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籬夢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新年

:換源:

周景云為什么要收留她這個逃犯孤女。

他給出的答案是,蔣后黨相護蔣后黨。

一開始她是因為心中另有所想,并不在意,他敢收留她,她就敢來。

后來…..

她想,周景云是個良善之人,明明自己也不干不凈經不起監事院投來窺探的視線,但面對林主事的求助,還是愿意讓她治病救人。

她還看出來,周景云不是蔣后黨,他什么黨都不是,他只是盡職盡責為國為民,眼看張擇等人大興牢獄寧錯殺也不放過一人,無力阻止,只能盡所能讓世間少病痛離愁苦。

為了安撫她這個孤女,愿意把他的家與她共享。

莊籬忍不住笑了。

多好啊。

對于失去親人無依的人來說,這生活真美好啊。

美好的像一場夢,她的運氣在夢里也太好了吧。

家破人亡,魂飛魄散,深陷迷津,能被救回來。

心有不甘,一心要奔赴京城,就遇上了良人。

京城險惡,高人怪器遍布,她躲在高門深院里,有人替她問詢消息,替她周全擋風雨。

她不能出門,有人惦記著給她帶來京城的美食小吃。

她不能入眠,有人愿意為她誦讀哄睡。

莊籬啊莊籬,你真是做莊籬久了,忘記白籬什么樣了。

白籬,可是個生下來克死母親,長大了克死家人,克死親友,是個人見人厭惡,走路都會被小孩扔石頭,被狗咬,只能游逛在山林曠野的,避世而居,厄運纏身的東西!

她哪來的這么好運氣!

能遇上這么好的人!

莊籬松開抱著的膝頭,仰頭笑了,張開手躺在地上。

怪不得別人,是她自信又自負了。

她自己藏著心思,隱瞞自己的特質,借著機會來到京城,那別人為什么不能也藏著心思收留她另有圖謀?

莊籬側頭看到小童安睡的臉。

他睡得那樣香甜安靜,看得她都有些困了。

的確是困了。

她昨晚沒敢入睡。

那個家,那張床,那個身邊的人…..

不過,運氣也不算太壞,遇到這么個無夢之境,能夠讓她排除干擾,能讓她及時發現,還能讓她此時此刻有個可以安心睡一覺的地方。

莊籬側過身,與小童相對而臥,閉上了眼。

空曠的天地里,并排而躺兩人,越發安靜。

“少夫人,少夫人。”

夢境搖晃。

莊籬感覺到有人在推她,一驚,她真睡著了,現在并不是真的能安睡的時候。

她伸手捏住小童的鼻子:“李余,該醒了。”

這不是她的夢境,要想退出去,需要主人醒來。

伴著她的動作,安睡的小童睜開眼:“你——”

視線崩塌。

莊籬睜開眼,昏昏中看到周景云貼近的臉,她下意識繃緊了身子,抬起手。

坐在床邊的春月忙扶住她的胳膊。

“少夫人,怎么了?”她不安地問。

原本要伸手的周景云收回手,皺眉問:“還好吧?”

莊籬緩口氣,視線變得清晰,看外邊已經暮色沉沉,說:“我只是午后小憩一會兒,怎么睡沉了。”又嗔怪春月,“也不叫醒我。”

少夫人多睡會兒也正常,春月心想,下午也無事,她想著吃晚飯前半個時辰叫醒少夫人,沒想到世子回來了,聽到少夫人在睡覺,就猛地沖進來,搖著少夫人要叫醒……

猛地把睡著的人叫醒,會讓人魘住的。

春月有些不滿,世子這是怎么了?莫非是覺得家里都在忙,當兒媳的躺著睡覺不好?

如果是以前,春月也會這么想,但現在么,她有些不高興地抿了抿嘴。

有話好好說嘛。

“奴婢看著時間呢。”她對莊籬說,毫不掩飾委屈,“夫人那邊忙,讓少夫人吃了飯再過去。”

莊籬笑了笑,再看周景云。

周景云沒在意婢女說了什么,只說:“冬天日短夜長,別睡那么多。”

莊籬說聲是:“我知道了,下次不會。”

周景云看她一眼,輕聲說:“準備吃飯吧,吃完了去母親那邊看看。”

莊籬點點頭,周景云轉身出去了。

春月扶著莊籬,似乎要跟周景云的話作對:“少夫人,再躺一會兒吧,慢慢起,仔細頭暈。”

莊籬笑了,撐著身子坐起來:“沒事,哪有那么嬌弱。”

難道不是一直都嬌弱,春月嗔怪她一眼,沒有再勸,小心扶著她,忽地看到隨著起身莊籬裙子上滑下一只簪子。

“怎么掉這里了。”她說,伸手去撿。

小憩的時候雖然沒有解了發髻,但卸下了釵環,怎么還遺留了一支銀簪?

莊籬已經伸手拿起來,對她笑了笑:“頭發多遺漏了。”

這支簪子不大,簪尾是一片海棠花,小小一片,的確很不起眼,春月沒有再問,給站起來的莊籬整理衣袍,又去取衣架上的外衫。

莊籬低頭看手里的簪子,睡覺的時候她一直藏在手里,適才被驚醒的時候,她也攥緊了。

雖然這支簪子小小一支,比不上匕首鋒利,但加上她的異術,簪子在要傷害她的人眼里也能變成長刀利劍…..

足夠自保,也能傷人。

莊籬垂下視線,將簪子插在頭上。

余慶堂,蔡掌柜推開門,看到上官月坐在室內,似乎若有所思,又浮現笑容。

“公子,沒睡?”他忍不住問。

上官月最近來余慶堂很勤,幾乎每個下午都過來,來了之后就找個地方睡覺。

其實雖然不允許進公主府,上官家也不敢收留上官月,但上官駙馬在城中也給置辦了宅子。

只是自從瑞伯去世后,公子更警惕了,睡覺都只來余慶堂。

這里是他親手創立的,這里的也都是曾經追隨太子,死也不放棄的人。

“睡了。”上官月說,笑意在眼中散開,“還做了個夢。”

他沒有夢到白籬,一直還有些不安,不知道睡覺有沒有幫到她,不知道還需不需要幫她。

而那個東陽侯夫人在深宅之中,也不是他隨便就能見到,見到了也不一定就能有白籬附身。

所以干脆他還是按照先前的時間過來睡覺了。

果然這一次在夢醒的那一刻,見到了白籬。

就如同第一次那樣,她掐他的臉,對他一笑消散了。

這說明她果然來他夢里了。

可惜時間太短。

可惜也沒能說話。

可惜也沒能問她還有什么要幫忙的。

“公子?”蔡掌柜看著上官月的表情變幻,忍不住問,“還好吧?”

怎么古古怪怪的,他不由想起先前有一次瑞伯說公子睡覺做夢夢魘了。

上官月站起來:“好,好的很。”說罷向外走,“我去趟公主府。”

蔡掌柜問:“見駙馬嗎?駙馬這幾日在上官府,過年期間回公主府。”

上官月哦了聲:“我去見公主,商議一下借著年節,認下我的事。”又轉頭看蔡掌柜,“看著駙馬那邊,別讓他發現。”

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公主認下駙馬的兒子,商議的人卻是公主和這個孩子,還要避著駙馬,蔡松年應聲是。

沒辦法,誰讓公子不是真的駙馬兒子呢。

“恭喜公子。”他又笑著說,神情些許感慨,“以后能跟著公主進出宮廷了。”

雖然不是以皇室子弟的身份,但十幾年了,終于又能踏入宮廷了。

距離恢復身份的那一天,也不遠了。

伴著越來越濃的爆竹聲,東陽侯府成家在外的公子們帶著妻子兒女在大大前一天趕了回來。

東陽侯夫人的屋子里人都擠滿了,以往在夫人身邊伺候的姨娘們都只能站在廊檐下。

周景云跟弟兄們敘舊,晚上徹夜長談,后半夜才回來。

似乎是怕吵醒她,睡在外間的胡床上。

寢室床帳內莊籬想,如果真怕吵醒她,為什么不睡在書房?

莊籬沒有起身喚他回床上睡。

第二天大大到了,二老爺三老爺一家也都過來祭祖,男人們祭拜,夫人們帶著各自的兒媳供奉祭品。

緊跟在東陽侯夫人身邊的自然是莊籬,兩個庶子兒媳乖巧地落后一步。

祭祀結束,吃過大飯,便是放煙火,站在院子里,除了看到自家,還能看到整個京城宛如籠罩在煙火中。

東陽侯夫人怕聲響煙熏火燎沒有出去,坐在屋子里也能感受窗外火紅一片,看著看著忽地抬手擦淚。

“哎呦夫人大過年,您這是怎么了?”許媽媽忙說。

婢女們也都出去看熱鬧了,借著外邊的爆竹聲,東陽侯夫人輕嘆一口氣。

“你不知道,在祠堂看著她遞給我祭品,我心里…..”她說,拉著許媽媽的手,眼圈又紅了,“九年了,站在祠堂里,我身邊算是齊全了,我們景云不會孤老了。”

許媽媽嗔怪說:“這不是該高興嘛,哭什么。”說著自己眼淚也落下來。

東陽侯夫人呸了她一聲:“你不是也哭。”

正說話,門簾響動,伴著周九娘的聲音“母親,這個小煙花給你看。”又對外招呼,“嫂嫂,你拿好了,還沒燃盡吧。”

隨著說話,周九娘跑進來,婢女們掀起簾子,莊籬手中拎著一支竹棍,懸著一只地老鼠煙花,正在刺溜留轉動,發散著明媚的光芒。

許媽媽哎呦兩聲“別燒傷了手。”

東陽侯夫人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真是胡鬧,景云也不管你。”

周九娘笑著說:“是世子哥哥給嫂子的。”說著想要伸手,“讓我拎著。”

莊籬當然不會真讓孩子玩,笑說:“一會兒讓世子給你從百花架上摘一個煙花。”

百花架上的煙花比地老鼠好看多了,周九娘高興拍手,迫不及待沖出去。

莊籬則對東陽侯夫人一笑,耐心等地老鼠燃盡:“這個聲音小,花色也好看。”

東陽侯夫人沒有再斥責她,也沒有移開視線,看著那刺溜轉圈的地老鼠燃盡,許媽媽笑著伸手接過竹棍“少夫人可別縱著九娘子,一會兒該讓你放煙花了。”

莊籬一笑:“有世子看著呢。”說罷對東陽侯夫人一禮,“母親我出去了。”

“等一下。”

東陽侯夫人突然說。

莊籬有些意外,許媽媽顯然也有些驚訝,都看過去,見東陽侯夫人從袖子里拿出一個荷包。

“給你。”她說。

什么?莊籬遲疑一下,許媽媽已經回過神忙上前接過,塞給莊籬。

“第一次在家過年,給你的,壓歲錢。”東陽侯夫人說,說罷轉開視線端起茶杯喝茶。

莊籬看著塞到手里的荷包,抿了抿嘴,屈膝施禮:“多謝母親。”

許媽媽對她笑著說:“少夫人快出去玩吧。”

莊籬便退了出去,站在屋檐下婢女們身后,微微出神。

周景云在院子里給幾個兄弟遞煙花,視線落在門口,隔著婢女們與她視線相對。

莊籬笑了笑。

周景云也笑了笑,移開視線。

這兩天他們之間似乎只有視線交流。

莊籬低下頭看著手中握著的東陽侯夫人塞給的荷包,能受到里面裝著金銀。

小時候在家,父親每年都會給她塞壓歲錢,跟著莊先生夫婦后,他們也會給她壓歲錢。

現在家沒了,莊先生也沒了,沒想到她今年還繼續收到壓歲錢了。

還是一個沒想到的人給的。

而且是在這個時候。

莊籬神情復雜。

莊夫人那邊有沒有出事?

周景云沒有把她的信送過去。

那當初說把莊夫人送回了老家登州,是真是假?

莊夫人現在在哪里?

莊夫人,還好嗎?

她進京后,所有的信息都是從周景云那里得來的,當時還很高興想有周景云,她縱然在深宅大院里,也無所不知。

她那時候竟然沒想過,如果周景云給的信息都是騙她的呢?

莊籬忽地伸出了自己臉一下。

怎么進了京城后腦子都糊涂了,真是來當東陽侯少夫人了?

旁邊的婢女看到了嚇了一跳:“少夫人您…..”

莊籬對她一笑:“有蟲子。”

飛蟲?大冬天的,竟然還有飛蟲嗎?婢女恍恍惚惚,看到少夫人再次一笑“看煙花吧”,她便應聲是收回視線繼續向夜空,適才的事如煙花般在記憶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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