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王曾審視的目光,呂夷簡卻十分坦然,仿佛無事發生一般,不急不慢的道。
“原本,我對這個猜測,心中還有些猶豫”
“但是,看了方才殿中的奏對之后,卻讓我漸漸確定了下來。”
奏對?
王曾細想了一下,卻沒回憶起什么不妥之處,于是,只得繼續將疑問的目光看向了呂夷簡。
后者倒是也不藏私,接著道。
“當時在殿中,錢副樞一力主張要嚴懲丁謂,甚至不惜因此,和馮相公正面對抗,如此舉動,背后若是無人支持,怕是不可能的。”
“如王公所說,丁謂一案,宮中有意嚴懲,中書卻想循例輕判,這才有了矛盾,再加上當時馮相公指責錢副樞窺探機要,卻被官家出言解圍,錢副樞背后授意之人,其實不難猜測。”
“宮中不惜設局,將馮相公逼到如此境地,也一定要嚴懲丁謂,而且,選的出言之人,還是錢副樞。”
“這諸般跡象,都能說明,太后是想讓錢副樞憑此脫離這件案子的牽連。”
王曾輕輕點了點頭,心中對呂夷簡的評價又再次被刷新。
這般細致入微的觀察,他這位老朋友,平時可藏得夠深的。
“有道理,不過,這和你為丁謂求情,又有什么關系?”
其實,話說到此,王曾心中已經有了猜測,但是,他還是問了出來。
于是,呂夷簡一笑,道。
“太后和官家想要的,是懲治丁謂,但又不單單是懲治丁謂,而是在懲治他的同時,能夠盡可能的不予株連。”
“所以,只要將丁謂徹底逐出官場,其實就夠了。”
“馮相公的主張太過緩慢,而且,容易牽連太多,所以,太后不愿采納,但錢副樞的主張,也并非十全十美。”
“丁謂畢竟是宰相,官家剛剛繼位,便破壞成例,動用連坐之刑,總歸是會叫外間議論。”
“所以,止罪于丁謂一人,將其族中子弟一并罷官,其余未涉事之人酌加寬恩,既可以平息事端,又能懲戒不臣,還能彰顯官家仁慈之心,此方是兩全之法。”
這番話說完,王曾的神色一時也有些復雜,良久之后,他嘆了口氣,道。
“不錯,太后要的,是不加株連,抓住了這一點,丁謂到底如何處置,反倒是次要的了。”
“坦夫,文正公果然沒有說錯,你是宰輔之才啊!”
所謂文正公,正是呂夷簡的老師王旦,其謚號為文貞,因避今上之名,改謚文正。
呂夷簡的神色倒是平靜,道。
“王公過譽了,呂某愧不敢當。”
這一回,倒是王曾搖了搖頭,道。
“愧不敢當的是我,坦夫,你我日后同朝為官,多的是守望相助的時候,你若愿意,私下里以字相稱便是。”
這話顯然和最初的客氣不同,而是真心實意的。
見此狀況,呂夷簡也不在推辭,道。
“那就多謝孝先兄抬愛了。”
于是,公房當中,二人相視一笑,各懷心思,卻心照不宣。
恰在此時,外間舍人輕輕敲響了門。
“參政,馮相公派人送來了皇陵一案處置的熟狀,請您簽押。”
這么快?
王曾心中一驚,下意識的看向了一旁的呂夷簡。
不怪他有所警惕,實在是剛剛在御前的時候,馮拯太憋屈了。
捫心自問,王曾覺得,如果他處在這樣的狀況下,回來之后,是肯定咽不下這口氣的。
就算是做出讓步,也不會這么快。
現如今這么干脆的,就擬了熟狀,難不成,又有什么變故?
畢竟,太后最后只說讓中書擬狀,但具體如何擬,卻并未把話說死。
要是馮拯真的擰著來的話,那恐怕就不妙了……
或許是因為身在局外的原因,呂夷簡要比王曾冷靜的多,對著王曾點了點頭,道。
“孝先兄放心,馮相公是聰明人,事已至此,不會行不智之舉的。”
說罷,他站起身來,對著門外便開口吩咐道。
“送進來吧。”
…………
承明殿。
趙禎剛剛用完午膳,便又被請了回來。
“給大娘娘請安。”
略微躬身為禮,趙禎一抬眼,便瞧見了劉娥面前擺著的熟狀。
果不其然,下一刻,劉娥便將其遞了過來,道。
“這是中書剛剛進呈的熟狀,擬罷去丁謂官職,流放崖州,永世不得回京,其族中因恩蔭,舞弊得官者,俱行罷黜,其家產俱行抄沒,族人遣返回鄉,官家可滿意?”
趙禎拿過來瞧了瞧,不出意外的,馮拯在擬狀的時候,最終選用了呂夷簡的方案。
這么看來,這老家伙倒還不笨嘛!
不過,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梳理過馮拯的生平之后,趙禎非常清楚,這個老家伙,和丁謂壓根不是一路人。
丁謂跋扈,不是會被人強壓著低頭的性子,就算是一時低頭,也必然會心中記仇,尋機報復。
但是,馮拯不同,他的性格帶著那么幾分外強中干的氣質。
這一點,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所以,趙禎很確定,只要宮中持續強硬下去,最終輸的,一定會是馮拯。
更何況……
“都聽大娘娘的。”
趙禎將熟狀送了回去,笑著開口道。
劉娥點了點頭,隨手將熟狀遞給一旁的藍繼宗,道。
“送去學士院,讓他們照此擬制吧,擬好之后拿來用印,與之前的那份制書一起,送中書宣命。”
罷相也屬于大除拜的范疇,所以,要用內制。
只不過,如今這件事鬧得如此沸沸揚揚,倒是也沒有必要鎖院了。
“是……”
藍繼宗匆匆離開,下去辦事。
不過,聽到劉娥提起‘之前的那份制書’,趙禎倒是目光一動,但也并未多說什么。
見此狀況,劉娥伸手一招,示意趙禎坐到她身邊來。
于是,趙禎心中有些無奈。
得,這位大娘娘啊,看來是又需要他幫忙辦事了。
不過,事已至此,他大約也能猜到一些東西,于是,依言坐了過去,果不其然,便聽得劉娥道。
“丁謂去后,首相一職空缺,我覺得,還是王欽若合適一些,官家以為呢?”
果然,還是這件事。
趙禎有些頭疼,從本心來講,他是不贊成王欽若為相的,畢竟,此人和丁謂算是半斤八兩。
但是,劉娥這次的問話,顯然和上次帶著猶豫已經不同了,這次她的口氣,顯然是已經下了決定。
看著趙禎沉默的樣子,劉娥顯然也猜到了他的想法,稍一沉吟,她開口道。
“這樣吧,過些日子,李迪便要回京述職了,雖然他此前和寇準結交,犯了過錯,可畢竟是東宮舊臣,如今時過境遷,官家又登基繼位,自當加恩。”
“便讓他和王欽若一起,調回京師任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