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籬夢

第二十二章 聲音

耳邊回蕩著三清鈴的聲音。

這是從王同身上偷來的,上官月說,入了迷障會響,一響就驅散迷障,恢復清明。

她知道白瑛身上也有一個,每次她幻化靠近,鈴就會發出聲響,讓白瑛察覺,幻象潰散。

但現在這是怎么回事?

三清鈴響了,鏡子里的自己變成了蔣后。

也就是說,她原本在鏡子里看到自己是幻覺,實際上她已經不是自己?而現在看到的,才是她真正的模樣?

外表是白籬,內里是蔣后,蔣眠兒。

“阿籬,我今晚住樓船。”

上官月的聲音也在同時傳來。

白籬從鏡子里收回視線,轉過頭看著門口,樓船上點亮了燈,上官月站在燈下璀璨生輝,臉上的表情也清晰。

他帶著笑意:“跟大家再聚一晚,當初我辦了的這座樓船,不能一句話不說就扔下……”

他說著說著大概是發現白籬神情不對,笑意變成擔憂,上前一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白籬看著他搖頭:“沒事,沒想到你今晚還會回來。”說著指了指自己,“你先去,我沐浴一下換身衣服就過去。”

上官月再審視她一眼,的確除了片刻的怔怔沒有其他的異樣:“好。”他又一笑,“今天好多事跟你講。”

白籬含笑點頭,看著上官月走出去,將門拉上,室內恢復了安靜。

白籬慢慢轉回頭,三清鈴已經不響了,但鏡子里的人還在支頤看著她笑。

“這就是皇長孫啊。”她說,微微側頭越過白籬向門口看,“小孩子長大了,可比他那個廢物太子爹好看。”

白籬一動不動看著鏡子里,慢慢散開頭發,鏡子里的人頭發也散下來。

“我是白籬。”她說,“你可以走了。”

鏡子里的人似乎要撇嘴,下一刻五官皺起模糊,然后恢復如初。

白籬伸手摸了摸自己臉,看著鏡子里的人一樣的動作。

那張臉也不再是蔣后,而是自己。

腰里掛著的三清鈴也沒有再響,似乎先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覺。

白籬來到大廳,大廳里一片喧鬧。

對于上官月的真實身份,樓船上只有少數人知道,其他人都只以為是駙馬的外室子。

原本以為被公主認下成了公主之子,已經是這輩子頂天的身份了,沒想到竟然是先太子之子,大周皇室的長孫。

樓船上的人又是激動又是敬畏,紛紛賀喜。

兩個管事講了公主和駙馬又是怎么為了掩藏這個孩子人前做戲,如今皇帝徹查杜氏,查明先太子當年是被誣陷,公子終于能堂堂正正恢復身份了。

大家隨著講述又是落淚又笑。

不過,上官月只坐在位子上含笑聽,沒有多說話,看到白籬走出來,忙抬手招呼。

白籬走過去坐在他身旁。

“陛下見到我是真心實意高興。”上官月對她低聲講述見皇帝的過程,帶著幾分感嘆,“比起公主,我這位皇叔良善的多。”

白籬問:“真去守陵嗎?”

上官月點頭:“我是真想去。”說到這里笑了笑,“我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好好地為我母親盡孝。”

這么多年他都沒有好好祭拜過母親,被燒成灰燼的尸首散落在永興坊,魂魄無處可依。

現在總算是有個陵墓,有個牌位了。

白籬想著夢里的李余一被叫醒就哭著找母親,點點頭:“你母親必然也很惦記你。”

“等我從皇陵回來,會被賜封號府邸。”上官月說,“樓船我不能親自經營了。”

他說著解下一枚令牌遞給白籬。

“樓船是明面的生意,屬于上官駙馬,沒有人能輕易動它,不過盈利是獨屬于我的,以后就是你的,你自己做主。”

說到這里又壓低聲音。

“余慶堂是暗地的生意,張擇肯定猜到了,我讓蔡掌柜他們先散去了。”

白籬點點頭,接過令牌。

見她毫不推辭的接過了,上官月更高興,坐直身子對廳中的人們說:“雖然我換了身份,但樓船依舊是樓船,從此以后,它的新主人是這位白小娘子。”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白籬。

這個婢女是剛來沒多久的,公子也從不介紹她的來歷,甚至連她叫什么都不知道,但大家都知道公子很看重她,簡直就是樓船的主人。

果然現在真的成為樓船的主人了。

“見過白小娘子。”諸人紛紛施禮。

白籬說:“規矩一概不用變,大家該做什么還做什么,也不用詢問我。”說著一笑,“有麻煩的時候告訴我就好。”

上官月笑了,抬手恭敬一禮:“有白小娘子在,萬事無憂。”

廳內諸人忙跟他齊齊施禮高呼:“多謝白小娘子,讓我們萬事無憂。”

這話多重啊,吉祥忍不住看坐著的白籬,但這小娘子神情沒有半點變幻。

世上哪有真正無憂啊,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所以有憂,那也就算是無憂了。

白籬看著大家,端起一杯酒舉了舉,坦然受了這恭賀,一飲而盡。

“今晚樓船不待客,大家也當一次客人,盡情玩樂。”她說。

廳堂里響起歡呼聲。

“吉祥,你也去玩吧。”上官月對一旁的吉祥說。

吉祥哦了聲,本想說不去要伺候公子,但看到上官月自己去端了點心酒水,招呼白籬“我們回房間吃。”

罷了,公子忙著伺候這白小娘子,這是不想讓他在跟前礙事。

二月的夜風帶著河水的濕寒穿過窗戶在室內徘徊。

上官月躺在地上,地上鋪著厚褥子,看著室內跳躍的燈火,神情悠閑。

“雖然恢復了身份,但你要面對的比先前還要麻煩。”白籬說,“以前只是金玉公主的不喜,那接下來只怕有很多人不喜。”

上官月將胳膊枕在腦后:“我知道,而且陛下也會回過神,知道杜氏案是我推波助瀾,會對我生忌,但那又如何…..”他看著白籬一笑,“我都已經這樣了,還有什么好怕的?再壞的結果又能壞到哪里去?不就是死嘛。”

白籬一笑:“你死過一次了,這次怎么也該運氣好些了。”

上官月哎了聲:“你說錯了,我可不是死過一次,死過兩次了。”

白籬哈哈笑了,伸手拿起一旁的書:“是,那就好好睡覺,養好精神吧。”

上官月嗯了聲,認真地躺好,看著白籬低頭念書。

“我….”他忍不住張口要說什么。

白籬停下看向他,眼神詢問。

上官月又一笑搖頭:“沒有,我會養好精神。”說罷閉上眼。

他其實想說,等賜了王府,他接她一起住。

但又覺得不能這樣說。

在樓船上他身份不明,留著也身份不明的她,被當作婢女也好,當成什么也好,都無所謂。

但他有了身份,總不能還讓她如同婢女般跟在身邊吧。

她說她跟周景云是假成親才進了東陽侯府,那將來她進他的王府…..

他一定給她一個真正的婚禮。

念頭閃過,上官月只覺得羞澀不安,攥著拳頭翻個身側臥,將眼睛緊緊閉上,可別讓白籬看出他的心思。

至少在能做到之前,不要給她徒增煩惱。

白籬看出上官月情緒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太在意,多年的夙愿達成,又要迎來新的各種問題,心境必然翻江倒海亂紛紛。

她誦讀的聲音變得更輕柔,伴著裊裊而起的熏香,上官月攥著的拳頭漸漸放松,陷入了沉睡。

白籬將書收起來,看著睡著的上官月,雖然長大了,但睡覺的習慣還是跟小時候一樣。

宛如又看到了無夢之境里的小童。

說起來,感覺好久沒見他了。

不知道無夢之境還在不在,上一次上官月的夢境就不再穩定。

不知道在無夢之境里,自己現在什么樣子。

念頭閃過,她握著書的手微微一僵,耳邊響起說話聲。

“….其實一樣,現在什么樣,無夢之境里看到也是什么樣啦,畢竟這次不是外人強加給你,是你自己所念。”

腰里的三清鈴沒有響,白籬視線落在地上,燈影搖晃,她的身側多出一個人影,正在伸懶腰。

“又看到我,你還是不害怕啊。”那聲音在耳邊說,“你這小丫頭真是膽子大。”

小時候她不知道是醒著還是做夢,在人前會說一些奇怪的話,要么就是覺得自己不是自己,跟自己變成的其他人說話,導致別人被嚇到,而她也像個瘋子。

后來她就學會了,不要說話,不要回應,當怪異不存在,這樣別人也不會覺得你怪異了。

但那也不過是自欺欺人。

怪異已經存在了,不回應不會說話,也不會消失。

“我不是不害怕。”白籬慢慢說,“我是早就料到會這樣。”

她將手里的書放下,看著地上映照的人影。

“畢竟是我要借你的存在,來擺脫沈青,又用你為誘餌轄制沈青。”

“福禍相依,有得有舍,哪能我事事如意。”

耳邊的聲音笑了,地上的人影也隨之搖晃,她笑起來的動作很大。

“你這小姑娘有意思,遇到別人害你,你不埋怨,立刻以牙還牙,就算付出了代價,引來更大麻煩,也在所不惜。”

白籬說:“你是想說我做事不管不顧吧。”

人影再次笑:“不管不顧挺好的,我很喜歡。”

白籬點點頭,笑了笑:“我也很喜歡,不管怎么說,現在不是別人掌控我的身體,而是我自己掌控我自己。”

她說著擺手。

伴著她的揮動,一旁的燈瞬間熄滅,地上的人影也隨之被夜色吞沒。

耳邊也沒有了說話聲,唯有樓船里歌舞歡笑聲透過門縫若隱若現。

白籬看著沉睡的上官月,給他蓋好被子,自己在旁邊的褥子上躺下。

雖然不知道蔣眠兒是什么狀況,但她的確不害怕。

那又如何?

正如上官月說的“我都已經這樣了,我還有什么好怕的?再壞的結果又能壞到哪里去?不就是死嘛。”

不就是變成怪物嘛。

她從生下來在世人眼里就是個怪物。

念頭閃過,她不由又笑了聲。

嗯,周景云從生下來在世人眼里就是個仙人。

她和他,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也算是遙遙相稱。

念頭閃過,白籬的嘴角又放下來,她為什么會這個時候想到周景云,是她想,還是.

但下一刻她的嘴角又彎彎。

當然是她想,跟周景云以夫妻的名義真切生活在一起的是她,她想他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