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謝相才頭一次行走在云朵之間,整個身子飄飄然地置于柔軟之間,甚是美妙。
不過美妙歸美妙,他的雙腿早已是發軟到失去知覺的地步,若非黑白兩漢子各自架著其一只胳膊,恐怕不免落到地上摔得個粉身碎骨。
三人凌踏于虛空之上不知多久,方才緩緩落于一處空曠的青瓦轉世鋪砌而成的地面之上。
迎面秋風吹來,吹得謝相才一陣鉆心的寒冷。
少年落于地上,雙腿因為長久未曾著地而抽筋,好在白漢子趁其踉蹌之間一把攙扶住,這才沒有讓少年在一眾進城百姓面前丟臉。
謝相才好半晌方才適應了自己的雙腿,這才不需要白漢子的攙扶。
他抬起頭來,看著簡陋城門之上的三個大字,不禁陷入了沉吟。
半晌之后謝相才偏過頭來,看向黑白漢子兩人,不解地問道,“先前在路上不是說,我們要去的是南域千曲洲的清夢城嗎,怎么現在到這東風城來了?”
如今謝相才隱約能夠摸清楚黑白兩漢子的性情,所以干脆直勾勾地看著白漢子,等著對方回答。
白漢子微微點頭,“我們的確到了清夢城,不過這清夢城極大,大到當今圣上不得不在其四周分立四座城池來分散其領地,以免一家獨大。這里就是清夢城的東護城——風城。”
謝相才恍然,跟著黑白兩漢子朝著城中走去。
進城迎面貫穿著一條小巷,小巷不寬,頂多四驅寬窄。
大慶朝置頂路面寬度,通常以馬車為定量,九駕天子路,八駕武相路,七駕文相路,以此減少,以此類推。
此乃四駕路,正好夠分城主的馬車進城出城。
進入東風城,黑漢子已是不見了蹤影,只有白漢子領著謝相才站在原地。
來來往往百姓的目光,皆是有些好奇地停留在謝相才的身上,見對方深秋時分便是套上厚重的外衣,不免有些驚訝。
白漢子拍了拍謝相才的肩膀,隨即轉身朝著一旁的一處酒家走去。
酒家名為“有朋”。
白漢子推開小木門,風鈴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謝相才緊隨其后,坐在靠窗的一處小木桌前。
白漢子懶散地走到柜臺前,手指關節輕叩桌面,發出清脆的“嗒嗒”聲響。
“有朋自遠方來。”
他低聲笑道,手指仍有節奏地敲動著桌面。
“不亦樂乎?”
一名少年自柜臺后的門中走出,一頭如雪般白皙的長發垂至肩頭。
謝相才好奇地將柜臺前的少年打量一番,對方的目光同樣也是停留在他的身上。
少年從柜臺之下取出一個不透光的小瓶子來,輕輕地擱置在桌面上,“喏,最新鮮的桂花酒。”
白漢子笑著接過桂花酒,揭開瓶蓋聞了聞,鼻前香氣襲人。
他蓋上瓶蓋,打趣道,“今番怎么是個桂花酒?”
白發少年郎燦爛一笑,他白了一眼白漢子,白漢子立刻收斂臉頰之上的笑容。
他方才接著道,“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吶……”
“遠到之人,看來略有心事,桂花屬火,飲一杯,散盡凄涼吶!”
白漢子想要將酒瓶遞給謝相才,卻是被少年一把攔住。
少年奪來酒瓶,從柜臺之后走出,緩步行至謝相才桌前。
謝相才不解,伸出手來便欲接過酒瓶。
兩手相碰,一股氣浪瞬間擴散而開。
“嘭——”
炸響聲自小酒館之中響徹而起,只見謝相才與那白發少年,同時松開手,身形朝著各自身后倒飛而出,最終重重砸落在墻壁之上。
“咚——”
兩人重重落在地面之上。
謝相才疼得齜牙咧嘴,而對面的白發少年卻是一副十分樂呵的模樣。
白臉漢子目瞪口呆,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白發少年。
白發少年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再度回到柜臺之后的門內。
“砰——”
白臉漢子剛準備開口說話,房門便是被白發少年猝不及防地重重關上。
他無可奈何,只得轉過身來,對著狼狽起身的謝相才說道,“出發之前,師父他老人家就來信說,讓你先在這東風城中待上段時間,再到那西云城待上段時間,一年之后,就能入主城了。”
謝相才錯愕地看向白臉漢子,“一年?都要待在這個地方?”
白臉漢子無奈地聳了聳肩,“當初咱們都是這么過來的。”
“咱們?”
謝相才驚疑一聲。
白臉漢子這才一拍腦門,“差點忘了,既然你已經入了清夢城方圓千里,那便算是拜入師父門下了。師父是清夢城的城主,自號不老仙,門下共有八名弟子。先前與我一同帶你來的黑臉漢子是大師兄,我是二師兄,還有三師兄……你是八師弟,已是同門師兄弟,以后也別叫得那么生疏了。”
謝相才愣神,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七個師兄。
他緊接著問道,“那我在分城外的這段時間,誰來教我武功呢?”
白臉漢子二師兄爽朗一笑,“好問題!”
只見他轉過身來,抬頭看向三丈高的城樓,扯起嗓子大聲喊道,“老七——小師弟來了——”
霎時間,整座東風城變得鴉雀無聲。
好半晌后,一道極為慵懶的聲音方才緩緩傳出。
“來嘍……”
秋風拂面,然而此番秋風,卻讓謝相才感覺不那么刺骨,而是有著一絲瀟灑。
當他定睛看去的時候,才知道這瀟灑的并非是秋風,而是那道自城樓之上緩緩飄落而下的身形。
他一襲白衣,一頭柔順青絲豪放不羈地散落在肩頭。
那人只不過二十出頭,眉眼分明,隨算不上十分俊秀,但卻別具特色,讓人一眼難忘。
青年手里抓著一只酒葫蘆,蓋子半開,刺鼻的酒氣彌漫而開。
他搖搖晃晃地走向謝相才,有一陣風刮來,灌入他袒露而開的衣衫之中,開辟出兩處天地。
青年將說手中酒葫蘆遞給謝相才,十十分認真地說道,“小師弟,喝一口!”
謝相才有些猶豫,可那青年不由分說地便是將酒葫蘆塞進他的掌心之中。
青年叉著腰站在原地,饒有興致地緊緊盯著謝相才手中的動作。
謝相才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在青年目光的“威逼利誘”之下,還是鼓起勇氣將蓋子完全揭開,仰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水。
“噗——”
酒水剛與舌頭觸碰,一股辛辣感受便是從口腔直竄鼻子,下一息,一大口就從謝相才的嘴巴和鼻子里噴射而出。
“哈哈哈哈哈——”
青年捧腹大笑,豪放不羈。
隨后他從謝相才的手中奪回酒葫蘆,蓋上蓋子將其別在腰間,走上前去一個熊抱將謝相才攬入懷中,“咱們終于見面了,小師弟!我是老頭座下七弟子,喊我七師兄或者老七就好!”
謝相才方才才被酒水嗆得緩過神來,匯聚目光看向抽開身再度向城樓掠去的七師兄,眼中驚嘆不已。
二師兄笑著搖頭,“七師弟就是這點好,放浪不羈,隨心所欲,還真讓人羨慕啊!”
謝相才贊同地微微點頭,“那我和七師兄學些什么呢?七師兄會些什么呢?”
二師兄似笑非笑,瞥了一眼城樓上倒頭呼呼大睡的七師兄,“會些什么啊……喝酒、作詩、神游。”
謝相才呆愣在原地,二師兄見狀哈哈大笑,笑聲落下之時,二師兄的身形已是消失在謝相才的跟前,青瓦磚鋪砌而成的地面之上,僅留下白發少年先前給予的那瓶桂花酒。
少年走上前去,頓下身來,桂花酒瓶未開,酒香卻已是彌漫而開,仿佛暖流流淌在他的鼻尖。
謝相才愣在原地,抬起頭來向北張望,那里是家鄉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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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相才在城樓下的酒館里坐到后半天,七師兄方才清醒過來,一個翻身摔在地上,無所謂地爬起身后,就領著謝相才前往了他的住處。
住處在一條曲徑通幽的小巷里,巷尾處僅有一扇不過一人寬的木門,木門之上顏色斑駁,兩個手腕粗細的門環上,套著一個銹跡斑駁并且未完全鎖上的銅鎖。
七師兄管這個叫做,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巷尾洞天”。
聞得“洞天”二字,謝相才不免顯得有些凄愴。
七師兄將住處那“虛張聲勢”的鑰匙遞給謝相才后,身形就猶如一道風一般消失在巷子中。
謝相才獨自一人走到房門之前,輕輕取下銅鎖,“咯吱”一聲將門推開。
一股霉味撲鼻而來,令得他用力咳嗽了幾下,這才清除掉肺部的異樣感受。
謝相才站在門前,環顧一圈屋內,才發現這真真切切是一間“陋室”。
住處僅有方寸大小,與他原先在謝府中的住處,可謂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不過謝相才也沒過多計較,本就是出來求學,學到本事最重要,住處什么能睡就行。
不過少年還不清楚,跟著這個只會喝酒作詩的七師兄,能夠學到什么新本事。
謝相才花了一兩個時辰,待得太陽近乎落下的時候,才將整個屋子收拾妥當。
傍晚時分的街道之上,繅絲做床的商販都已是收攤回家,只有酒樓和買肉的攤販還在營業,看來只能第二天清晨去置辦新的被單被褥了。
謝相才活動了一番筋骨,這時方才感到肚饑,于是走出住處穿過小巷到街道之上尋覓些吃的。
通常這個時候,豐雪村的天色已近乎全黑,街道之上空無一人,只有點點星光亮堂在大家小家之中。
然而在東風城,此時的街道上仍是格外熱鬧,一些買著吃食和新奇玩意兒的小攤鋪子上,懸掛著謝相才從未見過的玲瓏小燈籠,格外好看。
謝相才慢慢地走在街道上,四處張望,眼中充斥了像孩子一樣的驚奇色澤。
最終,他頓在了一處酒樓之前。
酒樓高三層,門前張燈結彩,兩女妖嬈。
謝相才不解其意,邁動腳步朝著看起來規模頗大的酒樓走去。
門前兩女,見謝相才這般俊秀公子上前,皆是喜笑顏開,各自上前挽住對方一只胳膊,滿面笑意,呢喃細語。
謝相才當即臉紅了大半,趕忙掙脫開兩人,朝著酒樓之中行去。
樓前牌匾——鴛鴦樓。
謝相才行至酒樓之中,剛準備找一處空座位坐下,一名年過三十但卻風韻猶存的女子,搖著手中畫扇子,扭動著不粗不細還算尚可的腰肢,一把挽住了謝相才的胳膊。
“好俊俏的后生!不知公子來我鴛鴦樓,是要尋哪位姑娘啊?”
女子是鴛鴦樓的樓主,金鴛鴦,年方三十五,雖年老但未曾色衰。
謝相才身子僵硬,雖然他原先在豐雪村中也算是個小霸王,但是從未來過如此煙花之地,此刻自然是被唬得不輕,聲音都有些結巴,“我,我不是來尋,尋姑娘的,我只是來,來吃飯的。”
金鴛鴦將謝相才上下打量一番,見對方身長七尺相貌堂堂,如此氣韻風度,不至于是個不諳世事的雛兒吧?
混跡在風月場許久的金鴛鴦,經過一番觀察之后,終是在心中確認,面前這小子就是一只年幼的雛兒。
不免心中大喜。
她先佯裝熱情地將謝相才安排在一處視野開闊尚佳的座席處,在這里能夠很清楚地看清楚大廳中央高臺之上的歌伎舞伎。
謝相才見對方不再糾纏,心中放下三分心來。
金鴛鴦吩咐小二上來了好酒好菜,謝相才仍是有些心神不安,不過好在腰間銀兩充足,否則還沒有底氣動筷子。
高臺之上舞曲甚妙,不過謝相才無心欣賞,腦海之中揮之不去的仍然是豐雪村那嫁人少女的一顰一笑。
謝相才細嚼慢咽,并沒有因為肚饑就丟失了風度。
直到金鴛鴦的一聲銀鈴嬌笑傳出,他方才緩緩擱置下筷子,抬頭朝著頭頂聲音傳出的方向看去。
樓閣之上,金鴛鴦正挽著一只玉手,玉手的主人正是一名用紅紗輕掩著半邊臉頰的女子。
女子雖然看不清完全的容貌,但是黛眉微描,睫毛纖長,鼻翼修善,顯然是一名姿色絕佳的女子。
謝相才都不免多看了兩眼。
然而就是這兩眼,使得其心臟仿佛被細針亂扎一樣微微酥麻,酥麻之下帶著一絲由衷的慌亂,使得少年趕忙再度低下頭來。
這種感覺很奇特,謝相才在先前的十五年中,從未感受過。
周圍一眾正在飲酒的官人、漢子、車夫、商販,一時間都將目光鎖定在女子的身上,霎時間整個大廳鴉雀無聲,一瞬間周圍那些陪酒起舞甚至是奏樂的曼妙女子,都變得黯然失色。
樓閣之上輕掩紅紗的女子,似乎感受到了大廳之中一道躲閃的目光,狹長的桃花眸子環視一周,最終十分有默契地與少年清澈的雙眼對視在了一起。
兩張年輕的臉頰,不約而同的一紅,隨即一同低下頭來不敢再多看一眼。
新晉的花魁娘子,手指絞著裙擺外延的紅紗,近乎翻出一朵花來。
一旁的金鴛鴦是個伶俐人,如何瞧不出花魁娘子的心意,眼神微微一動,心里萌生出一個有些動搖的念頭來。
“樓主——”
一聲高喊,只見一名龜公手持一卷卷軸來到金鴛鴦跟前。
金鴛鴦一個眼神示意龜公離開,隨即當著花魁娘子的面,將卷軸攤開。
花魁娘子眼睛只是往卷軸之上一瞧,紅紗之下的櫻桃小嘴便是微微張開,難以合上。
金鴛鴦臉上笑容更盛,雙眼不斷往樓閣之下的謝相才身上瞥去。
原來是八公子吶……
怪不得一表人才!
金鴛鴦終于是在心中篤定了那個方才還有些動搖的念頭,對著一旁花魁娘子紅紅的耳尖低語了幾句。
只見花魁的俏臉更紅,甚至比紅紗的顏色更加鮮艷。
“樓主……算了吧……”
花魁聲音嬌滴滴地說道。
金鴛鴦臉色微變,語氣嚴厲了三分,“月瀅,你父母將你送來我這鴛鴦樓,就是為了讓你以后能夠錦衣玉食,你可知這老城主弟子在清夢城方圓千里甚至萬里是個什么概念嗎?說難聽點,這兒與皇城還有萬里之隔,圣上說話不頂用,這片天地就屬老城主地位和名望最高,能夠和他老人家的座下關門弟子湊成良緣,豈不是一件美事?只要是個女人,都會擠破腦袋爭取這個機會……”
月瀅緊抿嘴唇,終于還是在一聲嘆息之中,從金鴛鴦的手中接過一枚繡球來。
她心不在焉地朝樓閣之下一丟。
金鴛鴦清了清嗓子,“被繡球砸中的人,能夠和花魁娘子度過一夜春宵。”
話音落下,大廳之中的數十名男子,臉色立刻變得漲紅,伸手踮起腳尖,試圖抓住在半空漂浮不定的繡球。
樓閣之上,花魁指尖悄然探出,準備動用一股柔力將繡球推向低著頭裝模做樣夾菜的少年。
然而就在這時,一道微風自后方半開的窗戶卷入大廳,繡球被吹得在大廳的半空之中旋轉一圈,最終緩緩飄落在謝相才的桌前。
樓閣之上,花魁娘子與金鴛鴦都是愣住了。
好一個無心插柳柳成蔭吶!
說是無心實則有心,只不過天公作美,合了兩者的心意。
不知是少年心中還惦記著那個豐雪村的少女,還是為何,遲遲沒有起身拾起桌前那使得無數男子眼紅到咬牙切齒的繡球,僅僅只是讓它躺在地上,風吹不動。
金鴛鴦見狀有些著急,“這位公子,何不將繡球撿起來,與花魁娘子共度一夜春宵?”
謝相才面紅如潮,頭大如斗,最終無奈于周遭漢子的怒斥、咒罵以及脅迫,起身將繡球拾起,鬼使神差地朝著樓梯之上行去。
少年一步臉一紅,一步腦一熱,最后一步落在樓梯最上級時,兩頰已是紅得快要滲出血來,一分惹人憐愛。
為何只有一分?
還有九分被不遠處的月瀅,新晉的那花魁小娘子攬去了啊!
謝相才手掌有些顫抖地抓住那枚繡球,倏地抬起頭來,與那雙紅紗上的水靈眸子再度對視。
一時間天地寂靜,寂寥無聲。
月瀅兩根食指,早已被層層紅紗包裹在其中,本來柔軟的蠶絲將手指累得通紅發腫。
一旁的金鴛鴦不由玩味。
新晉那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守身如玉小花魁,碰上這英俊風流瀟灑的仙人弟子,擦出的火花居然是這般青澀。
金鴛鴦向來好利,但是面對如此心靈純澈的兩人,心中那埋藏許久的真摯感情都不免被勾起,不過很快便是被其壓制而下。
她笑盈盈地朝著謝相才走去,指尖在他額前輕輕一點,一道淡粉色光澤從謝相才雙眼之中一閃而過。
謝相才只感覺眼前一陣恍惚,隨后竟然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跟著月瀅朝著閣樓深處的一間閨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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