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接近尾聲,零星的槍聲仍然此起彼伏,陣地上到處都是硝煙,戰壕里橫七豎八地堆滿了尸體。
坑道中大約還有六七個殘存的越軍,我帶著人把所有的出口都封鎖了,我在坑道口對里面大喊:“也布松公葉,松寬紅毒兵內!”
其余的士兵也跟著一起喊:“也布松公葉,松寬紅毒兵內!也布松公葉,松寬紅毒兵內!”(越南話:繳槍不殺,優待俘虜。當時的一線戰斗部隊都配發了一本戰地手冊,里面有一些用漢字注明讀音的常用越南語,比如:剛呆乃來,意思是舉起手來。不庫呆一乃來,意思是舉起手不許動。這些都是俘虜敵人和勸降時用的,另外還有一些是宣傳我軍政策的,對越南老百姓講的。其實在越南北方,民族眾多,越南官方語言還不如漢語流行得廣,大部分越南軍人都會講漢話。)
被團團包圍的越南人,在坑道深處以一梭子子彈作出了回答。
我把鋼盔扔在地上,大罵道:“操他小狗日的祖宗,還不肯讓老子活捉。”轉過頭對站在我身后的戰士們發出命令:“集束手榴彈,火焰噴射器,一齊干他小狗日的。”集束手榴彈和火焰噴射器是對付在坑道掩體中頑抗之敵的最有效手段,先用大量的手榴彈壓制,再用火焰噴射器進行剿殺。
成捆成捆的手榴彈扔進了坑道,一連串劇烈的爆炸聲之后,中國士兵們用火焰噴射器抵住洞口猛噴。
煙火和焦臭味熏得人睜不開眼,我拎著沖鋒槍帶頭進了坑道。
這時,我在最里邊發現了一大捆還沒有爆炸的集束手榴彈,我趕緊帶著戰士們想往外跑,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一聲沉悶的爆炸,我的身體被沖擊的氣浪震倒,雙眼一片漆黑,感覺眼前被糊上了一層泥,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拼命地用手亂抓,心里說不出的恐慌,這時我的手腕被人抓住,有個人對我說:“同志,快醒醒,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睜開眼看了看四周,兩名列車乘務員和滿車廂的旅客都在盯著我看,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我這才明白,剛才是在做夢,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對剛才的噩夢還心有余悸。
想不到坐火車回家都能做夢,這回臉可丟光了。我尷尬地對大伙笑了笑,這可能是我這輩子笑得最難看的一次,還好沒有鏡子,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臉。
乘務員見我醒了,就告訴我馬上就要到終點站了,準備準備下車吧。我點點頭,拎著自己的行李擠到了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坐在行李包上,點了支煙猛吸幾口,腦子里還牽掛著那些在前線的戰友們。
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別提有多別扭了,走路也不會走了。回去之后怎么跟我爹交代呢?老頭子要是知道我讓部隊給攆了回來,還不得拿皮帶抽死我。
十幾分鐘之后就到了站,我走到家門口轉了一圈,沒敢進門,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走,心里盤算著怎么編個瞎話,把老頭子那關蒙混過去。
天色漸晚,暮色黃昏,我進了一家飯館想吃點東西,一看菜單嚇了一跳,這些年根本沒在外邊吃過飯了,現在的菜怎么這么貴?一盤魚香肉絲竟然要六塊錢,看來我這三千多塊錢的復員費,也就剛夠吃五百份魚香肉絲的。
我點了兩碗米飯和一盤宮爆雞丁,還要了一瓶啤酒,年輕的女服務員非要推薦給我什么油燜大蝦,我死活不要,她小聲罵了一句,翻著白眼氣哼哼地轉身去給我端菜。
我不愿意跟她一般見識,我當了整整十年兵,流過汗流過血,出生入死,就值五百份魚香肉絲?想到這有點讓人哭笑不得。不過隨即一想,跟那些犧牲在戰場上、雪山中的戰友們相比,我還能有什么不知足的資格呢?
這時候從外邊又進來一個客人,他戴了個仿美國進口的大蛤蟆鏡,我看他穿著打扮在當時來說很是時髦,就多看了兩眼。
那個人也看見了我,沖我打量了半天,走過來坐在我這張桌的對面。
我心想這人怎么回事,這么多空桌子不去,非過來跟我擠什么,是不是流氓想找我的麻煩?操你奶奶的,正搔到我的癢處,我憋著口氣,還正想找人打一架,不過看他的樣子又有點眼熟。他的臉大半被大蛤蟆鏡遮住,我一時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那人推了推鼻梁上架的大蛤蟆鏡開口對我說道:“天王蓋地虎。”
我心說這詞怎么這么熟啊,于是順口答道:“寶塔鎮河妖。”
對方又問:“臉怎么紅了?”
我一豎大拇指答道:“找不著媳婦給急的。”
“那怎么又白了?”
“娶了只母老虎給嚇的。”
我們倆同時抱住了對方,我對他說:“小胖,你沒想到中央紅軍又回來了吧?”
胖子激動得快哭了:“老胡啊,咱們各方面紅軍終于又在陜北會師了。”
前些年我們也通過不少次信,但是遠隔萬里,始終沒見過面。想不到一回城就在飯館里遇到了,這可真是太巧了。
胖子的老爸比我爹的官大多了,可惜文革的時候沒架住挨整,死在了牛棚里。幾年前胖子返城后找了個工作,干了一年多就因為跟領導打架,自己當起了倒爺個體戶,從我們這邊往北方倒騰流行歌曲的錄音帶。
多少年沒見了,我們倆喝得臉紅脖子粗,我就把編瞎話的這事給忘了,回到家之后,酒后吐真言,把事情的經過跟我爹說了,想不到他沒生氣,反而很高興。我心想這老頭,越老覺悟越低,看自己兒子不用上前線了還高興。
復轉辦給我安排的工作是去一家食品廠當保衛科副科長,我在部隊待的時間太長了,不想再過上班下班這種有規律的生活,就沒去,跟胖子一起合伙去了北方做生意。
時間過得很快,眼瞅著就進入了八十年代,我們也都三張兒多了,生意卻越做越慘淡,別說存錢娶媳婦了,吃飯都快成問題了,經常得找家里要錢解決燃眉之急。
這天天氣不錯,萬里無云,我們倆一人戴了一副太陽鏡,穿著大喇叭褲,在北京街頭推了個三輪車,車上架個板子,擺滿了磁帶,拿個破錄音機拉著倆破喇叭哇啦哇啦地放著當時的臺灣流行歌曲。
有個戴眼鏡的女學生湊了過來,挑了半天,問我們:“有王結實謝麗絲的嗎?”
這個以前我們上過貨,兩天前就賣光了,胖子嬉皮笑臉地對她說:“哎喲我說姐姐,這都什么年代了,還聽他們的歌,您聽鄧麗君千百惠張艾嘉嗎?來幾盤回去聽聽,向毛主席保證,要多好聽就有多好聽。”
女學生看胖子不像好人,扭頭就走了。
胖子在后邊罵不絕口:“這傻逼,裝他媽什么丫挺的,還他媽想聽金梭銀梭,丫長得就他媽跟梭子似的。”
我說你現在怎么說話口音都改京腔兒了,說普通話不得了嗎,冒充什么首都人。現在北京的生意太難做了,過幾天咱奔西安吧。
胖子想要辯解說他祖上就是北京的,還沒等說,忽然指著街道的一端叫道:“我操,工商的來掃蕩了,趕緊跑。”
我們倆推著三輪車撒丫子就跑,七拐八拐地跑到一條街上,我看了看周圍,咱怎么不知不覺地跑到潘家園古玩市場來了?
這條街上全是買賣舊東西的,甚至連舊毛主席像章、紅寶書都有人收。像什么各種瓶瓶罐罐,老鐘表老懷表,三寸金蓮穿的舊繡花鞋,成堆成堆的銅錢,鼻煙壺,各種古舊的家具,煙斗,字畫,雕花的研臺,筆墨黃紙,老煙斗,蛐蛐罐,瓷器,漆器,金銀銅鐵錫的各種玉石的各種首飾,只要是老東西,就基本上什么都有。
胖子有塊家傳的玉佩,一直戴在身上。這塊玉是西北野戰軍的一位首長送給他爹的,當年這位首長帶部隊進新疆,在尼雅綠洲消滅了一股土匪,這塊玉就是那個匪首貼身戴的。說是玉佩,其實外形不太像,造型古樸怪異,上面刻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圖案,像是地圖,又像是文字,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這塊玉胖子給我看過很多次,我家里以前古玩不少,小時候我聽祖父講過不少金石玉器的知識。不過這塊玉的價值年代,我卻瞧不出來。
胖子想把這塊玉賣了換點本錢做生意,被我攔住了,這是你爹給你留下的,能別賣就別賣了,咱也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實在不行我找家里要錢唄,反正我們家老頭老太太補發了好多工資。
我們倆見路邊有個空著的地方,就把三輪停了過去,在附近買了兩碗鹵煮火燒當午飯吃。
鹵煮火燒就是豬下水熬的湯,里面都是些大腸之類的,泡著切碎了的火燒,一塊多錢一碗,既經濟又實惠。
我這碗辣子放得太多了,辣得我眼淚鼻涕全出來了,吐著舌頭哈氣。
胖子吃了兩口對我說:“老胡,這幾年本想帶你出來發財的,沒想到現在全國經濟都搞活了,形勢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不像我剛開始練攤兒的那時候,全北京也不超過三家賣流行歌曲磁帶的。真是有點連累你了,你爹退休前已經是師長了,享受副市級干部待遇,你不如回去讓你們家老頭走個后門,給你在機關安排個工作,就別跟我一起受罪了。”
我拍了拍胖子的大肚子說:“兄弟,我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話,我要是真想去機關隨時都能去,但是我不敢去,你知道為什么嗎?我害怕啊,我如果在一個地方坐住了不動,滿腦子想不了別的,全是我那些死去的戰友,他們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一看見他們,我的腸子都快疼斷了。咱們現在東奔西走忙忙碌碌地做點小買賣,還能把心思岔開想點別的,要不然我非神經了不可。”
在部隊那么多年,別的沒學會,就學會鼓舞士氣了,我安慰胖子:“咱們現在也不算苦了,這不是還有鹵煮可吃嗎?想當年我在昆侖山里,那他娘的才真叫苦呢。有一年春節,大伙都想家了,好多新兵偷著哭。師長一看這還行,趕緊給大伙包頓餃子,改善伙食。那餃子吃的,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昆侖山沒有任何青菜,菜比金子都貴,肉倒有的是,全是一個肉丸的餃子。海拔太高,水燒不開,餃子都是夾生的,里邊的肉餡都是紅的。你能想象出來那是什么味道嗎?就這樣我還吃了七八十個呢,差點沒把我撐死。饞啊,那幾年就沒吃過熟的東西,饞壞了。第二天我就讓人給送醫院了,消化不了,肚子里跟鐵皮似的。你還記得《紅巖》里怎么說的嗎?革命勝利的前夜總是最寒冷的。咱們的生意不可能總這樣,錄音帶不好賣,咱們可以賣別的。”
我把錄音機打開,兩個大喇叭頓時放出了音樂。
由于錄音機比較破爛,音質很差,再優美的歌曲從里邊播出來也都跟敲破鑼一樣。
但是我和胖子并不覺得難聽,反正比我們倆唱得好聽多了。胖子經過我那一番深入淺出的思想教育工作,心情也開朗了起來,隨著音樂的節奏掂著小腿,扯開嗓子叫賣:“瞧一瞧,看一看啊,港臺原版,砍胳膊切腿大甩賣,賠本兒賺吆喝了啊……”
過往的行人和周圍做生意擺攤的全向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們旁邊有個擺地攤賣古董的男人,走過來對我們打個招呼,一笑嘴中就露出一顆大金牙。大金牙掏出煙來,給我們倆發了一圈。
我接過煙來一看:“喲,檔次不低啊,美國煙,萬寶路。”
大金牙一邊給我點煙一邊說:“二位爺,在潘家園舊物市場賣流行歌曲,可著這四九城都沒第三個人能想得出來,您二位真是頭一份。”
我吸了一大口煙,從鼻子里噴出兩道白色煙霧,這美國煙就是有勁,我抬頭對大金牙說:“您甭拿這話擠對我們,我們哥兒倆是為了躲工商局的,無意中跑到這里,歇會兒就走。”
結果雙方一盤道,敢情還不是外人,大金牙家在海南島,他爹那輩是解放軍南下時過去的,家里的底根兒都是三野的,一說你老家是哪的哪的,家里的長輩是幾縱幾縱的,哪個師哪個團的,關系都不算遠。
不過大金牙的爹不是什么干部,他爹是個民間倒斗的手藝人,后來讓國軍抓了壯丁,徐蚌會戰,也就是淮海戰役的時候,他所在的部隊又起義參加了解放軍,他本人一直就在部隊里當炊事員。在朝鮮戰場上把腿給凍壞了,落下個終身癱瘓,改革開放之后,從海南搬到了北京,收點古董玩器做些生意。
會說的不如會聽的,他說得好聽,什么倒斗的手藝人,不就是個挖墳掘墓的賊嗎?這些別人聽不出來,但我從小是被我祖父帶大的,這些事他沒少給我講。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再往深處一論,我問大金牙:“您家老爺子當年做過摸金校尉,有沒有摸出什么大粽子來?”“大粽子”是一句在盜墓者中流傳的暗語,就像山里的土匪之間談話也不能直接說自己殺人放火,都有一套黑話切口。粽子是指墓里尸體保存得比較完好,沒有腐爛;摸到大粽子就是說碰上麻煩了,指僵尸、惡鬼之類不干凈的東西;干粽子是指墓里的尸體爛得只剩下一堆白骨了;還有肉粽子,是說尸體身上值錢的東西多。
大金牙一聽這話,立刻對我肅然起敬,非要請我和胖子去東四吃涮羊肉,順便詳談。于是三個人就各自收拾東西,一起奔了東四。
東四的一家火鍋店里,坐滿了食客,火鍋中的水汽彌漫,推杯換盞吆五喝六之聲不絕于耳。
我們揀個角落處的空桌坐了,大金牙連連給我倒酒,我心想這家伙是想把我灌醉了套我的瓷啊,于是趕緊攔住他:“金爺,這二鍋頭勁兒太猛,我量淺還是來啤的好了。”
邊吃邊談,話題就說到了倒斗的事上,大金牙咧開嘴,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那顆金牙對我們說:“二位爺上眼,這顆金牙,就是我在潘家園收來的,從墓里挖出來的前明佛瑯金,在粽子嘴里拔下來的。我沒舍得賣,把自己牙拔下來換上了。”
這人也真是的,吃飯時候全挑惡心的說,還讓不讓人吃了,舍不得花錢你直接說多好。我趕緊把話題岔開,跟他談些別的事情。
錢壓奴婢手,藝壓當行人,我們隨便聊了一些看風水墓穴的門道,又說些當年在昆侖山當工兵的事跡,聽得大金牙嘖嘖稱奇,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大金牙的爹被國民黨抓壯丁之前,是跟一位湖南姓蔡的倒斗高手學徒,對挖墳掘墓的勾當所知甚多,但是對于那些尋穴的本事就沒學會。因為他師傅蔡先生本身也不懂風水之術。民國十二年之后,洛陽農民李鴨子才發明了洛陽鏟,在此之前,他們這一派主要用鼻子聞,為了保持鼻子的靈敏程度,都忌煙酒辛辣之物。
用鐵釬打入地下,拔出來之后拿鼻子聞,鐵釬從地下泥土中帶上來的各種氣味,還有憑打土時的手感,地下是空的,或者有木頭,磚石,這些手感肯定是不同的。
其實這和用洛陽鏟打土的原理差不多,只不過一個是用鼻子聞,一個是用眼睛瞧。洛陽鏟帶上來的土,可以察看地下土壤的成分,如果有什么瓷片、木片、布片、金銀銅鐵錫汞鉛,包括夯土、磚瓦等等等等,這些都是地下有墓穴的證明,可以通過這些線索來推測地下古墓的年代和布局結構。
不過聞土這手藝到大金牙這里就失傳了,他爹雙腿殘疾,他從小又有先天性哮喘,就不再去做摸金校尉了。一般干這行的,都見過不少真東西,憑著這點眼力,做起了古玩的生意。
我開玩笑地說您祖上這手藝潮了點,我聽我家里的長輩說過一些倒斗的事情,真正的高手,沒有用鐵釬洛陽鏟的,那都是笨招,有本事的人走到一處,拿眼一看,就知道地下有沒有古墓,埋在什么位置,什么結構,這些一眼就能看出來。凡是風水絕佳之所,必有大墓,能埋在里邊的,生前都不是一般人,這種墓里邊全是寶貝。真正的大行家對洛陽鏟那些東西是不屑一顧的,因為地下土壤如果不夠干燥,效果就大打折扣,特別是在江南那些富庶之地,降雨量大,好多古墓都被地下水淹沒,地下的土層被沖得一塌糊涂。
大金牙聽我說得天花亂墜,對我更是推崇:“胡爺,我算服了,常言怎么說的來著,朝聞道夕死可矣,聽了您這一番高論,我算是沒白活這么大歲數。向您這種既懂風水術,又當過工兵,了解土木工程作業的人才,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有您這本事要不做摸金校尉可惜了。”
我搖搖頭說:“那種缺德的事,我不打算干。我剛說的那些都是聽我祖父講的,他老人家當年也做過摸金校尉,結果碰上了大粽子,差點把命搭上。”
大金牙說這風險肯定是有的,揣上幾個黑驢蹄子也就不怕了,而且正所謂盜亦有道,倒斗的名聲是不好,那都是因為一些下三濫的毛賊敗壞的,他們根本就不是這行里的人,不懂得規矩,到處破壞性地亂搞,那能不招人恨嗎?倒斗的歷史要追述起來,恐怕不下三千多年了,當年三國時曹操手下有支部隊,專門挖掘古墓里的財物以充軍餉,咱們這才有了摸金校尉的別稱。
傳至解放前,這行里邊共分東南西北四個門派,到了現代,人材凋零,已經沒剩下幾個人,僅存的幾個人也都金盆洗手不干了。現在的那些小輩,都是些個鄉下的閑漢,一幫一伙成群結隊地去挖墳掘墓。哪里懂得什么行內兩不一取,三香三拜吹燈摸金的規矩,唉,多少好東西都毀在他們手上了。
大金牙感嘆了一陣,又對我們說道:“我長年在潘家園倒騰玩意兒,您二位將來要是有什么好東西,我可以負責給你們聯絡買家,你們親自去談,談成了給我點提成就行。”
胖子一直忙著吃喝,這時候吃到八成飽了,忽然想起點什么,把身上那塊玉取出來讓大金牙給鑒定鑒定,看值多少錢。
大金牙看了看,又放在鼻子邊上聞了幾下:“胖爺,您這塊可是好玉啊,至少不下千年歷史了,嗯……有可能還要早,應該是唐代以前的。這上邊的文字不是漢文,是什么我也瞧不出來,肯定能值不少錢,不過在沒判斷出具體價值之前,您最好還是留著別出手,不然可能就虧大了。您這塊玉是在哪得來的?”
胖子說起他家的歷史就來了興致:“要說來歷,那可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我這么跟你說吧,這塊玉是我爹參加黃麻暴動時候的老戰友送的,我爹的那位老戰友是野司的一號大首長,帶部隊進新疆的時候,他的部隊和一股土匪遭遇了,這幫土匪也是找死,解放軍的一號首長身邊的警衛團能是吃干飯的嗎?不到五六分鐘,就把那百十號土匪消滅光了,打掃戰場的時候在一個土匪頭子身上發現了這塊玉,一號首長把它當成紀念品送給了我爹。這塊玉再往前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我們一直喝酒喝到晚上十二點多才分手,臨別之時,大金牙送給我們倆一人一個彎鉤似的東西,這東西有一寸多長,烏黑錚亮,堅硬無比,還刻著兩個篆字,看形狀像是“摸金”二字。這物件兒年代久遠,像是個古物,一端被打了個孔,穿有紅色絲線,可以掛在脖子上當作裝飾品。大金牙說:“咱們哥們兒真是一見如故,這兩個是穿山甲的爪子做的護身符,給你們二位留個念想,有空就來潘家園找我。青山不改,綠水常流,咱們后會有期。”
我和胖子回到了我們在崇文門附近租的一間小平房里,酒喝得太多,暈暈乎乎地一直睡到轉天中午。
醒來之后躺在床上,盯著又低又矮的天花板,我想了很多。盜墓這行當,對我來說其實不算陌生,我有把握找到一些大型的陵墓。錢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可以說我一點都不在乎有沒有錢,但是生活總是充滿了矛盾,現在的我又太需要錢了。
我父母都由國家養著,我沒有家庭負擔,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但是我那些犧牲在戰場上的兄弟們怎么辦,他們的爹媽誰去奉養照料?看病吃藥的費用,還有他們的弟弟妹妹上學的學費,憑著那點撫恤金還不夠喝西北風的。
在戰場上,好像除了我之外,人人都有理由絕對不可以死,最后的幸存者卻是我,我這條命是很多戰友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我現在應該為他們做些什么了。
這時候胖子也醒了,揉了揉眼睛,見我正盯著房頂子發愣,就對我說:“老胡,你想什么呢?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昨天大金牙的話讓你心動了是不是?我心里也癢癢,咱哥兒倆到底怎么著啊?我就等你一句話了。”
我拿出大金牙送的那枚護身符:“胖子你別拿那孫子當什么好人,他也是做生意的,無利不早起。這掘子爪是三國時曹操手下摸金校尉所佩帶的,這么貴重的東西他能隨便送給咱們?他是看上咱倆的本事了,想從中得點好處。”
胖子急了:“我操,早看丫不像好鳥了,一會兒我去潘家園,給丫那顆大金牙掰下來扔茅坑里。”
話雖如此說,但是我們倆一合計,覺得還是應該互相利用,暫時別跟他鬧翻了。我性格上的缺點是太沖動,做事不太考慮后果,覺得盜墓這條路可行,毛主席說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兩面性,好事可以變壞事,壞事也可以變好事,這就是辯證法。
那些帝王將相的墓中有無數財寶,但是能說這些好東西就屬于墓主人嗎?還不都是從老百姓身上搜刮剝削來的,取之于民,理應用之于民,怎么能讓它們永遠陪著那些枯骨沉睡在地下。要做就做大的,那些民間的墓葬也沒意思,多數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而且取老百姓的東西損陰德。
我曾聽我祖父講過摸金校尉的規矩,和盜墓賊大有不同。盜墓賊都是胡亂挖胡亂拿,事做得絕,管你什么忠臣良將,什么當官的還是老百姓的,有誰是誰,沒半點規矩可言,就算有也都是農民們自己琢磨出來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
摸金校尉們干活,凡是掘開大墓,在墓室地宮里都要點上一支蠟燭,放在東南角方位,然后開棺摸金。死者最值錢的東西,往往都在身上戴著,一些王侯以上的墓主,都是口中含珠,身覆金玉,胸前還有護心玉,手中抓有玉如意,甚至連肛門里都塞著寶石。這時候動手,不能損壞死者的遺骸,輕手輕腳地從頭頂摸至腳底,最后必給死者留下一兩樣寶物。在此之間,如果東南角的蠟燭熄滅了,就必須把拿到手的財物原樣放回,恭恭敬敬地磕三個頭,按原路退回去。
因為傳說有些墓里是有魂魄的,至于它們為什么不入輪回,千百年中一直留在墓穴內,那就不好說了,很可能是舍不得生前的榮華富貴,死后還天天盯著自己的財寶,碰上這樣舍命不舍財的主兒,也就別硬搶它的東西了。
最后我和胖子決定,干他娘的,做定摸金校尉了!什么受不受良心譴責,咱們就當良心讓狗吃了,不對,吃了一半,嗯……也不對。不妨換個角度看,現在是八十年代,不是都提倡奉獻嗎?現在也該輪到那些剝削勞動人民的王公貴族們奉獻奉獻了。不過這些死鬼覺悟很低,別指望他們自己爬出來奉獻,這種事,我們就代勞了,打他們這些封建統治階級的秋風,收拾金甌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戰略方向確定了,具體的戰術目標,以及怎么實施還得再仔細商量。
在盜墓之風最盛行的河南、湖南、陜西這三個地方,大墓不太容易找了,而且人多的地方做事不方便,還要以種莊稼蓋房子等行為做掩護,要干最好就去深山老林,人跡罕至的地方。
要是說起在深山老林中,我所見過的大墓,排在頭一位的肯定是牛心山的那座。我上山下鄉的時候還太年輕,什么都不懂,以我現在的閱歷判斷,那座墓應該是北宋之前的。盛唐時期,多是時興以山為陵,這種風氣一直延續到宋代初期,南宋以后,國力漸弱,再也沒有哪個皇家的陵墓敢有那么浩大的工程了。
胖子問我,你不是說牛心山里鬧鬼嗎?能不能找個不鬧鬼的搞一下,咱們對付狗熊野人倒也沒什么,遇上鬼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我說,第一,這世界上沒有鬼,我上次跟你說的可能是我高燒產生的幻覺;第二,咱們這是初次行動,不一定非要動手開山。你還記得燕子他們屯子里好多人家都有古董嗎?咱們去收上幾個回來賣了,就省得費勁拔力地折騰了。
當天,我們兩人分頭準備,胖子去把剩下的錄音帶都處理掉,我則去舊貨市場買一些必備的工具,手電、手套、口罩、蠟燭、繩索、水壺,最讓我喜出望外的是買到了兩把德制工兵鏟,我把工兵鏟拿在手里,感覺就像是見了老朋友一樣。
這種工兵鏟是德國二戰時期裝備山地突擊師的,被蘇聯繳獲了很多,中蘇友好時期,有一部分流入了中國境內。德制工兵鏟很輕便,可以折疊了掛在腰上,而且鋼口極佳,別說挖土挖巖,到了危險的時候,掄起來還可以當兵器用,一下就能削掉敵人半個腦袋。
唯一遺憾的是沒買到防毒面具,當年全國搞三防的時候,民間也配發了不少六零式防毒面具,在舊物市場偶爾能看到賣的,今天不湊巧沒買到,只能以后再說了。此外還缺一些東西,那些都可以等到了崗崗營子再準備。
總共花了一千五百多,主要是那兩把鏟子太貴了,六百一把,價兒咬死了,劃不下來。最后我身上只剩下六塊錢了,這可糟了,沒錢買火車票了!
多虧胖子那把錄音帶甩了個精光,又把我們租的房子退了,三輪賣了,這就差不多夠來回的路費了。連夜去買了火車票,我當年離開那里的時候還不滿十八歲,十幾年沒回去了,一想到又能見到多年不見的鄉親們,我們倆都有點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