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它永無止境

第 44 章 達里婭太太

幾日后,當赫斯塔再次被帶離基地的時候,埃盧先生沒有出現。千葉獨自一人,像往常一樣開著車在停車場等候。

當赫斯塔走近,駕駛位上的千葉若無其事地向她揮手打招呼,赫斯塔先是一怔,繼而眼睛瞪得渾圓——

上一次見面時,千葉空空蕩蕩的左袖管,如今又長出了實在的手臂。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只曾經斷去的左臂并非是鋼鐵或木質的假肢,赫斯塔看見千葉動作靈活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然后又半握著拳擋在打火機前,為火苗擋風……這根本就像普通人的五指一樣。

“愣在那兒干嘛,上車啊。”千葉又喊了一聲。

赫斯塔緩過神來,上前打開車門,坐下時,她目光掃向千葉的右腿——好家伙,右腿也長出來了。

赫斯塔喉嚨微動,“千葉……小姐。”

“嗯?”

“我能……摸一摸你的手嗎?”

千葉不明所以,但還是把右手遞了出去。

“不是,左手。”

千葉換了手,赫斯塔皺著眉,輕輕握住了這只活靈活現的左手。

而今再看,雖然這只手也有著微白的骨骼和稍稍凸起的青色血管,好像和尋常人一樣,但只要仔細端詳,覺察到它與真實血肉的差別并不難。

往事突然在赫斯塔腦海中回閃,其實早在第一次見到千葉并與之握手的時候,她就已經感覺到千葉的手質地非常特別。

只是當時接觸的時間很短,她也沒有細想。

千葉抽回了手,“以前的用壞了,所以就換了個新的。”

赫斯塔無法形容她的震驚,這一幕對她而言不下于一場神跡,她相信如果格爾丁修女在場,一定也會發出驚呼,并憤怒地指出這是在瀆神。

然而,千葉的語氣就像在說一把傘、一塊鐘表或是一副眼鏡——也許在千葉小姐眼中,人的身體也和這些器物沒什么太大區別。

赫斯塔眉心顰蹙:“這到底是怎么辦到的……?”

千葉叼著煙,手握方向盤,動作熟練地倒了車,“古代科技。”

“……千葉小姐是說黃金時代?”

“嗯哼。”

汽車飛快地駛向市中心。

今天是周日,整個城市格外的寂靜,大部分商鋪都關了門,街上也沒有什么行人,只有教堂的門開著,偶爾能看到有人出入。

赫斯塔望著窗外,“今天沒有游行。”

“周末很少有游行,周末是用來休息的。”千葉輕聲道,“除非是抗議他們自己的薪資待遇,否則你別想在星期天拉上一群人上街。”

像往常一樣,千葉還是把車停在了“白輪船”所在的那條街上。

除了“白輪船”,這條街上沒有一家門店營業,帶著鐵銹的卷簾門把那些花花綠綠的木頭玻璃門都遮了起來,不過這些鐵皮上全是各種各樣的涂鴉噴繪,遠遠看去像是一條延展的畫墻。

“我最喜歡‘白輪船’的一點——周日照常營業。”千葉解開安全帶,“走吧,去吃點東西。”

兩人推門而入,赫斯塔很快發現今天站在收銀臺前的是個她從沒見過的胖女人,她個頭不高,身材很豐腴,年紀可能與拉維特太太不相上下。

“千葉?”胖女人一眼認出了來人,“你回來了?”

“上個月就回來了,”千葉回答,“我都來你這兒好幾次了,只是每次你都不在。”

對方發出一串底氣雄渾的笑聲,“我打算在南邊的亞斯克新城開一家分店,最近在那邊看合適的店面,都很少往這邊來。”

胖女人從柜臺后面走了出來,她穿著一條綠白色格子花裙,頭上綁著一條淡綠色的紗巾,及腰的黑色長發編成了一股粗壯的麻花辮盤在腦后,看起來非常干練。

最初的那一眼,胖女人的黑發褐眸讓赫斯塔一下想起了伯衡,她不禁猜測起這個女人是否也來自十四區。

但她說話的口音,又和莉茲有幾分相似。

胖女人與千葉敘了兩句舊,三人說著話,又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

千葉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繞過腦袋,玩著自己的馬尾:“你信我吧,現在不是個開分店的好時機。”

胖女人皺起眉頭:“我什么都準備好啦,為什么不是了?”

“總之你最好先緩緩。”千葉顯然不想解釋更多,她轉向赫斯塔,“這位是達里婭太太,白輪船的老板娘。”

緊接著,她又指著赫斯塔向達里婭說道:“這是埃盧的遠房親戚。最近兩個月住在我那里,叫——”千葉略一停頓,“愛麗絲。”

“你好,愛麗絲。”達里婭太太朝著赫斯塔伸出了手,“你的頭發真漂亮,簡直像象牙白的綢緞。”

在意識到千葉給出了假名以后,赫斯塔有些緊張。她不自覺地朝遠離達里婭太太的方向挪了挪,以防止對方因為靠得太近而發現自己頭上正戴著假發。

“謝謝。”赫斯塔輕輕握了一下對方的手,“很高興認識您,達里婭太太。”

“你從哪兒來呢小姑娘?也和埃盧先生一樣么?”

“嗯。”

赫斯塔并不知道埃盧先生的故鄉在哪兒,但這會兒除了點頭,她也沒有更好的反應。

達里婭笑起來:“那離我們那兒很近,你去過維柳欽斯基沒有?”

“哪兒?”

“維柳欽斯基荒原,”達里婭太太道,“我以前就住那兒,自從來了譚伊,這十幾年都沒回去過啦——實在太遠了,回去也不方便。”

赫斯塔不知如何回答,她看向千葉——千葉看起來沒打算替她接過話茬。

于是赫斯塔想了想,“以前很少有機會往外走,外面不安全。”

這個回答似乎讓達里婭太太很信服,她望著赫斯塔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憐愛,“也是的,住在荒原畢竟不保險,你說往前推幾年,誰能想到阿斯基亞也會出事呢?那么繁華的地方……我差點就在那兒落腳了。”

赫斯塔仰起頭,“您去過阿斯基亞?”

“當然去過了,最早一批到維柳欽斯基的荒原住民,大部分都是從阿斯基亞遷過來的呢。”

達里婭太太非常健談,她絮絮叨叨地講起這十幾年在譚伊的生活,感慨最多的是譚伊的人懶到了她難以想象的地步。

“我剛來的時候,住在我對面的一對老夫妻是開酒館的,我以為他們周日肯定是最忙的時候——誰知道有一天周日早晨起來,他們倆在一起給院子除草!我當時驚呆了,等到了中午,我看他們還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就忍不住上前問,‘好街坊,你們怎么現在還在家里頭呢?’

“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我是在責問他們為什么不去教堂,有些難為情,等知道我指的是他們酒館里的生意,這兩個人哈哈大笑,和我說‘周日是神定的休息日,可沒有工作的道理!’。

“我可真是奇了怪了,如果周日的酒館不開門,那譚伊的酒鬼們什么時候出來買醉?你猜他們怎么答的我?”

“怎么回答的呢。”

達里婭太太學著她那位友鄰的腔調,慢條斯理道:“‘從禮拜一到禮拜六,每天晚上都能來啊!’”

說罷,達里婭太太一掌拍在大腿上。

“虧他們想得出來,誰要是在禮拜一的晚上喝個爛醉,那他禮拜二天豈不是只能帶著昏昏漲漲的腦子去干活兒?從前我在維柳欽斯基的時候,就覺得那兒的人已經夠懶了,哪想到譚伊比我們那兒還不如。”

聽到這里,千葉已經笑出了聲。

“我知道,你們維柳欽斯基的女人絕不會沾染上第三區的懶病和放浪習氣,”她舉起手里的茶杯,輕輕碰了達里婭太太的杯子,“你們永遠勤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