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簾子,趙禎看不清楚呂夷簡的神色。
但是,不用看也知道,此刻他的臉上,一定是一副沉穩到波瀾不驚的樣子。
趙禎不認識呂夷簡,但是,他腦中的記憶里,對此人的印象卻十分深刻。
時至今日,除了中樞兩府的大臣之外,趙禎借助腦中的記憶,已經將朝中多數有名有姓的官員生平,都摸了個七七八八。
但是,唯獨有兩個人,他始終沒能將關于他們的事情完全接收。
一個是范仲淹,另一個便是呂夷簡,
前者是因為,記憶中的趙禎,對其的情感過于復雜強烈,以致于趙禎自己稍一觸碰,就感覺自己受到了感染,望而卻步。
至于后者,則純粹是因為,他在朝的時間跨度實在太長了。
歷史上的宋仁宗馭極四十一年,這其中,如果從進入中書開始算,呂夷簡為相的時間,超過了二十年。
這二十年間,前朝后宮,大小事務呂夷簡幾乎都有參與。
如果趙禎想要徹底的理清楚和此人相關的一切,那么,就等同于意味著,他要一下子接收仁宗至少一半人生的所有記憶。
這并不是短時間內可以做到的,強而為之,只會被龐大的記憶洪流給變成個傻子。
所以,趙禎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將近幾年涉及到的一些事給梳理了出來。
但是,即便是只有這些,也足以讓他對呂夷簡這個人,有一個比較全面的了解了。
一句話概括,這人就是純粹的政治生物,手段老辣多變,最擅洞悉時勢,極端的冷靜理智的同時,也極端的老謀深算。
唯一一點讓趙禎覺得,他還像個人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仍舊沒有擺脫傳統士大夫的桎梏,既謀身,也謀國。
只不過,如果二者相較的話,對于呂夷簡來說,顯然是前者更加重要一些。
越過簾子,趙禎能夠感受到,殿中的氣氛變得有些沉郁,似乎有一股沉重的壓力,正在撲向呂夷簡。
想想也是,從剛剛發生的一切來看,嚴懲丁謂已經是大勢所趨,宰相馮拯被逼的說不出話來,就連他的同黨任中正,也轉了風向。
這種狀況下,呂夷簡剛剛的話,雖然不能算是在為丁謂求情,但卻也無異于在和錢惟演等人作對。
想必此人,在外間眾人的眼中,已經在暗道呂夷簡的不智了吧……
“大娘娘?”
臉上浮起一絲玩味的笑容,趙禎側身看向一旁的劉娥。
于是,劉娥也輕輕點了點頭,母子二人,算是在無聲當中完成了交流。
隨后,珠簾微晃,劉娥的聲音傳了出來。
“曹侍中,張副樞,你們可還有何意見?”
這話顯然不是真的在問,只是走個流程,以表對曹利用和張士遜的尊重而已。
二人本也沒有要插手此事的意思,因此,紛紛躬身道。
“臣謹遵太后,官家之命。”
于是,殿中眾人皆斂容肅立,知道最終的結果,就要到來了。
然而,讓他們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太后依舊沒有直接做出處置,而是道。
“此事重大,中書回去之后,再擬個熟狀進呈,待吾和官家再思忖一番,一二日間,復下手書施行。”
這話一出,包括王曾和錢惟演等人在內,眾人的眼中都有些驚疑。
讓中書擬狀,那可就繞不過馮拯這個宰相了。
別看如今在御前,馮拯被暫時壓制的說不出話來,可那是因為,錢惟演給他設了個套,勉強封住了他的口。
一旦奏對結束,那么,事情會如何發展,可就說不準了……
當下,幾人當中,尤其以王曾心中最為著急。
要知道,今日之事,他已經算是背刺了馮拯,要是事情落定,那還好些,至少馮拯明面上,不好對他發難。
但是,如果沒有當場把事情定下來,那么,他可就危險了……
因此,稍一思索之后,他便要上前開口。
可這一次,似乎是猜到了眾人的反應,還未等王曾有所動作,珠簾后,太后的聲音便已經再度響起。
“今日召諸位前來,實則還有一事。”
說著話,太后的聲音微偏,似乎是在對旁邊人說話,道。
“宣制吧!”
“是……”
恭敬的聲音響起,不過片刻,眾人便瞧見,從珠簾后,走出了一個頭發花白的宦官。
入內都知藍繼宗!
見到他的身影,眾人不由都打起了精神,不出意外的是,藍繼宗在眾人面前站定后,便從身后內侍捧起的托盤中袖中拿出一份制書,緩緩展開。
于是,在場眾人當中,馮拯的臉色頓時一變。
有制書下,但是,中書卻提前沒有接到任何的消息,那么,只能是涉及到大除拜的內制。
難不成……
馮拯的心亂如麻,立刻抬頭看向藍繼宗,因著殿中諸臣,他站位最前,所以,一眼便瞧見,那托盤當中,共有兩份制書。
未及細想,便聽得藍繼宗已然開口讀道。
“朕祗若盛猷,紹膺洪業,乃眷儲貳,實鐘善祥,任以政經,俾其練習,眷言協贊,允屬輔臣。”
“樞密副使、兵部尚書、太子賓客、尚書左丞、內客省使錢惟演,敦厚守禮,粹溫凝識……可門下侍郎,戶部尚書,太子少保,延福宮使,加參知政事。”
什么?
聽到最后一句話,所有人都抬起了頭。
他們所有人都以為,藍繼宗親自出來宣制,而且,還用的是內制,必然是要拜相。
但是,如今他們聽到的,卻只是遷為參知政事?
雖然說,參知政事屬于八員執政之一,其地位僅次于宰相,但是,用得著保密措施這么嚴謹嗎?
眾人之中,尤其是任中正,下意識的直接看向了一旁的王曾,眼中盡是詫異和惱怒。
倒是作為主角的錢惟演自己十分平靜,上前一步,跪倒在地,道。
“臣,謹受命。”
于是,底下眾臣心思各異,但還未等他們有所動作。
藍繼宗便又捧起托盤中的另一份制書,讀道。
“朕奉若前猷,思皇至治,敦尚儒雅,式合彬彬之風,柬求端良。”
“右諫議大夫,龍圖閣直學士,權知開封府呂夷簡,學探奧妙,器蘊宏深……可禮部侍郎,給事中,加參知政事。”
話音落下,眾人又紛紛看向一旁的呂夷簡。
不過,這次他們的意外就少了許多。
畢竟,這次議事召見的都是宰執大臣,呂夷簡被特召而來,用意何為,他們多多少少也有所猜測。
只不過,讓他們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
不出意外的話,剛剛太后詢問呂夷簡對丁謂一案的看法,應該就是對他最后的考驗。
內制不同于外制需要經過多道流程,內制的擬定,全盤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換句話說,在宣制之前,皇帝可以隨時取消內制,這在往常并不是沒有先例的。
之前寇準鼓動先帝命太子監國的時候,就是已經讓人擬定好了制書,只待第二日早朝便要宣布。
結果就在宣布的前一天晚上,丁謂連夜進宮游說,說動先帝將制書追回。
這也就意味著,呂夷簡拜參知政事的制書雖然已經擬好了,但是,能不能宣讀出來,還要看太后和官家最終的意思。
再直白的說,這份任命最終是否下達,要看的,就是呂夷簡剛剛的回答是否能讓太后和官家滿意。
如今制書下達,說明,呂夷簡通過了這次考驗。
可問題就在于,呂夷簡剛剛的說法,雖然也贊成將丁謂流放,但是主張不加株連,也是有寬恩的意思在的。
但太后和官家,又分明一直是想要嚴懲丁謂的。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時之間,眾人眉頭緊鎖,只覺得有一重重的疑惑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