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雪時分

52|第五十一章 命運的潮涌(6)

休息區里,大家看林亦揚是如此的狀態。

想拿個水果吃,發現果盤已經空了,手懸在半空中兩秒,從最近的陳安安手里抽走了小半串葡萄,吃了兩顆又覺得不對味,轉而看眾人。

“差不多了,”他看大家,“還有事嗎?”

眾人也看他。

心說,不是你把我們叫來的嗎?

當然,林霖很會給人臺階:“我有個小事,你剛回來,估計還沒看各組詳細行程。九球世錦賽要開始了,我們俱樂部去三個,我是教練,還有兩個選手。”

“周四就走,提前去一周。這是總教練的要求,不是我的,提前說一聲。”

這話乍一聽,似乎沒什么不妥。

林亦揚又點點頭,把葡萄丟回了果盤:“行,散了。”

走出主樓,他終于琢磨出來是哪里不對了:“周四走?這周四?”

“對,”林霖理所當然說,“我是教練組的,最新消息。”

雖然這個來之不易的登門拜訪還沒成型就要取消,卻是今天最好的一個消息。

眾人掏出車鑰匙,去取了車,準備回家。

林亦揚在樓門口,目送著兄弟們的車一個個駛離鐵門。過去,是他們送自己一個人離開,現在是他駐守在這兒,在送他們。

這些兄弟里,除了江楊,剛來這里還都是七八歲的孩子。一開始范文匆和陳安安發育慢,長得矮,都要踩著板凳打球。前前后后同齡人里有數百人,留下的沒幾個。

能留下的這幾個,從無名之輩到今日,全是混著血淚過來的。

所以感情極深,這恐怕只有一起從幼年時一起訓練,挨訓,互相安慰,互相抹藥,互相排解心理壓力,更是一起看著昔日一個個伙伴離開,哭了一次一次后,淬煉出來的感情。

殷果洗漱前,告訴他——

林里的果:我外婆一直住在我家,也不出門,你看哪天方便,告訴我。

等洗漱完,他沒回。

難道還在忙?

林里的果:等你忙完再說。

Lin:周四要去世錦賽,自己還不知道?

林里的果:那等回來吧,兩星期后?

半分鐘后,他發過來一個語音邀請。

林亦揚回到辦公室里,沒開燈,倒了一杯熱水放在茶幾上。

手機開了免提放在身邊。

他坐在皮沙發里,兩腿交疊著,搭在了茶幾邊沿。想到,過去老師在的時候,自己也常常以這種坐姿,坐在大概這個位置。

歲月流淌而過,洗刷了大批的人,除了一批最骨干的人,全換了他不認識的面孔。包括教練,除了幾個最老資歷的,一輩子不準備挪窩的老人家,都變成陌生人了。

事情一樁樁辦,計劃一樣樣來,每一樣都不能掉鏈子。

不能讓人覺得老師和江楊眼光不行,畢竟他林亦揚曾退出十幾年,需要服眾。

和殷果把吃飯的事敲定在兩星期后的周六,就不再出聲了。

“你要我和你聊天嗎?”她在電話里問,“還是就連線,想我陪著你?”

“你隨便說,說什么都行。”他回答。

這里太安靜了,主樓沒有宿舍,整座樓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在這里。

兩人有長達一年的異國戀培養出來的默契,經常晚上開著語音各干各的,時不時說上兩句話,有時到入睡才會掛斷。

殷果自說自話,告訴他,自己在收拾行李。

順便概述到家后做了什么,還有外婆都說了什么。

他在聽她說話。

因為開著免提,冷清的辦公室顯得熱鬧了一些。他想起那年,為了安安和教練們嗆了幾句,躲在這兒睡覺,第二天被老師蓋在身上的大衣弄醒了。沒睜眼,就聽老師說:以后啊,學著怎么和人打交道,不要開口就嗆。身正不怕影子歪,怕就怕世人一張嘴,人言可畏啊。

“我爸媽走的那天,”他突然說,“在追悼會上我沒哭,不知道為什么,沒想流眼淚。我弟倒是哭得挺慘的,家里親戚為這個,背后說了我好幾年。”

電話那邊,她不說了,停了。

“今天你看著我,覺得奇怪嗎?”他低聲問。

當時她就看到了。全部家屬和徒弟,他站在最后一個。所有人握手時都在哭,除了他這個最受寵的小徒弟,只有他是冷靜的。

她能注意到,別人也會注意到。

聽林亦揚這么問,她反倒是有些擔心了,怕有多嘴多舌的在背后議論這件事。說好聽了是悲傷過度,往難聽了說,什么都有可能。

“沒有,”殷果輕聲說,“不覺得。我媽很講究這些的,也沒說你什么。”

電話那邊,沒有回應。

過了會兒,聽到他說:“睡了,周四去送你。”

殷果在等他掛斷。

連線一直暢通著,他沒掛。

她剛趁著和他閑聊,早洗漱完了,此刻已經鉆到薄薄的空調被里,枕著手臂,語音開著免提就在枕邊。她關上燈,躺到枕頭里,就這么睡了。

這一夜沒睡踏實,幾次醒,連線都還暢通,到四點,那邊好像有警車,或是消防車開過的動靜,把她吵醒了,想叫他,沒叫。再睜眼,看到窗簾上有日光,天亮了。

通話時長6:27:34,還沒斷。

“……林亦揚?”她閉上眼,喃喃著,叫他。

“醒了?”像是在自己耳畔回的,好像還有他的呼吸聲。

她帶著濃重的睡意,輕“嗯”了聲。

“掛了,你接著睡。”

“嗯,想你親我。”她輕聲說。

這是她偶爾會說的,過去異國戀之間開發的小樂趣。

他回了句:“親了。”

殷果好像真被親到,心滿意足地摟著身前的空調被,笑了。

通話悄無聲息地結束,停在6:28:19。

林亦揚洗漱完,去食堂吃飯,剛打了飯,找個四人的空桌子,剛坐下,余下三個位子也坐了人,是三位老教練,其中之一就是林霖的老師。他們都是東新城的老人,一坐下就萬分嚴肅地呈包圍態勢,一點不給這位負責人面子。

林亦揚好整以暇地掰開個包子,吃著,等著這幾位教練開口。

“小六,”范文匆的老師打了頭陣,“你那些計劃還是想簡單了。你送人家去培訓,萬一人家一回來就跳去別家,或是單干了呢?”

林亦揚點頭:“可以簽一份制約合同,避免風險。”

辛教練忙問:“送去三十個,會不會太多了?”

東新城只有

三個能進斯諾克世界排行榜,也已經算是最多的球社了。

林亦揚點點頭。仿佛是贊同。

“說得對。”他說。

眾人松口氣。

“可真要事事計較,當年也就不會有東新城了,”他語氣很謙虛,“您說對嗎?”

當初東新城第一批出來的學生,沒一個出名的。就連賀老也是在六十多歲才收到兩個資質高的徒弟。林亦揚一句話扯到東新城起源,辛教練也不好往下再說。

林亦揚喝了口白粥,再點點頭。又仿佛是贊同。

“東新城永遠是第一位的。”他表態。

眾人看到了希望。

“但這件事,本身受益的就是我們自己。只要行業起來了,您日后不管在體育局,還是被人提起名字,都和現在完全不同。”

辛教練搖頭:“我老了,倒不在乎這個。”

他不等對方回答,又說:“先不說斯諾克,您看看女子九球排行榜上一眼看下來,中國姑娘占了大多數。可沒人知道,沒人想去知道,更沒人在乎。”

“我不想咱家孩子以后出去,說是打臺球的,都沒人搭理,”他最后說:“我想看到有朝一日他們踏上賽場,座無虛席,想他們奪了冠,萬人歡呼。而現在呢?觀眾席上除了教練,根本沒有幾個觀眾。”

辛教練嘆氣:“可大家都知道,行業的瓶頸在于冷門,不是奧運項目,亞運會也沒了。國家扶持力度肯定不夠。”

林亦揚把剩下的包子吃完,沉吟半晌,照舊是說:“您說得對。”

老教練們都哭笑不得。

辛教練說:“小六啊,不用一開始都是對對對的,咱們說話都直接點兒。”

林亦揚離開,把餐盤放到回收處,在一眾選手當中穿行而過,向著清晨的日光而去。

大家都在那愣神——這還是過去那個天天剃個小寸頭,沒事就和人打架掛彩,見誰都不搭理,狂到沒邊兒的混小子嗎?

幾個老教練說服不了林亦揚,仍覺憂心,以“探病”的名義,去了一趟江楊的醫院。

江楊剛胳膊開過刀,用白布將打著石膏的右臂掛在脖子上,神色奇差。

他勉力倚靠在沙發角落里,氣息不穩地說:“我這個小師弟是什么脾氣,您很清楚。他要排名有排名,獎金比我都高,閑云野鶴一樣,要不是用感情套住他,他是不會回來的。今天他能把私人獎金拿出來,給東新城分成,吃了多少虧大家該算得清楚,”江楊咳嗽了兩聲,“他當初不想管,我求他回來的。如今他肯管了,萬事有我在后頭。各位安心。”

江楊端著茶壺,要給老教練們倒茶:“來,我給您倒杯茶,消消氣。”

大家聽到江楊又悠悠地嘆口氣:“我這一身傷病,是真帶不動了。”

說得是情真意切,無盡傷感。眾人走時,他滿目悵然,在那久久握著一杯茶,緘默不語……

老教練們一合計,江楊帶不動,賀老那四個徒弟也都一個個年紀大了,更沒可能。而江楊那一輩最優秀的幾個呢?和林亦揚跟親兄弟一樣。

也只有林亦揚了。

還能怎么辦呢?這是賀老嫡親的徒弟,東新城最正統的接班人。

一星期內,年輕一代的骨干們全用行動表了態,支持林亦揚。

東新城最賺錢的幾個選手更是都把自己的球社提成,從原先兩成提高到五成。包括如今東新城最賺錢的林亦揚也是如此。

這樣一來,每年至少要多出一千多萬,算是堵住了悠悠眾口。

江楊出院,被林亦揚接到了自己的球房里。

這是兩人當初的交換條件,江楊幫他看著自己的場子,照顧這邊,他好全心在東新城先打好基礎。

江楊手術很成功,林亦揚一回來心情大好,恢復得也快。

現在的他除了胳膊掉在脖子上比較慫以外,舉手投足還是那個能在賽場上算計人的老帥哥一枚,出去談個戀愛把個妹不成問題。

那天純粹是裝個樣子,示個弱。

林亦揚讓孫堯煮了一壺咖啡送上來,兩人坐在休息區的沙發里聊天。

“人老了都喜歡走穩棋,看你一開始給老教練們嚇的。”江楊笑著說。

林亦揚沒說話。

他最近這一星期,快把前半生沒說夠的話都說完了。

林亦揚默認了。

“那還不去接?”江楊這純粹是沒話找話。

林亦揚一副“你以為我不會看表”的眼神,掃了他一眼。

他走到球桿架的最右側,拿起一根球桿,在手里顛了顛,想練練手。不想費力氣碼球,用球桿撥著球臺上的一顆顆紅球,讓它們自由散開

最后擺了一顆黑球和白球。

“說句認真的,是個喜訊,”江楊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沒點著,在手里玩著,笑吟吟地看著他,仿佛在賣關子一樣地說得極慢,“今年的亞運會,有臺球。”

原本準備擊球的林亦揚,手停住,停了三四秒。

自從2010年廣州亞運會之后,臺球就再也沒能進入這種大型綜合賽事。取消多少年了?他都快忘記時間了。

“我以為你忘了,我們小時候的話。”江楊笑著說。

林亦揚沒回答。他盯著那眾多紅球里唯一的黑球,打出了一個漂亮的弧線球,以極刁鉆的角度,擊中黑球,成功落袋。

他曾退役多年,就算回來了,對世界排名也看得淡,可不會忘記這個。

這才是最早根植于心的東西。

每一個自幼入體育這行的孩子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家長或是教練會帶著幼年的他們,指著電視里的亞運會、奧運會,讓你去看一次次看國旗升起,讓你燃起斗志,暢想未來自己就要站在同樣的賽場里,成為下一個賽場英雄。

他和江楊小時候也是這樣,在老師的辦公室里看過。這是他們最初的夢想。

無關獎金,無關排名。

成千上萬的孩子從幾歲開始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不間斷的訓練、負傷、比賽。幾歲,這是一個運動員的初始年紀,其后,滿長的前半生都只有這一件事。

可那個領獎臺上卻只有三個位子,而能讓國歌奏響的位子,只有那一個。

身為一個運動員,就算是被亞運會取消多年的冷門項目,可誰不想胸貼國旗,為自己的祖國拿冠軍?

哪怕只有一次機會。

給這代臺球選手一個機會,為祖國的榮譽而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