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武行卻沉默寡言,一頓酒喝了個把時辰,他能說上三十句話就算多,并且其中二十句談的還是農桑。
是的,他精研各種植物,尤其是作物、土壤、地氣、氣候。
他還告訴賀靈川,靈虛城最近會下幾場“謝幕雨”,因為這幾場凍雨下完,貝迦中北部就正式入冬了,后面就是雪花的天下。
賀靈川聽得格外仔細:“你是說,貝迦中北部都會下雨?”
“對,自東往西。”很少有外人愿意聽這些,竇武行精神一振,“從赤鄢北部,一路推向須羅國。”
“從靈虛開始?”
“不不,起于咢陵國,路過靈虛城,然后繼續往西。”
“原來如此,會提早或者推遲嗎?”賀靈川撫著下巴,這在原世界就叫作雨帶,來來去去有時節、有規律。
“當然會了。”竇武行笑道,“但是大差不差。靈虛城要是一開始下雨,西邊那些城池也差不多了,隔不了幾天。”
賀靈川長長哦了一聲,酒桌上也能意外揀到重要情報,他的運氣是真不錯。
幾杯酒下肚,大家話匣子都打開了。
賀靈川名頭大,為人又爽朗,別人樂于與他結交。他借機道:“冒昧一問,我聽說貝迦東線正與牟國交戰,竇兄弟在靈虛城不會受為難么?”
據他所知,鳶國在與其他國家開戰時,直接將對手的人從自己境內驅逐干凈。連同部分外事人員,留下來的都要受到嚴格監管。
竇氏兄弟相視一眼,搖了搖頭:“靈虛城以開明著稱,我們又只是學子身份,沒在關鍵機構任職,因此不受限制。只要不去核心地帶閑晃,估計也沒人上來盤問我們。”
竇武行接著道:“不過現在兩國交惡,我們若想在靈虛城謀職,應該比從前更難。恐怕第一關身世篩查就過不去。”
竇文冠也嘆了口氣:“我弟弟為靈虛城之行準備多年,好不容易來這里留學,誰知道戰端先啟?唉,世事難料。”
竇武行原本想在靈虛城入仕求職,站穩腳跟,哪知難度突然提高了好幾倍。
大國一個動作,小人物的命運立刻改寫。這就叫作萬般全是命,半點不由人。
賀靈川好心安撫兩句。
他做過功課,知道牟國與貝迦并無接壤,中間隔著偌大一個地海,還有兩個小國。
它的面積比鳶國還要大一倍,物產頗為豐饒,近幾十年少災少殃,按理說應該相當富庶,可惜前前后后發生過幾次戰爭。
同鳶國一樣,牟國也嚴禁酬神,并且道門林立——這是地海以東,道門最多的國家。
貝迦和牟國一直是相看兩厭,但奉君之國多的是,貝迦本來還不至于為這點事掄拳頭。
而竇氏兄弟則告訴他,其實兩國一直互相較勁。
有兩個小國夾在貝迦和牟國之間:彭國和甌鄫。
彭國被貝迦牢牢把控,而甌鄫非常親近牟國。
這兩個小國地理上接壤,卻有深仇大恨,彭國曾經把甌鄫的國君擄為階下囚,百般欺凌;作為報復,甌鄫一口氣屠戮彭國平民二十萬人……
這種行徑就算發生在貝迦、鳶國也是聳人聽聞,何況最爾小國?
賀靈川聽到這里,不由得乍舌:“這些小國,真比大國還要狠辣。”
“誰說不是呢?”竇文冠嘆了口氣。
這兩個小國斗得跟烏眼雞似地,十年里面至少有六七年都在干架,剩下的時間則是為干架做準備。今天你贏,明天我贏,沒費什么力氣就把貝迦和牟國都卷進去了。
兩國都不能坐視自己的小弟受欺負,一來二去,從場外指導變成了下場撕逼。
中途又發生許多事情,導致兩國關系迅速惡化,牟國也和貝迦公開叫板。不過直到半年前,戰場都在兩個小國,貝迦和牟國是在別人的土地上一較高下。
賀靈川聽到這里就知不妙:“然后呢?”
“牟國西部邊境后方有兩個鎮子被襲擊,三千多鎮民被屠,是貝迦軍隊干的。起因是山羽國一名大將愛子在戰場上被殺,他率眾繞去敵后展開報復。”竇文冠搖頭,“從那以后,戰爭就升級了。”
貝迦把面具一撕,不裝了,親自下場。
賀靈川記得,就在一個月前,羚將軍還率部趕去東部戰場哩。
他想了想:“貝迦有些年不打仗了吧?”
高霽林沉吟:“最多是地方上的零星沖突,像跟牟國這樣正兒八經的戰爭,至少有……”
“四十年。”杜善接話,“貝迦至少有四十年沒打這種硬仗了。反而牟國五年前才結束一場漫長戰爭,據說名將如云,軍隊驍勇善戰。”
姜陶有些不服:“難道你想說,貝迦打不贏牟國?”
“戰爭涉及太多,況且我們這些局外人不知內情,根本無從判斷。因此我不會與你爭辯。”杜善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只認為,貝迦沒那么容易把牟國打趴下。”
賀靈川想了想:“貝迦都幾十年不打仗了,突然卻跟牟國干起來,古怪。”
“從前不打仗,但摩擦沖突從來不少。”杜善汲了一口酒,“再說了,大戰的起因,往往都是小事。”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頭勐禽從窗戶外頭撲入。
眾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它就斂翅落到賀靈川椅背上,一聲清唳:
“特使大人,殿下找你火速趕往青宮!”
蒼鷹來了,賀靈川放下酒杯:“出了什么事?”
“白都使回城了,直奔青宮拿人!”
這話真是擲地有聲,聽眾大為震撼,都是長長“啊”了一聲。其中蘊含的信息量太大,賀靈川第一個念頭就是:
風暴終于來了。
他立刻起身,對眾友人正色道:“正事兒來了,賀某告辭,改日再敘!”
高霽林等人連道,你只管去忙。
賀靈川扔下一錠銀子,出門跳上巖羊,蒼鷹振翅飛到巖羊大角上,搭一程免費的班車。
這是它的專屬座位,它很習慣。
一人一羊一鷹,轉眼就跑沒了。
杜善等人也攛掇著同伴往外走:“快快,青宮離這兒不遠,我們也去瞧個熱鬧!”
從酒樓到青宮,巖羊腳程一刻鐘,剛好夠賀靈川問個究竟。
從靈虛城到煬水,路程不遠不近,白子蘄卻在幾天內就趕了個來回,那真叫雷厲風行,好馬都不知道跑死了幾匹。
蒼鷹已經是賀靈川的老搭檔了,三言兩語就把話說清楚。
白子蘄約莫是一個時辰前歸城的。
他回到靈虛城第一件事,不是按慣例先回天宮稟報,而是抱著天神諭旨、帶著天宮衛隊,直撲青宮拿人!
賀靈川聽得一驚。
顯然白子蘄在煬水順利逮到青芙廟的重要人證孔家祥,回城路上就拷問出了青宮的涉桉人員,一到靈虛城,馬不停蹄展開抓捕!
他為什么那樣著急,連大本營都不回去?是怕層層上報耽誤時間,有人去給青宮通風報訊?
夜長夢多。看來白子蘄這一路南下做足了保密工作,對手根本不知道他去了煬水。
好不容易占到這一點先機,他肯定不能再錯失。
況且賀靈川也留意到,白子蘄出動了天宮衛隊,而非同心衛。明明在城南調動同心衛更方便,也更合規矩。
白子蘄是多么細心謹慎的人,怎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看來看去,顯然天宮衛隊是自己人,用起來如臂使指也更放心。
“然后呢?”
“青宮死守大門,拒絕他們進入。”蒼鷹道,“而后殿下就派我來請特使了,不知后面怎樣了。”
白子蘄手抱天神諭旨,青宮竟敢把他攔在外頭?“青宮用什么理由,阻止他進入?”
“青宮門人說道,國師正在馴服一樣危險神器,外人闖入恐受波及。”
賀靈川拊掌,暗道有趣。這借口找得沒什么誠意,顯然白子蘄的偷襲讓青宮措手不及。
一刻鐘路程轉眼就到。
他還是頭一次靠近青宮,這是半山腰上的建筑群,古色古香,看起來與一般的豪族莊園沒有太多區別,就是巍峨的寶塔更多,外墻也更厚實。
賀靈川趕到半山腰就被攔下,這里已經設下拒馬樁作為路障,明甲執戟的天宮衛士往山道上一杵,傻子都知道閑人勿近。
但是路障前頭烏泱烏泱擠滿了人,多數是不明就里的圍觀群眾。
天宮、青宮,這都是靈虛城最重要的力量,怎么今天突然互掐起來?
賀靈川知道,這里一定有來歷不明的眼線。
他甚至想著,這么歷史性的一刻,奚云河說不定躲在附近哪個角落,暗中窺探。
他和近侍亮出腰牌,天宮衛隊就放行了。
最重要的線索是赤鄢人給出來的,白子蘄要給赤鄢太子三分薄面。
青宮大門前的山亭已被占用,還搭起幾座帳篷。
賀靈川趕到時,伏山越正好跟白子蘄一起走出來,見到他即笑道:“賀驍,快來見證青宮的負隅頑抗!”
賀靈川奇道:“眼下這是什么情況?”
白子蘄下巴朝前方一呶:“青宮大門緊閉,我們第一輪強攻剛剛結束。他們的陣法,實在難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