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制書,分為內制和外制。
二者的區分十分嚴格。
大多數的政務,都屬于外制,由舍人院或者知制誥負責擬定制書,只有少數的事務,涉及到由翰林學士親自擬定的內制。
而內制所涉的事務,也非常簡單,總共就那么幾項,立后妃,封親王,除拜宰相,樞密使,三師,三少,開府儀同三司,節度使等會影響到整個朝局的調動,才會用到內制。
以如今宮中的狀況,立后妃和封親王可以直接排除。
除拜三師,三少的可能性也很小,至于開府儀同三司,節度使,更是沒有任何可能。
所以,出現這種狀況,只有可能是除拜宰相或樞密使。
王曾自己就曾經做過翰林學士,所以,他對于內制的流程非常清楚。
盡管有些時候,為了彰顯“恩自君出”,部分涉及赦書,德音類的制書,也會用到內制。
但是,這種內制流程上卻和大除拜有所不同。
二者的區別就在于是否鎖院。
大除拜干系重大,所以,一般來說,天子會在日落之后,單獨在內東門小殿內宣召翰林學士,面授密旨后,由指定的內侍陪同翰林學士回到學士院內擬制。
整個過程當中,學士院需要自內落鎖,任何人禁止出入。
直到五更左右,翰林學士將制書擬好,交由內侍帶回宮中,加御寶驗封,至黎明時分付出,若早朝之日,則直接在早朝宣布,若非朝日,則遣內侍授中書宣命。
如今樞密院曹利用并未犯錯,不可能無故將其罷免,便只有可能是除拜宰相,而且,只會是宰相。
若是執政,哪怕是樞密使,也用不著鎖院這么興師動眾。
那么,就只剩下兩個答案,要么是罷黜丁謂的相位,要么……就是要新拜一位宰相!
如果是前者的話,就說明太后和官家放棄了初衷,打算用中書的提議,那就完全沒有必要遮遮掩掩的。
所以,更大可能是后者!
與此同時,王曾立刻便聯想到,自己剛剛在錢府時,錢惟演異常的舉動。
于是,一切豁然開朗。
一條條線索被串聯起來,清晰的真相,緩緩在王曾的心中浮現。
太后要拜錢惟演為相!
這就是為什么,剛剛在錢府,他覺得錢惟演有恃無恐的原因。
拜相是大事,所以,除授之前,宮中必定會跟拜相之人通氣。
不然的話,想想如果第二天拜相,結果正主卻因故沒來,或者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豈不是貽笑大方?
但是,又因為拜相的機密要事,即便是通氣也只能是私下,隱晦的進行。
所以,用太妃的名義,宣召錢夫人進宮,面授機宜,是最好的方式。
而對于錢惟演來說,他之前在殿中的那番奏對,是在自保,但同時,也是在積極的站隊太后。
宮中希望嚴懲丁謂,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這種狀況下,錢惟演站出來,說了太后和官家想說的話,自然是能夠博得太后的好感。
當然,僅僅如此,肯定不足以讓太后為錢惟演拜相。
所以,更深層次的含義是,之后的中樞格局!
丁謂犯下大罪,倒臺是不可避免的事,太后欲對其重處,想必也是因先帝陵寢出事,而恨極了他。
但是,恨歸恨,太后肯定還要考慮,丁謂倒臺之后的事。
就像錢惟演說的那樣,丁謂倒臺,緊隨其后的,必然是對其黨羽的清算。
可問題就在于,丁謂本身是太后提拔起來的重臣,所以,依附于他的黨羽,大多也是太后的人。
又或者說,像是任中正,錢惟演這樣的宰執大臣,他們不是和丁謂親近,而是和太后親近。
這種狀況之下,太后勢必要考慮,該如何保下這些人。
如果說,按照慣常的方式,丁謂先被罷相,然后再被貶謫,那么,錢惟演這些人,最低程度也得是被逐出京師,到某個地方做知州。
這顯然不符合太后的利益。
但是,要保下這些人,就得有一個合理的理由。
王曾長長的吐了口氣。
怪不得,之前奏對的時候,太后放任小官家和他們發生爭執,只在最后關頭,才出言阻止。
而小官家在奏對過程當中,也三番四次的暗示錢惟演對丁謂落井下石。
原來,用意在此。
雖然說,錢惟演這樣的舉動,讓外朝不齒,但是,他卻表明了向太后的忠心。
而且,他的這番舉動,不僅會引得眾臣非議,而且,還和馮拯站到了對立面上。
如此一來,錢惟演入中書拜相,便可替代丁謂,和馮拯重新形成制衡之勢。
而對于錢惟演來說,只要能夠進入到中書為相,那么,不管是把丁謂得罪死了,還是落井下石而引來的外朝物議。
對他來說,都將不再是問題。
所謂宰相,群臣避道,禮絕百僚,可不單單只是說說而已!
想明白了這些,王曾的神色一陣變換,眉頭也緊緊的皺了起來。
局勢已然明了,那么接下來就是……他該怎么做?
擺在面前的選擇無非兩個,其一是繼續扛下去,錢惟演拜相的制書尚未公布,一切都還來得及。
錢惟演此人,能力平平,一向以攀附姻親而聞名,因此,在朝中的名聲并不算好。
這次他對丁謂落井下石,更是讓朝中眾臣議論他的品行有缺。
所以,只要提前將消息散布出去,都不用他多做什么,自然會有言官,搶在制書公布之前,出面反對錢惟演拜相。
到時候輿情重重,宮中勢必要有所顧忌,大概率便能阻止此事發生。
只不過……
皺眉思索了片刻,王曾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想要阻止錢惟演拜相不難,但是,代價恐怕是,要將他自己給搭進去。
官場之上,最忌諱的就是擋人仕途。
當初,丁謂和寇準之所以會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當初丁謂入仕,寇準覺得他品行不端,屢屢壓制他的晉身。
更何況,這可不是普通的遷升,而是拜相!
宰相乃為人臣之頂點。
他若是出手阻止,必然要和錢惟演徹底結仇。
若是成了還好,聯合馮拯接著把錢惟演逐出京師,倒也能安穩下來,可若是沒有成功,那么接下來被趕出京城的,恐怕就是他了。
何況,就目前來看,背后推動這件事情的,乃是太后。
如果他的猜測無誤,那么,太后應當是從得知丁謂涉皇堂一案之后,就已經開始籌謀了。
他若出手阻止,不僅是和錢惟演結仇,也是攪亂了太后的布局,這可不是什么聰明的舉動……
那么,如果不出手阻止的話,就只能選另一條路了。
王曾輕輕嘆了口氣,眉頭緩緩展開,道。
“此事干系重大,夫人,你先歇息,為夫要連夜擬一份奏札,以待明日呈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