驚醒過來,她連忙抓住差點打翻的便當,把它重新緊握在手里。

「小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跟你聊天這會兒你都走好多次神了。我跟你說你可要好好努力呢,別什么小事就鬧委屈,到時候實習結束會社不要你的話,可得被結衣嘲笑死……」

小春知道,結衣未必會嘲笑她,但此時跟她對話的悠子一定會第一個落井下石。可惜她沒錢也不愛社交,除了這幾個強行被安排進一個宿舍的室友外,她沒有可以傾訴的對象。

是她主動撥的通訊,她本想提一提今天的事情,可是等到悠子說話時,她才發現有些東西如鯁在喉。通訊那邊還叨叨叨地說個沒完,別人都在羨慕嫉妒她,相比能在會社工作,那些小插曲簡直無足掛齒。

她話到嘴邊,硬生生吞了回去。

“啊呀都這個時間了,抱歉小悠我要抓緊打掃了,那晚上再聊。”

「行吧,我就是想不通,這么好的機會怎么就給你碰上了……」

對面的女生話還沒說完,她便連忙掛斷了電話。

她看了眼一口未動的晚飯,默默地蓋上蓋子放進兜里,拉著拖地機開始繼續打掃。她今天有心事,實在吃不下,可是明明省了吃飯的時間,打掃的工作還是落下了。

眼前是指揮部最后一間需要打掃的房間,也便是審訊室。

她耳朵還有些隱隱作痛,不經意間摸到才想起那是秀賴的咬痕。

現在指揮部的人不多。那件事之后,她聽見秀賴和櫻在房間里說著什么,等出來時帶走了指揮部的一大幫人,只剩下零星的幾個跟她一樣不重要的成員還待在這棟現代化的臨時建筑內。

她記得秀賴出來的神情,一樣的傲慢得意,一樣的盛氣凌人,絲毫沒把剛才對她的侮辱放在心上。可她不同,那些事卻讓她心有余悸,甚至要再走進這間房間都要鼓起很大的勇氣。一來二去,就只剩下審訊室沒有打掃了。

“小春小姐,打掃的事要抓緊咯,專務馬上要帶人回來了,如果那時候還沒打掃好可是要受責備的。”

“是前輩,我馬上打掃。”小春答道。

她憋足一口氣,連忙推開門,拿著拖地機沖了進去。她不知道該不該感謝這位前輩,如果不是這句話的話,她可能始終沒法踏進這個房間。

他們是沒聽到秀賴對她做的事還是根本不在意呢?小春不知道。

房間里依然是剛才那樣慘白的日光燈。會議桌被她掙扎而推歪的角度,椅子凌亂的擺放,甚至桌面上被她浸濕的汗水紋路都跟剛才一模一樣。房間太亮,把一切照得太過清楚,讓她感覺在這麻木的燈光下她渾身赤裸。

她抓著自己的領口,捂住那種雙手在她身上游走的感覺,默默地將桌椅挪動歸位,把地板上一個個鞋印拖掉。

拖著拖著,不知不覺地板就花了,她眨眨眼睛,一顆顆豆大的淚水嘩啦嘩啦地就朝地上掉。她有些詫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直到確認接到的是自己的淚水時才明白,那種痛苦早就已經決堤了。

她曾經那么珍惜這身制服,那么珍視這份工作,那么珍重會社的每一位前輩,可是此時此刻她卻不知所措了。那種理想與現實之間可怕的鴻溝,讓她跌入深淵,一時失去了方向。

她太需要有人訴說,可是她不知用何種語氣提起這不堪的回憶。她不知道會不會聽到別人陰陽怪氣地說,就只是調戲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她甚至還要面對那些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的目光,強撐著自己不在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面前跌倒。

終于蜷縮在地上,將自己的臉深深地埋進了膝蓋中。

“孩子,如果不敢反抗,為什么不逃走呢?”

“不要這份工作,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房間的隔壁傳來一個蒼老卻溫和的聲音。她知道那個老人,雖然頭發花白,但進來的時候看上去挺精神的。大家稱他叫老儒,是會社抓到的犯人。

原來能跟她聊天的,是一個和她同樣在牢籠里的人。

“如果逃走了,這些年的努力就白費了。”她松開自己的臉,看了看自己還沒動過的粉色便當盒,順著餐口遞了進去。“老先生我沒吃過,還是干凈的。”

“這是媽媽做的嗎?”

便當盒打開,上面用菜做了一只小貓的圖案,旁邊的壽司被捏成了兔子的形狀。

“嗯。”

“我不能要,這上面是你媽媽的心意。”老儒說。

她聽到塑料蓋子合上的聲音。

“您吃吧,我今天不太想吃。”

她自顧自搖搖頭,也不管老儒看不看得見,又把頭埋進了懷里。

“倒是先生您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老人家需要補足營養的。我家有個外公,也像您一樣固執,結果一病病了三年,需要父親母親輪流守著他。”

“是嗎?”老儒的聲音一頓,“你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姑娘,她也總是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但她也跟你一樣,不懂得逃避,總是想去面對事情,可是吧,能逃避的事情總比找得到方法面對的多。”

“是先生熟悉的人嗎?

“是我愛的人。”

“我以為,”蜷縮的黑影里,細縫漏的光變成一顆顆星星,“還有愛的人不會去冒險。”

“也總有為了愛才會去冒的險。”

老儒的聲音像雄渾的鼓聲,沉穩且綿長。

“那你愛的人,應該還在家里焦急地等著您吧。”小春問。

“她們在大樓里,我在大樓外。”

小春朝著大樓的方向看去。審訊室沒有窗子,什么都看不到,但她腦海里卻出現了那個女孩的影子。

“你是壞人,大樓里也是壞人。”

她不再抬頭,日光燈下,靜靜地享受著獨屬于自己的黑暗。

“我是壞人,但孩子你是好人。你會憐憫一個跟你不同陣營的人,你會把自己的飯分給一個你認為是壞人的人吃。可是,會社是好人嗎?”老儒問。

這話,也是她在問自己。

“他們為了達到目的,創造了那場災難,3000萬人死在了那場災難里。還有更多的人,不得不換上了義體,把自己改造成了所謂的新人類。”

自己的懷里,是獨屬于自己的,可那里只有自己的抑郁。

“您都聽到了。”小春說。

“是啊,我聽到了那場對世界的災難,我也聽到了那場對你的災難。”老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抱歉我沒能做得更好,我本該能讓更多的人幸免像你一樣受到災難。”

“老先生,你們想做什么?打倒會社嗎?”

她問。

“會社倒了,我們就能活得更好嗎?會社倒了,我不是照樣找不到工作,照樣掙不到錢,照樣治不好外公的病跟著父母住沒有屋頂的房子,照樣哪天在路上閑逛著就被人殺死了嗎?照樣有下一個什么公司,把我按倒在桌上,但我還是不敢反抗嗎?”

她抱緊自己,把自己一股腦的問題,全部問了出來。

“現在我至少有一個方向,知道考到多少分就能在會社實習,知道乖巧一點就能留在會社工作,知道只要在會社上班我就能掙普通人二十倍的薪水,知道父母能搬到廉價公寓去住。他想對我干那種事,可我只能忍著,因為我逃避了夢就破了,我會變回那只丑小鴨,變回那個終究會死在垃圾桶里的我。”

“是啊,如果我們能輕易去做一個壞人該多好。”

老儒的頭靠在鐵門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如果你也是個壞人,你大可以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可壞人哪有那么好做,如果會社要你舉起槍殺死眼前偷饅頭吃的孩子,為了自己活著當然大可不顧其他人的死活,但是愿意主動把便當讓給我的你,能做到嗎?”

讓自己的手沾滿鮮血,親手殺死無辜的人,做得到嘛?

“我做不到…”

“如果哪一天家里人受到暴徒的傷害,而你發現暴徒武器的締造者就是你自己,你會難受嗎?”

“會…”小春說。

她沒有反駁,沒有反抗,像接受所有會社給她灌輸的思想一樣逆來順受。

“所以,你跟他們不一樣。那場疾病不是會社創造的第一次殺戮,更不是最后一次。接下來會有更多的秘密公布,揭露他們更多的暴行,他們會得到應得的報應,但那只會讓你更加煎熬。你本就沒辦法走那條不屬于你的路,為什么執拗的要等自己徹底崩潰的那天,才明白自己可以逃避呢?”

飯盒從門縫遞了回來,正在放在了她的蜷縮里。老儒紋絲未動,依然是那個小貓的圖案,依然是捏成兔子的壽司。

“明明有人在乎你,明明能感受到愛,為什么要把負擔扛在自己一個人肩上,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呢?這個世界,可沒有不允許善良的人活下去呀。”

“所以,我只要逃避就好了…”小春若有所思。

“如果改變不了,那逃避就好了。會有能改變這些的人一個個站出來,直到重新撐起一片天,你的責任,就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不要放棄,不要變成一個惡人。”

她突然理解了老儒的意思,她并不需要一個人孤軍奮戰,走不下去的時候,只要把頭往家人身上一靠,所有事都會好的。

“老先生,你們為什么要跟會社作對呢?”

“哈哈哈哈,我一把老骨頭了說出來可能有點幼稚,但是吧,我真是這么想的。”

說著,他念出了一段讓小春瞠目結舌的話,那確實不像一個老人會講的話,反而像一個剛剛踏上征途的愣頭青,帶著稚嫩和狂放,帶著幼稚的幻想。

但聽到這句話,小春突然明朗了。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句話字詞押韻鏗鏘有力,她不由地也默念了一遍。她從來只是想做更好的那個人,只是在前進的過程中,慢慢慢慢被裹挾著忘掉了方向。

“有件事我想求你,我聽到了他們的計劃。他們要殺死大樓里的所有人,包括我的人,也包括里面的所有員工。雖然這場混亂是我們造成的,但我們并不想傷害任何人,他們是無辜的,我需要你幫忙救救他們。”

“抱歉老先生,我不夠勇敢,沒辦法像你們一樣反抗。”

“你并不需要反抗。有些事,交給我們做就好了。你只需要在逃避前——幫個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