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官家

第六章:孤家寡人

少主登基,母后理政,這便是如今大宋面臨的局面。

趙恒臨終之前,以遺詔的形式,確認了皇太后權兼處分軍國事的權力,但這畢竟并非常制。

皇太后居于深宮之中,并不能直接和朝臣接觸。

所以,這份權力到底以什么樣的形式來行使,便成了這段時間宰執重臣們商議的重點。

事實上,這也是劉娥和這些宰執大臣答應趙禎守孝二十七日的最大原因。

權力交接的時候,最容易出亂子。

雖然說遺詔已經公布天下,但是,皇太后理政的具體流程,還有諸多細節需要商榷。

這種情況下,如果趙禎這個嗣君任性爭權的話,那么,局面會很尷尬。

這一點,趙禎自然也明白。

而且,他更明白的是,眼下的狀況,他根本就不可能跟劉娥爭奪任何的權力。

不僅僅是因為那份公告天下的遺制,更是因為,如今的滿朝上下,宮內宮外,說一句都是劉娥的人或許有些過分,但她早已經牢牢掌控了局勢,卻是毫不夸張。

“回官家的話,的確還未有結論,據說,丁相公和王參政兩位爭的厲害,誰也不肯讓誰,便各自送了札子進宮,請太后娘娘決斷。”

剛剛進來稟報的宦官躬了躬身子,張口答道。

趙禎瞥了他一眼,心中卻不由嘆了口氣。

這二十多天下來,他早已經根據原身的記憶,將朝中局勢和宮內的狀況,探了個七七八八。

除此之外,關于如今的宰輔團隊,他也單獨從另一份記憶當中,將有關他們的事情抽了出來,如今也消化的差不多了。

但是,也正因如此,他才明白,自己面臨的局面有多糟糕。

他的那位便宜老爹趙恒,雖然在國政上不怎么出色,但是,帝王心術一道,卻頗有心得。

此前數年的朝局當中,趙恒都秉持著異論相攪的原則,一方面扶持劉娥幫他理政,提拔丁謂等人上位,另一方面,也縱容默許著支持太子的寇準一黨與劉娥抗衡。

應該說,這個平衡趙恒一直維持的很好,但可惜的是,這種黨爭式的平衡注定是脆弱的。

因為雙方在長久的斗爭當中,已經結下了不可化解的矛盾,所以鬧到最后,必然會是你死我活的局面。

這一天來的很快。

大約一年半以前,趙恒病重,時常昏迷不醒。

為了避免劉娥趁機掌握朝政,對其發難,寇準率先出手,秘密覲見趙恒,請以太子監國。

在得到允準之后,又立刻命翰林學士楊億草擬制書,準備第二天朝會上宣布。

然而,消息很快泄露。

丁謂得知此事后,聯合曹利用一同進宮,重新說服趙恒,不僅追回了制書,而且,還反過來誣陷寇準有不軌之意,以此為由,要求罷免寇準。

于是,在第二天的朝會上,寇準本以為翰林學士要宣讀的制書是命太子監國,結果,卻等來了一份罷黜他的詔命。

寇準既被罷相,丁謂升任首相,便開始對寇準一黨以各種理由進行報復。

在此狀況下,和寇準素來關系親近的入內副都知,勾當左右春坊事周懷政,因擔憂同被丁謂報復,策動了一次政變,打算強行擁立太子監國,罷黜丁謂。

可惜,這一次還沒動手,就被人告了密。

主謀周懷政被誅,相關參與者被流放,寇準因此受到牽連,被趕出京城,徹底失勢。

隨后,在劉娥的支持下,丁謂以周懷政之事為由,將寇準一黨一網打盡,全都貶黜出京。

劉娥也因此掃除了最大的政敵,徹底掌握了朝政。

這場斗爭以寇準被逐落幕,但最大的輸家除了寇準之外,卻還有趙禎這個皇太子。

寇準一黨,原本就是為了制衡劉娥而存在。

所以,當時太子一系的官員,理所當然的就和寇準走到了一起。

如今寇準倒臺,他們也因此被牽連,包括當時已經官至次相,在朝中堅定支持趙禎的李迪,也一同被逐出京師。

至此,趙禎在朝堂上所有可以信任的人,被一掃而空。

更要命的是,策劃政變的主謀周懷政,是一直侍奉趙禎的內侍。

雖然說,這次事件并沒有對趙禎本人產生實質性的影響。

但是,隨著周懷政一同被誅殺,流放的,還有近乎所有陪伴趙禎長大的內侍宮人。

換句話說,自那個時候起,趙禎無論是在朝廷上,還是在太子宮中,都沒有了任何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現如今,他身邊的內侍,也就是站在他身旁的這兩位,一個名叫劉從愿,是負責處理日常事務,傳諭宣命的內殿承制。

另一個名叫史崇信,貼身跟隨,保護他的安全的內殿崇班,算是他身邊最親近的內侍。

可是,這兩個人,卻都是在周懷政被逐之后,劉娥派過來的。

雖然說用著還算順手,平素也十分恭敬,但是,趙禎心里非常明白,他們的主子不是自己,而是劉娥。

除此之外,在他身邊每日貼身跟隨的宮人當中,有六名女官專門負責記錄他的言行舉止,寫好后交付史館留存。

這些記錄原是用來修撰起居注的,但是,在如今的狀況下,卻最終都會送到劉娥的面前。

所以說,無論是太子還是官家,對于現在的趙禎來說,其實并無區別……

因為,這座宮城,乃至是如今的大宋,實際的掌控者,就是劉娥!

坐上肩輿,趙禎便朝著劉娥如今所居的崇徽殿而去。

原本劉娥的寢殿是作為皇后正殿的坤寧殿,但是,如今她已被尊為皇太后,自然不適合繼續住在原處。

因此,她早早的就搬到了坤寧殿旁的崇徽殿。

宮燈明亮而柔和,趙禎在殿前下了肩輿。

夜間的寒涼,讓他不由自主的裹了裹衣袍。

殿中有女官趨步而出,屈膝為禮,隨后,引著趙禎往里去,很快,便到了內殿當中。

進了殿門,趙禎抬眼看去,便見得面前擺著一張紅木圓桌,上頭有幾個精致的冷盤和點心,還有一盞茶壺。

桌旁,劉娥穿著素凈的窄袖褙子,頭發簡單的用玉簪挽髻束起。

在她的對面,有一個裝束差不多的女子,二人正坐在一起說話。

見此狀況,趙禎步伐快了幾分,來到近前,道。

“給大娘娘,小娘娘請安!”

坐在劉娥對面的女子,聽到趙禎的聲音,立刻便轉頭起身,眼中滿滿的都是慈愛。

隨后,她緊著上前兩步,伸手將趙禎扶起來,道。

“不必多禮,快些坐下,讓小娘娘好好看看你……”

趙禎看了一眼劉娥,見對方也含笑對他點頭,于是,這才拱了拱手,依言坐下。

與此同時,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同樣在上下打量他的女子,很快也辨認出對方的身份。

楊淑妃……又或者,現在該稱為楊太妃,劉娥在宮中最好的姐妹,也是趙禎的養母。

“這些日子沒見,怎么清減了這么多……”

和劉娥對趙禎更多的出于政治考慮的管束撫育不同,楊太妃性格柔婉,在宮中多年都無所出。

雖然當初是因為劉娥無暇時時陪著趙禎,才托她來撫養,可這并不影響,楊太妃將所有的母愛都傾注在趙禎的身上。

如果說,在趙禎的成長經歷當中,劉娥扮演的是嚴父的角色,那么,楊太妃就是一個純粹的慈母。

至于趙禎的某個親爹……嗯,在原身的記憶里,他每年有一大半的時間在搞東祀西封,剩下一小半的時間在生病,真正和趙禎相處的時間,實在是少得可憐。

仔細的打量了趙禎一番,楊太妃的臉上滿是心疼。

不知不覺間,她的眼中甚至開始閃著淚花,口氣也帶上了一絲埋怨。

“我早就跟太后娘娘說,不該答應你的,那靈堂里頭那般苦寒,待了這么多天,看看這臉色憔悴的……”

這種話,滿宮上下也就楊太妃敢在劉娥的面前說了。

相對于楊太妃此刻的激動,劉娥倒是沉靜的多,笑道。

“官家對先帝一片孝心,自請守滿二十七日喪服,如今宮內宮外,皆是贊頌官家純孝之言,大臣們都說,有此君上,實乃社稷之福也。”

聞聽此言,楊太妃這才住了口,她只是心疼趙禎,但并非不識大體,既然涉及到朝堂,她不便多言。

于是,拿手帕擦了擦淚,楊太妃便伸手示意了一下宮人上菜,道。

“也罷,守喪之事已了,接下來的日子,可得好好養著……”

楊太妃一邊指揮著宮人一盤盤的往桌上端菜,一邊時不時的還給趙禎夾上幾筷子,又繼續開口,對趙禎道。

“這些日子,你要守孝,吃的都是些薄粥疏食,如今雖然除服,卻不敢驟然進太過油膩之物,所以只命人做了些溫補的藥膳,你先養養脾胃,過些日子養好了,小娘娘再給你做最愛吃的蜜餞果子。”

眼瞧著自己面前的碟子沒過片刻便已經滿滿當當,趙禎心中感到一陣溫暖的同時,臉上卻不由露出一絲苦笑,道。

“小娘娘,夠了,夠了……吃不下這么多……”

見此狀況,劉娥也笑著道。

“楊妹妹,明日官家還要坐朝,晚間不宜太飽,萬一明日鬧了肚子,才是在群臣面前出笑話呢。”

“對了,還有那蜜餞果子,御醫早就說過,吃多了會生痰,官家年紀還小,不能多吃……”

聽著劉娥苦口婆心的囑咐,楊太妃偏了偏頭,顯然是聽了很多遍了,于是立馬道。

“太后娘娘說的是,妾知道了……”

聽到這敷衍的口氣,劉娥就知道她壓根沒聽進去,心中除了無奈,也沒有別的辦法……自己這個姐妹什么都好,就是對孩子,過分溺愛了些。

不過話又說回來,當初她之所以放心的把趙禎交給楊太妃照顧,看重的也就是這份全心全意。

和這份心意相比,稍稍有些溺愛,也就不算什么了。

這副場景,顯然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趙禎坐在一旁,看著劉娥和楊太妃宛如尋常家人一般拌嘴,心中也不由生出一絲溫馨之意。

許是真的因為明日要坐朝,所以,劉娥的確對趙禎看的很緊,估摸著他吃了個七八分飽,便命宮人將膳食都撤了下去。

見此狀況,楊太妃稍一猶豫,也站了起來,道。

“天色晚了,明日官家有朝會,想必太后娘娘還要話要交代官家,妾就不多待了,等過幾日,朝局平穩下來,妾再過來看官家。”

隨著楊太妃告辭離開,趙禎也打起了精神。

溫馨的家庭聚會結束,那么接下來,自然就該談正事了。

果不其然,帶著趙禎來到正殿坐下,劉娥便從面前的案上拿出兩份札子,命人遞了過來。

“這些日子,官家雖在靈堂守孝,朝中的政務卻不能停,先皇臨終前,讓大娘娘和你一同處分政務,但具體如何做,宰執大臣們提了兩個法子,到底選哪個,大娘娘想和你商議一下。”

趙禎點了點頭,接過札子,便細細看了起來。

后宮之人不能直接和朝臣見面,這是規矩。

所謂垂簾聽政,也只是籠統的說法,政務處理的具體流程,牽扯到方方面面,自然要細細確定。

之前擬制的時候,雖然王曾堅持寫成,皇太后權兼處分軍國事,但那是給未來還政做準備。

就當下而言,是否有權字,影響并不大。

實際狀況就是,朝廷政務不論大小,悉由劉娥決斷。

這一點,包括宰執大臣在內的朝堂眾臣,也基本上都是認可的。

眼前的這兩份札子,一份來自于參知政事王曾,另一份來自于宰相丁謂。

王曾的方案,按照急迫程度將政務分為兩類。

若有急務,則立召宰執大臣覲見商議,若無急務,則每隔五日,太后和皇帝共同御殿垂簾,接見宰執大臣,決斷諸事。

而丁謂則主張,將政務按照重要與否分類。

若有軍國重事,則立召宰執大臣共同商議,若無軍國重事,則每個月的朔日和望日,也就是初一十五,由太后和皇帝共同御殿,接見宰執大臣。

這兩個方案,看似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是實則卻不然。

因為不管是王曾方案中的急務,還是丁謂方案中的軍國重事,在整個朝務當中的占比,都是非常少的。

王曾的方案之所以要定為五日一次聽政,其用意就在于,將除了急務之外的所有政務,都交由聽政時來決斷。

與之相反,丁謂的方案,將聽政的頻次定為朔望兩日,實際上是在虛化聽政決事的作用。

一個月兩次的聽政,必然無法處理龐大的政務。

這種狀況下,非軍國重事,也就是大多數政務的處理流程,便是中書擬定處理意見,交由宮中畫可,取旨后施行……

又或者更直白的說,方案二其實就是大多數的事務,都交給宰相丁謂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