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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宮
賈母一身誥命大妝,因為年邁體弱,故而得了恩典,身旁還跟著丫鬟鴛鴦、琥珀兩個一同攙扶進得宮中。
鴛鴦立身丹陛之上,抬頭看了眼宮殿正方懸掛的匾額,眸光閃了閃。
思忖道,這就是皇宮,天下至貴至尊之地。
賈母隨著宮女進入軒峻、壯麗的殿中,除卻除夕、上元等一應節日,賈母其實并不怎么前去拜見馮太后,無他,誰也不愿屈己從人,除非另有所求。
“命婦,榮國夫人賈史氏拜見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賈母被引入殿中,朝著上首鸞床上,被一群命婦圍攏的馮太后行禮。
馮太后細長眸子打量著滿頭銀發的賈母,許是方才與鄭國夫人的一番關乎歲月輪轉的感慨,引動了某種惻隱的情緒,面上神色溫和,伸手虛扶,的笑道:“榮國夫人請起,咸寧替我攙扶一下,賜座,近前敘話。”
咸寧公主陳芷應了一聲,盈盈起得身來,近前攙扶著賈母。
賈母卻并未起身,而是頓首在拜,哽咽道:“罪婦罪孽深重,太后面前,不敢起身。”
此言一出,倒是將馮太后訝異了下,問道:“榮國太夫人何出此言?”
晉陽長公主看著那滿頭銀發的老嫗,雍美、明麗玉容上見著好整以暇之色。
昨日之事,她自是聽說過,忠順王上疏彈劾賈赦,甚至想要牽涉到賈珩身上,但最終皇兄并未讓其如愿。
“罪婦之子赦、之孫璉,皆觸犯國法,罪婦自知教子無方,還請太后娘娘降罪。”賈母哽咽說著,已是帶著幾分哭腔。
賈母昨晚幾乎一夜沒睡,長子一脈被一網打盡,爵位保住保不住都在兩可之間,心情焦慮,可想而知。
馮太后聞言,怔了下,看向宋皇后,問道:“皇后,我在深宮,不知前朝之事,榮國府上是犯了什么重罪嗎?”
這等國家勛貴犯了法,命婦至宮中求情,在青史上并不鮮見,后宮礙于情面,往往都會網開一面。
還是那句話,這并不是一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現代社會,哪怕是現代社會,又能怎樣?
死刑犯進了監獄,還能發明窨井蓋立功減刑……
怎么,你不服氣嗎?
宋皇后轉過宛如海棠花蕊的臉蛋兒,細聲細氣道:“母后,臣妾倒是聽得只言片語,說是忠順王彈劾賈赦向邊境走私販私,已經供認不諱。”
馮太后聞言,心頭已有幾分明了,問道:“這觸犯了刑律,皇帝是怎么處置的?”
“陛下交付有司推鞠,具體后續處置,臣妾也不知詳情。”宋皇后輕聲道。
馮太后一時沉吟不語,轉頭看向賈母,道:“榮國太夫人,前朝之事,從來是皇帝拿著主意,如今既在有司鞠問,自有律法可依,如是議貴,應無生死之憂。”
八議制度,大漢律法設以專章闡述,而十惡不再其列,走私販私顯然沒有牽涉到十惡。
賈母哭道:“罪婦不敢請求法外開恩,只是榮國一脈,香火無人奉祀,罪婦已逾古稀之年,沒有幾年好活,唯一所慮者,來日無香火供奉榮國先祖,如今長兒、長孫不孝,唯二房可還稱孝順。”
不得不說,賈母這一策,頗得高明二字,由馮太后給予恩典延續香火,天子允準,正合孝道。
馮太后默然會兒,明了其意,輕聲道:“前日,我讀著話本,上面似這般說,以孝治天下者……后面什么來著,總之是不斷人香火,此言頗有道理。”
畢竟年紀大了,后面的話,就記不大清。
咸寧公主揚起清冷如雪的臉蛋兒,鳳眸清亮、明澈,聲音泠然,恍若飛泉流玉:“皇祖母,是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絕人之祀,這是寧國之主賈珩所著的話本。”
賈母:“……”
身形不由晃了晃,這里面還有珩哥兒的事兒?
下首的鴛鴦,連忙伸手相扶住賈母的胳膊,低下鴨蛋臉面,暗暗嘆氣。
晉陽長公主則是拿起茶盅,秀眉之下目光中涌起絲絲玩味。
馮太后道:“皇帝他御極以來,以仁孝治天下,自不會害人之親,絕人之祀,榮國太夫人勿憂,先起來罷。”
終究一大把年紀,還跪著有些不好看。
宋皇后丹唇微啟,柔聲道:“母后,榮國一脈原有兩支,除長房外還有二房,斷絕香火倒不至于。”
榮國公既以一國之國號相封,按著周禮典制,爵位之存亡絕續才是宗廟祭祀香火傳承綿延的標志,所以宋皇后此言,對也不對。
當然,宋皇后這是為自家丈夫說話,擔心馮太后聽了賈母的一面之詞,妄自施恩。
賈母這會子,已在咸寧公主以及鴛鴦的攙扶下,站起身來,對宋皇后之語恍若沒聽到,自顧自道:“太后娘娘,罪婦二子賈政,另有一子,名喚寶玉,年方十二,性情純良,可奉祀榮國先祖,還請太后娘娘恩典。”
祭祀雖常常在一起出現,但祭是偶爾性的禱告神靈,而祀則是常規的宗廟供奉,所謂:“祀者,嗣也,取其興來繼往之義。”
鄭國太夫人看著那老嫗,暗道,為了子孫,一大把年紀,真是不容易了。
樂善郡王王妃看向賈母,捏著手帕,心頭同樣唏噓不已。
其實,兩家逢年過節都有著走動。
馮太后詫異問道:“寶玉,可是那個銜玉而生的?”
當初寶玉銜玉而生,頗為神異,神京城中無人不知,就連馮太后也聽說過其名。
賈母精神一振,暗道有希望,連忙道:“太后娘娘,就是寶玉,如今二房不孝子賈政現任工部員外郎,膝下只寶玉一人成丁,由其奉祀榮國香火,正合適。”
這時候自然沒有提到賈蘭,在賈母看來……賈蘭太小,還是個孩子,寶玉年齡就不小了,都知道調戲丫鬟了。
馮太后卻沒有順勢應著,而是對一旁的宋皇后,道:“香火祭祀,不可亂了長幼之序。”
宋皇后心頭一喜,因為她似是聽到了一些言外之意,什么叫長幼之序,她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她生的兒子,自然當為皇太子才是。
晉陽長公主靜靜聽著,不知為何,心頭只覺一陣好笑,那張艷麗無端的臉上現出淺淺笑意,道:“母后所言甚是,只是香火傳承還好,可以私相授受,爵位為國家名器,咱們在這兒自說自話,終究還是皇兄來拿主意。”
宋皇后:“???”
晉陽,究竟什么意思?
馮太后點了點頭,看向自家女兒,道:“荔兒說的是這個理兒。”
賈母聞言,心頭一急,不由抬眸看向那說話之人,見是晉陽長公主。
暗道,這位公主,好不曉事,怎么在這兒多管閑事。
馮太后轉而又看向賈母,寬慰道:“榮國太夫人,此案既尚在鞠問之中,當先看皇帝的意思,來人,去前殿問問。”
這等老人過來,也不能真的不理會,顯得天家太過刻薄,但幫到哪一步,還需斟酌。
荔兒倒也提醒了她,因此事不好太過干涉。
馮太后昔年以一普通宮妃而熬到現在,性情雖可謂堅韌、隱忍,但如何會因榮國府之事惹崇平帝不快?
非親非故的……
不多時,就在賈母眼巴巴的焦急等待中,那嬤嬤去而復返,行禮道:“娘娘。”
“大明宮那邊兒是怎么主張?”馮太后問道。
嬤嬤道:“太后娘娘,陛下跟前兒內監說,內閣已擬了旨。”
“哦?”馮太后面色頓了下,道:“怎么處置的?”
“神威將軍奪爵,與其子一同流放到貴州。”那嬤嬤說道。
馮太后點了點頭,道:“并未施以刑戮,榮國太夫人,皇帝還是寬宏仁厚的。”
賈母卻是又驚又喜,而一旁的鴛鴦,眸光閃了閃,心頭也不知是不是有些“惜乎不中”的悵然情緒。
主要是先前賈珩開口就說,賈赦死定了,賈璉也要流放……賈母真信了。
后來問題王子騰也這般說,賈母幾乎斷定賈赦死定了,至于賈璉也保不住,那就只能保爵位。
賈母思忖著,“這般以來,如遇上皇家婚喪嫁娶,就有大赦天下之日。”
畢竟年歲大了,經得事多,不說新皇登基,就說太后、太上皇駕崩,都有可能赦免回來。
那嬤嬤忽而又道:“對了,還說遇赦不赦。”
賈母:“……”
馮太后卻沒有在意這些,問道:“可有提及爵位轉由何人承繼?奉祀香火?”
嬤嬤搖了搖頭道:“這倒未提著。”
馮太后轉而看向賈母,道:“榮國太夫人,想來是以議貴之法,爵位折抵了死罪,既如此,爵位也沒什么可論的了。”
在大漢律中,明文記載八議,至于“官當”,早被摒棄。
議貴一節,職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及爵一品者,一般而言,都享有減刑待遇,而賈赦恰恰是享受到這個“優惠”政策。
賈母此刻是欲哭無淚,心頭只覺一股悲涼。
所以,爵位終究是沒了?
“如今爵位沒了,誰來奉祀香火?”賈母壓了壓心緒,哭道。
那嬤嬤道:“陛下之意,寧國府的賈珩,既為族長,可承祀香火。”
賈母聞言,面色微變,心頭驚疑不定。
暗道,這是什么道理?
“這賈珩,可是初一那個領兵的將領?”馮太后好奇問道。
晉陽長公主聞言,抿了抿櫻唇,暗道,還是您老的女婿。
宋皇后解釋道:“母后,這賈珩是賈家族長,現在也有一等男爵在身,由其祭祀賈家先祖,倒也說得過去。”
賈母聞言,只覺五味雜陳。
爵位沒了,以祭祀香火的主張,想要讓寶玉承襲,斷是不成了,這下完了,全完了!
她百年之后,九泉之下,還有何顏面去見兩位榮國公?
事實上,如果賈珩奉祀香火,再繼承什么爵位,只怕賈母第一個不同意,什么好事都輪到你東府?
但現在爵位已折抵死罪,賈珩祭祀香火,因為有官爵在身,又是族長,榮寧二祖同祭,反而是負累。
馮太后道:“榮國太夫人,武勛之家,還是以軍功立世才是,如榮國有子弟從軍,想來爵位又豈止于一等將軍,那賈珩現在不就是一等男?”
賈母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失魂落魄,只得低頭連連應是。
說的輕巧,寶玉怎么去從軍?
不是什么人都是珩哥兒的。
現在大房爵位沒了,政兒在府中“賦閑”,榮國府……這是在她手里敗了啊。
鴛鴦在一旁聽著,心頭也有幾分沉重,但凡有一個爺們兒如珩大爺在外間做事,想來也不至于這般窘境。
晉陽長公主看著怔怔失神的賈母,暗暗搖頭,卻無多少同情之心。
咸寧公主見著這一幕,心頭未嘗沒有感慨,如無先生在,賈家只怕已現衰敗之相。
榮國府,榮慶堂
已過了午時,用罷午飯的王夫人,就來到榮慶堂等著,心情難免焦慮,坐立不安地看向外間晦暗不明的天色。
此外,還有邢夫人、鳳紈,薛姨媽和釵黛、湘云、元春、探春等人。
事實上,自賈母這位一品榮國太夫人,去了宮中求著恩典,不管是爵位問題,還是賈赦父子的生死問題,都牽動著全榮國府上上下下的心。
這時,來訪的王義媳婦兒,看向王夫人,寬慰道:“姑母不用擔心,老太太既然去見了太后,以她老人家的面子,不說板上釘釘,也是十拿九穩。”
元春換了身朱紅色羅裙,在王夫人身旁的繡墩上坐著,這讓雙十年華、容止豐美的少女,溫婉淑寧的氣質多了幾分嬌艷、明媚,默默聽著敘話,端起茶盅,品茗不語。
她本意是今天就回長公主府上,但家里亂糟糟,母親也不讓走,而珩弟那邊兒又不見發話。
王夫人卻看向心不在焉的元春,問道:“大丫頭,寶玉現在傷疤好了些罷。”
“已結了疤,氣色好多了。”元春收回神思,柔聲回道。
王義媳婦兒看著元春,感慨道:“姑媽,您說表妹這品貌,比我家姿兒強得不是一星半點,真真是可惜了。”
這話雖說將自己的姿態擺的很低,但配合著王義之女選為魏王才人的“喜訊”,就有些“凡爾賽”。
王夫人強笑了下,一時間心頭堵得慌,搖頭道:“也是大丫頭沒這個命。”
元春凝了凝眉,目光泛起怒色。
論起來,她現在也是長公主府上的才人。
寶釵水潤杏眸盈波微動,同樣瞟了一眼王義媳婦兒——她的表嫂。
就在這時,從外間跑來一個婆子,進入榮慶堂,道:“太太,老太太回來了。”
眾人心頭都是一驚。
而后,話音方落未久,賈母已挑開簾子進得屋內,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王夫人張了張嘴,這會兒反而矜持了起來。
反而是邢夫人急切開口道:“老太太,宮里怎么說?”
賈母低聲喃喃道:“爵位丟了,丟了……”
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
見到這一幕,自始自終沉默的鳳姐,如何不知結果,心頭忽地生出一股快意來。
爵位,爵位,這下雞飛蛋打,落不到寶玉身上了?
沒了的好!
元春看向鴛鴦,問道:“宮里是怎么說的?”
迎著一道道目光注視,鴛鴦嘆道:“大老爺和璉二爺,都被流放到貴州,聽太后說是以爵位折抵了大老爺死罪,府里的爵位沒了。”
王夫人聞言,臉色變幻不停,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緊了佛珠,百般算計全部化作流水,幾是脫口而出道:“珩哥兒還有寶玉他舅舅不是說,大老爺……”
說著,醒覺失言。
邢夫人聞言,卻臉色微變,惱怒道:“你這是什么話?伱是巴不得璉兒他老子丟了性命?”
王夫人張了張嘴,道:“我,我沒有……”
“老太太,現在老爺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將來逢著大赦,還有回來的時候,爵位沒了還能掙,命沒了就什么沒了,偏偏有人為了爵位,倒巴不得……”邢夫人冷聲道。
“宮里說,他們父子流放后,遇赦不赦,再也回不來了。”賈母打斷邢夫人話頭,緊緊閉上眼眸,眼淚在蒼老的臉頰上無聲流淌。
鳳姐如遭雷殛,心頭一痛,同樣閉上眼眸。
榮慶堂中,宛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一會兒,直到外間一個王家的嬤嬤進來,臉色不大好看,行到王義媳婦兒跟前,低聲道:“太太,義大爺打發了人過來,說坤寧宮來了女官,讓太太趕緊回去呢。”
眾人聞言,都看向那婆子,賈母正拿著手帕擦著眼淚,從手帕角落睜開一線淚眼朦朧的蒼老眼眸,凝望著那婆子。
薛姨媽目中不無艷羨之色,說來,她家寶丫頭,原也是進宮待選的,最終未能如愿,不想讓她娘家一個晚輩遂了意,造化弄人吶。
寶釵暗暗搖頭,玉容淡雅,看著氣氛詭異的榮慶堂,忽地浮起一句話,幾家歡喜幾家愁。
王義媳婦兒皺了皺眉,這時候,賈家正走著霉運,這個李婆子好不曉事,說這個,實在些不合時宜。
王義媳婦兒低聲道:“先和大爺說,我晚些回去,讓他只管為姑娘準備嫁妝。”
那王家婆子許是覺得王義媳婦兒這幅樣子,實在太掛不住,苦著臉道:“太太,姑娘是落選了,坤寧宮的女官送了一些御賜禮物,大爺讓太太回去接待女官呢。”
因為到最后一道關卡落選,宋皇后十分講究,賜了許多絹帛、玉器,并派了六尚級別的女官解釋原因,比如王姿年齡太小,云云。
王義媳婦兒:“???”
薛姨媽、寶釵:“……”
賈母放下捂著臉的手帕,微微一頓,繼續抹著眼淚。
王夫人臉色倏變,捏著佛珠的手,忽而松了松,嗯,也不知為何,好像痛苦……減輕了許多?
卻說賈珩返回軍機值房,一直坐到晌午時分,就有崇平帝派來的內監賜了御膳,諸人各自用著,繼續分發處置著兵務。
自河北經略安撫司一設,兵部尚書李瓚鎮北,圍繞著這個前敵指揮機構的后勤、軍需、人員調度,都擺在軍機處的案頭,亟需給出處置意見,再交由天子圈閱。
這無疑大大減輕了崇平帝的負擔,而且也避免“廷議邊事”時,內閣、科道推諉扯皮,泄露機密,與此同時對軍機大臣能力的要求也直線提升。
待天色近黃昏時分,賈珩并未如兵部侍郎施杰般,無戰事四來,就宿在值房,而是向崇平帝告辭,離了宮苑,回家歇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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