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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臺后的男人慢了半拍。
這簡直就是大清早平地丟了一顆原子彈,誰受得了。
約莫十秒后,那個男人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嫂子還沒吃早飯?我給你上去瞅瞅,看有什么小姑娘愛吃的。”
男人跑進電梯了,人又兜回來,問林亦揚吃不吃。
“不用管我。”他去超市買東西的路上,就湊合吃過了。
球桌邊的年輕人們也都在品味“嫂子”二字的含義,一個比一個盯殷果盯得露骨,露骨的熱情。不過看林亦揚的神色,還沒打算正式介紹給大伙,起碼在早餐這個時間點上不想讓他們打擾。大家也只好不近不遠瞧著。
林亦揚把一個高凳單手拎過來,擱到她身后。
殷果默不吭聲地坐上去,其實內心早就是翻江倒海,掀起無數次十米巨浪。
林亦揚偏過頭,瞧她的眼睛:“不高興了?”
她搖頭,兩手撐在兩邊,捂著熱烘烘的臉頰。
“搖頭是高興,”他索性倚在她身邊,手肘搭著柜臺,離近了問,在她臉邊低聲問,“還是不高興?”
棕色的木質柜臺上,有陳年累月留下的劃痕。
殷果兩手撐著臉,不理他的調侃。
明知道自己是為了什么臉紅,還在這兒故意問。
“這臺球室是你的?”殷果輕聲問,怕自己猜錯。
林亦揚沒否認,他下巴微抬,指面前的空間:“本來是青年旅社老板的場子,后來被人給盤下來,經營不善,我又給盤了過來。平時是那個人在管,我不在。”
臺球在這里也不是熱門運動,林亦揚盤下來以后就沒賺過錢,一直在虧著。幸好他多年省吃儉用,存了點錢,才堅持到了今天。
說好聽了是個生意,說不好聽的就是自己找了個累贅。沒進項的日子,水電費都是個負擔,幸好一直有孩子跟著他學打球,能平衡開支。
前兩個月最慘,一次□□了六個月的房租。
又碰上接連暴雪,這里停電,好些天沒生意,林亦揚沒有那么多錢,把家底全都掏出來墊上了,還把吳魏的存款都拿來填補窟窿了。
最窮的那大半個月,他認識了殷果。
要不然也不至于來這里快三年了,還要落魄到要答應朋友去法拉盛賭球,換朋友在這里幫他招待殷果姐弟。林亦揚是個重諾守信的人,雖然最后友人沒請到殷果姐弟吃飯,他也完成了約定,在法拉盛賭了那場球。
現在想想,還是有緣,老天注定讓他跑一趟法拉盛,注定讓他在那里和殷果再相遇。
“你都有臺球室了,還去法拉盛賭球?”殷果恰好問到了這一層。
林亦揚瞧著她,一笑,沒說話。
其實早告訴過你了,傻姑娘,是為了請人吃飯。
而這個人就是你。
管事的人叫孫洲,他很快端來了一大份水果和麥片,還有牛奶和空碗,這是他能想到給姑娘們吃的早點了。孫洲平日里在青年旅社長期租住一個床鋪,為得是看著臺球室,所以常在旅社的公共廚房里看女孩子們這么吃。總之,有水果不會錯。
林亦揚的一貫的習慣是早上練球,上午有課就早點,沒課就晚點。
也不固定項目,自己隨便打。
對他來說,臺球就像是一個長久、無法戒掉的愛好,想消遣,想打發時間,或是心里亂,想冷靜時最常做的一件事。有時候累了,不想摸桿子,他光坐在臺球室里聽這一桿桿撞球聲,也覺得愜意。估計這也是他當初把全部積蓄拿出來,盤下這個臺球室的最大原因。
習慣了。
習慣在這里待著,習慣這里的每個人,甚至習慣這里的氣味了。
他在殷果吃早飯時,繞到柜臺里,拉開一個屬于自己的小抽屜,拿出來一塊黑巧克力,褪下包裝紙,塞到嘴里,咬了口,咀嚼著。
他發現殷果在瞅自己:“吃嗎?”
殷果搖頭:“怕胖。”
林亦揚把巧克力掉過來,讓她看包裝紙上的含量:“沒這么容易胖,卡路里不高。早上別空腹吃就行,對胃不好。”
從高中一次早上練球低血糖后,他每天都要先吃塊巧克力再練球。一來提神,補充熱量,二來對心臟也好。有時候中午晚上來不及吃飯,吃兩塊黑巧克力和一個蘋果,喝瓶水,也能當是一頓代餐了。
在他的臺球室,吃著麥片泡牛奶,看他和自己隔著一個柜臺吃巧克力,平平無奇的這個早上,她終于看到了林亦揚最生活化的一面。沒有RedFish酒吧里請喝酒的冷淡,也沒有帶她逛紐約,找人給她做形似夢龍定制的冰激凌,給她點一杯出生年份的酒。
眼前的他,穿著黑色外套和白色短袖,今天的短袖胸前有英文,黑色手寫體寫著SaintLaurent。難得,偶爾在他身上看到一件有牌子的衣裳。
林亦揚繼續吃著,沒幾口,巧克力吃完了,紙攥成團,丟到了角落的垃圾桶里。拿起玻璃杯,打開飲用水龍頭,接了半杯水,一口口喝著。
這個男人,昨天和自己睡在一張床上。
他親她脖子下和耳后的時候,她還記得自己的身體是直覺緊繃的,手指在他后背上完全是下意識地掐下去。當時他感覺到了,還在耳邊問她:是不好受,還是太好受?
語氣很不正經,殷果彼時終于體會到這個男人年長自己六歲,可不是白長的。過去在臺球廳里碰到的小流氓和他一比,都弱爆了。
勺子攪拌著麥片,她竟因為一小段旖旎的回想,臉紅了。
只是親親脖子,回憶里都濕漉漉、熱烘烘的畫面。
“吃不下了?”林亦揚看她剩了四分之一,始終沒動。
殷果點點頭,總不能說在想昨晚吧。
他徑自把她的碗和勺子收走,理所當然地舉起那個粉色的碗,仰頭喝了口。男人吃這個沒那么秀氣,直接是喝的,反正放的麥片也不多,不稠,不用勺子也能喝完。
林亦揚又喝了一口,徹底吃完。
他把碗勺扔到水池子里:“我下午有課,中午就走。”
他竟然吃完了自己吃剩的東西。
殷果還在盯著那碗,好像自己老媽也沒這么干過,起碼她記事起沒見過,只有老媽在小時候偶爾會埋怨她浪費食物,把她剩下的飯倒給老爸……
她不清楚別人家的男朋友是什么樣的,只看到,自己交的這個是這樣做的。
眼前,林亦揚打了一個響指,讓她的心思回來:“想什么呢?”
“想比賽,”她給自己的走神找借口,“好多本土的選手,都不了解。”
九球是個冷門項目,在世界范圍內只有美國本土這里,還有亞洲區比較火。而恰好,這里是發源地,這里的許多選手都是國內形成了圈子,只在本土比賽,那種感覺和中國象棋差不多,自己玩自己的。
而在亞洲區的很多比賽上,根本見不到這些人的身影。
所以她不了解。
而且九球比賽在賽場上的變數大,有時候一個發球失誤,就可能接連失去七八局,徹底輸了比賽。不像斯諾克,更要求選手的穩定性。
所以她還是很沒底,面對這里的本土選手。
林亦揚告訴她:“他們的路數沒什么新鮮的,一會兒打給你看。”
“真的?”殷果眼睛一亮。
林亦揚好笑,啞聲嘲笑她:“還能是假的嗎?”
他其實這周要是不生病,沒被打亂計劃,本來就要去紐約給她當陪練的。
殷果聰明,稍作點撥就會熟悉這里的路數。
林亦揚不想過多用自己的方式影響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失去了自己的特色沒意思,那不成了比賽機器了。
他們說話間,那些球桌旁的少年和男人都再憋不住了,一個個嚷嚷著早飯太干了,口渴得慌,圍過來和林亦揚討水喝,其實是為了近距離看看憑空冒出來?or被藏了太久的嫂子?有個年紀小的華裔男孩,在眾人慫恿下笑嘻嘻地搭腔:“揚哥,能叫嫂子嗎?”
林亦揚本來嗓子不舒服,也就是和殷果說話時強撐著,面對著這些小崽子們,懶得說話,拿了大玻璃瓶,打開飲用水龍頭,灌了滿滿一瓶。
接水的過程有十幾秒鐘。
真是治下有方,沒人敢發一聲。
這些人都跟著林亦揚,聽他的話,但不像尋常的俱樂部和球社,林亦揚不收他們比賽獎金提成,只有一個要求,大賽賺錢了,如果想要扶持這個臺球室的,就往賬戶上打點良心錢。
這里算是一個家,他是大家免費的教練。
大家不說話,殷果也如坐針氈,主動說:“我叫殷果,你們直接叫我殷果。”
嫂子開腔,眾人如蒙大赦。
一句炸開,場面立刻無法控制,有中文有英文,全都在自我介紹著,和殷果握手。
“嫂子好,我是周偉。”
“嫂子,我李輕。”
“嫂子看著真小,有十□□?有嗎?”
“嫂子也是打比賽的?”
殷果慶幸自己也是球房里長大的,俱樂部也是男人多,要不然一下子被這么多男孩子圍著說話,還一句句叫嫂子,恐怕連話都說不順溜了。她面前,全是等待著握手的人。
遠處青年旅社的住客,在這里臨時玩球的都被吸引了注意力,在想,是什么明星來了……
最后還是林亦揚救了她,把青色的大玻璃瓶放到柜臺上:“不是口渴嗎?你們?”
沒指定誰,但是眼睛一掃,顯然是在轟人。
眾人識相鳥散,一人去拿了一個杯子,象征性倒了水潤喉后,都回到了自己球桌前。雖然走了,可仍舊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一邊練球,一邊交頭接耳對著林亦揚最近的練球時間,沒多會兒就發現了蹊蹺,難怪連著周末都不在,是佳人有約。
林亦揚把外套脫了,帶她去清理好的臺球桌那里,在架子上挑了一根偏舊的球桿,指面前的藍色臺子:“開球。”
殷果早把球桿掏出來了,習慣性看看左右,球桌邊沿。
林亦揚知道她在找巧粉。
他從窗邊找到一盒新巧粉,拆開,丟給她了一個綠色的。
通常林亦揚都是在當天滿場找快用完的巧粉用,作為老板,他一貫在這里都是撿大家剩下、不用的東西,自己打發著用完。但不想委屈她。
到中午結束訓練,林亦揚叫了車,把她送到酒店。
原來酒店房間在早上就訂了,殷果絲毫不知情,想拉著林亦揚好好說說這件事,可沒機會。他還有許多事要做,多一秒都不能呆了。
臨走前,他只說了句:“七點接你。”
在她到房間一分鐘后,林亦揚發了個微信過來。
Lin:昨晚睡得少,下午補補。
小果:我剛話沒說完,你能不能和我AA?不想一直讓你花錢。
小果:這是個男女平等的社會,你這樣我會有負擔的。
小果:你還在讀書,而且剛才孫洲也告訴我了,臺球室是虧錢的,你都在往里填。
Lin:后悔嗎?
Lin:找了個窮學生。
想什么呢……殷果笑著回他。
小果:誰還沒當過窮學生。
如果不是因為她職業特殊,也不會那么早能賺獎金,還不是一個窮學生。
林亦揚沒回。
殷果推斷他又進了信號不好的地方,沒糾結回復不回復的問題,想先補個覺。
林亦揚說的沒錯,昨晚從真正睡著到被鬧鐘吵醒,她沒睡多久,上午又在訓練。有林亦揚做陪練,一小時抵得上平時的三小時,到此刻,人算放松了,肌肉酸痛。
她把ipad的音樂打開,本來是想放一段舒緩的。
但公放出來,是那天,林亦揚第一次抱著她,她在球房外聽到的《友情歲月》。
“來忘掉錯對,來懷念過去,曾共度患難日子總有樂趣……奔波的風雨里,不羈的醒與醉,所有故事像已發生漂泊歲月里……”
她從雙肩包里掏出一個白色布袋子,里邊是換洗的衣服,袋子扔到床上,人進了洗手間。
十分鐘后,有微信的響聲。
她在洗手間吹著頭發都聽到了,因為從上星期開始,她把所有人的微信都設了免打擾,唯獨留了林亦揚的。所以這個聲音只會代表——林亦揚。
她踩著拖鞋跑出來,找到手機。
林亦揚發來了幾張圖片,點開大圖,竟是存款的截圖……
有這里的,也有在國內的。
Lin:除了臺球室,這是所有。
連賬戶信息都沒P掉,心也是真大。
殷果看著這幾張圖,努力控制著眼里的酸意。
忽然就想哭一鼻子……
很多人說的很多話,猶在耳邊。有吳魏在公寓合租時,怕她心里嫌棄林亦揚,特地拐著彎地說的:“頓挫這個人吧,就是還在念書,窮學生也沒辦法,讀書時候都窮。”
還有表哥孟曉東這周見她,問的:“發展的怎么樣?不要總花人家錢,他能熬到今天已經不容易了。我聽說他那個學校挺貴的。”
還有陳教練說的:“當年可惜了,福利不好,他成績比你哥好,也沒拿到多少獎金。要是換現在幾套房都買好了。沒關系,年輕嘛,前途無量。”
好像全世界都怕自己嫌棄他。
好像全世界都認為,他現在站在她的面前,是個不成功的男人。
可他明明很上進,也很優秀了,在她眼里全是優點,全是好的地方,沒有任何不好。
殷果也打開網上銀行,截了張圖,發給他。
小果:我的。
其實沒他存得多,但好歹她這是純個人收入,且不需要負擔臺球室運營。
小果:你要周轉不過來,和我說。
林亦揚又沒了回復。
殷果被熱水沖過身體,困意自然上涌,她打開電視,本想看一會兒再睡,沒過幾分鐘就抱著被子睡著了。再醒,是被敲門聲吵的。
起初她在夢里以為是隔壁,可漸漸地,聽出是自己房間,她猛地起身,以為到晚上七點了。窗外的艷陽提醒她,還早。
看時間,僅僅睡了二十幾分鐘而已,不到下午一點。
她爬下床,在貓眼里望走廊,被放大的視角里——是拎著件外套,穿著上午那件白色短袖的林亦揚,一樣的衣服,一樣的人,像只是去樓下買了杯咖啡就上來了。
她打開門,他徑自而入。
殷果腦子還沒理清理順:“不是說七點嗎?”
林亦揚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笑了:“對,七點。”
他把門關上,下一個動作就是把左手手腕的金屬表解下來,在她眼前,把表盤上的銀色指針向后撥了六圈多,正對上七點。
從現在開始,直到把她送上回紐約的火車,他不會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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