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臨近旺旺的周歲,楊陸順愈緊張。
以前楊陸順結婚生子不用招呼就有人主動提及主動幫忙,這會兒距旺旺周歲只有一星期,才有葉祝同、侯勇、老柳等幾個人問及。如今新平鄉政府的領導干部們的事操辦得越來越大,就連謝書記平常一個散生日也擺了二十多桌,還有不少人坐不上席,要不是謝書記下死命令只開二十桌,估計三十、四十桌都坐得滿。而且啥事也不用謝書記家操心,有一群人專門湊起來操持。擺酒無非就是想熱鬧,人多才熱鬧,才有面子。
沙沙也感覺到今非昔比,就抱著旺旺拉著楊陸順上謝書記家請客:“謝書記、易姨,我家旺旺馬上要周歲了,我和六子特意來請你們喝酒的。”又把小旺旺扶起站在腿子上,捏著嗓子學小孩子腔調:“旺旺,你也請謝爺爺易娭娭喝酒啊,快說啊!”小旺旺不明白大人什么意思,也許媽媽的手插在腋窩下癢癢的,便咯咯笑了起來。楊陸順在一旁也賠笑著說:“謝書記易姨,到時候一定要去喝酒啊。”
謝書記摸著肚子只是微笑,易老師倒是真喜歡旺旺,忙接過來抱在手里逗弄著說:“好咧,我們到時候會去喝旺伢子的周歲酒。沙沙,你看這小家伙,長得幾多好喲,搭幫六子的姐姐費心帶了,你這當娘的就舒服,不曉得信娃子就周歲了。”
沙沙笑著跟易姨說話,卻暗地里用手碰了碰楊陸順,示意他跟謝書記也聊幾句。
楊陸順看著謝書記一臉漫無邊際的笑,都不知道從那里開口搭訕了,說工作上的事吧場所不對,說些瑣碎事吧,更是摸不上路,楊陸順越拘謹謝書記就笑得越深,眼睛就成了道縫隙,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內容。直到出了門,楊陸順才松弛下來,沙沙厭惡地說:“沒想到你嘴巴這么笨,天天見的面的人都不曉得找話說,真不曉得你怎么讀的大學。”楊陸順的心里其實也懊惱得很,無奈得嘆了口氣。
請了謝書記自然也得請周鄉長。自從生了旺旺后,沙沙把心思多半放到了孩子身上,跟其他領導干部的家屬就走得沒那么近了,不在象以前那樣請到家里看電視吃荔枝桂圓煮蛋,女人們心思都差不多,小便宜得多了就習以為常,得不到了她們不惦記你的好反倒心生怨氣。所以在周鄉長兩口子得知來意后,周鄉長愛人點著頭答應去喝酒卻對著周鄉長掰指頭砸著嘴巴說:“老周,這兩個月喝酒隨人情就多啦,練家過了岳母娘、老王家嫁女、胡支書添孫,七里八里不下十來堂波?嘖嘖,這有怎么得了,吃飯錢都沒剩幾個了。”周鄉長咳嗽一聲,周鄉長愛人就停了嘴地沖楊陸順夫婦笑笑,可眼里盡是厭煩。楊陸順和沙沙對望一眼滿是尷尬,又扯了兩句狼狽而走。
到了家兩人無話,呆坐在沙發上,任憑旺旺在沙發上爬來爬去,良久沙沙紅著眼睛說:“六子,你到底怎么了你?你在鄉政府得罪什么人了你,你看看老周那兩口子,以前不是那樣的啊?”
楊陸順說:“我怎么知道?”
沙沙咬著牙問:“你不知道!那你一天到晚想些什么?原來就勸你多跟謝書記家親近,多跟其他人交往,你總不聽,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你以為你這大學生多了不起啊?人家老衛逢人就介紹你是大學生,水平怎么怎么樣高,你以為是抬舉你啊,那是他在抬舉他自己,他高小文化也能把你這大學生天之嬌子當奴才使喚。你就沾沾自喜了,尾巴翹上了天,誰也不放在眼里,這下好了,老衛走了,沒人抬舉你了,看你還得意個啥!去年咱旺旺離滿月還差老久,就有人到家里來討好著要鬧酒喝,再看現在,只有幾天光景了,又來了幾個人?拉下臉皮去請人家喝酒還要聽慪氣話,你還無動于衷,我這婆娘們都替你臊得慌!”
楊陸順說:“大不了少擺幾桌了。人多了我還招呼不過來呢!”
沙沙瞪了他半晌,才哀聲道:“你、你還是個男人不?咱旺旺周歲至少擺十桌,我才不得讓我娘家人看笑話!”
以后沙沙上班時在路上遇到個熟人通知,拜托原來新平街道單位的朋友去散播消息,晚上就抱著旺旺走東家串西請人。楊陸順又惱又羞,干脆不管了。
旺旺周歲那天,楊陸順家還是蠻熱鬧,幾個姐家的人也把屋子擠得滿滿當當,時不時放串鞭炮增加熱鬧氣氛。汪建設依舊開著面包車把汪家人送到新平,汪父笑呵呵地進了屋,與親家寒暄著眼睛卻到處找什么,楊陸順忙著給舅哥們裝煙遞水,汪父實在摁捺不住,笑著問:“六子,你們鄉上那個衛書記怎么沒來啊?是不是忙著開會去了?嘿嘿,共產黨就是會多。”
楊陸順訕笑著說:“衛書記啊,早就調到縣里去了。”
汪父楞了楞:“咦,怎么沒見衛書記到家里串門兒呀?他現在在哪個局里當局長?”
楊陸順說:“好象是氣象局的副局長吧,我最近也沒去縣里。”他沒說實話,縣委宣傳部開會他都到衛書記家探望,可沒遇到過一次,江醫生說老衛犯了邪,只曉得告狀,單位也沒了,一點工資還不夠他跑路費,她在中醫院也受了冷遇,隔天就安排值急救室的通宵班...
汪父哦了一聲撮著牙花子,用詢問地眼神看著建國道:“氣象局副局長?老衛犯了什么錯誤還是怎么的,被貶官了啊。”
汪建國嗨了一聲,說:“肯定是犯了錯誤,沒聽說鄉鎮一把手書記回縣進行局當副職的,最少也是人大、政協的副主任吧?何況氣象局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攏共沒幾個人還是個副的。”忽然想起什么,疑惑地問:“妹郎子,你是那老衛提撥的人,沒受什么牽連吧?”
楊陸順臉色有點不自然,借吸煙掩飾干笑著說:“關我什么事?不關我的事。”
汪父有點警覺,不由站起來看了看后面的人,臉色大變道:“啊喲,難怪你們鄉里沒人來幫忙咯。我記得你和沙沙結婚、小旺旺滿月時,屋里擠滿了來幫忙的人,什么老柳啊、小張。今天都沒來呢。你還說沒受影響,我看影響大得很了。”便就唉聲嘆氣,建國、建設看楊陸順的眼神也有點異樣了。
楊陸順嘿嘿笑著說:“都在忙,忙。我都請了他們,謝書記周鄉長都答應中午來喝酒的。”
沙沙娘屋里的人神態的變化也直接影響了后面老楊家人,都漸漸靜了聲響,六子他爹見親家忽然間就沒了笑,還以為六子招待不周,滿臉恭維的笑抖縮著裝煙搭話,沙沙見娘家人起了疑心,憋了一肚子氣又發不出來,和姐姐嫂子幾個逗著旺旺,卻總是拿眼睛挖楊陸順。好在小旺旺乖巧,大家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小壽星身上。沙沙也就不停地說旺旺的趣事兒,倒也逗得大家樂開了懷。
外面忽然響起了鞭炮聲,楊陸順通了電一樣站了起來,迎出了門,原來是范海波帶著計生辦老柳、老江幾個上門道賀來了。楊陸順激動地伸出手去握領頭的范海波,使勁地晃著,又去握老柳、老江、小何他們,不停地說:“謝謝,感謝,你們來捧場!”范海波最后又拉著楊陸順笑著說了句:“我們是難兄難弟,我不來捧場就要遭雷劈了!”把楊陸順的眼淚都差點引了出來。
新平一個古怪的風俗,小孩“抓周”時得有外來的客人在場才可以開始,也就是要讓外人知道小孩子究竟聰不聰明。時間剛好,正戲開鑼,什么書呀筆呀錢呀零食等等象征性物品在床上擺了一個圓圈,沙沙喜孜孜地把旺旺放了進去,其實早就訓練了的,只準旺旺拿書拿筆,預示著將來讀書出眾,算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封建流毒吧。
在眾人睽睽注視下,旺旺不負眾望的一手抓起鋼筆一手抓起書本,似乎還對花花綠綠的人民幣感興趣,又用抓了鋼筆的手去抓錢,抓了幾下還得逞了,便咧開嘴巴直笑。大家都高興地鼓起掌來,六子他爹娘只顧說祖宗菩薩開眼祖宗菩薩有靈,旺旺將來又是大學生當干部穿皮鞋。流沙對錢最為著緊:“哎呀我的乖侄兒,也曉得錢比讀書重要啊!”
完成了最重要的儀式,范海波等人就陪汪父到前面閑聊,汪父好歹見有個副鄉長陪也就開心起來。沙沙抽冷對楊陸順說:“六子,要記得范鄉長幾個好,知道不。”楊陸順哪還不連連點頭:“記得記得,總比你們儲蓄所的人強,你爸好歹也是縣農行的人。”沙沙淬了口說:“好意思跟我比,我只是個職工呢。”
到了中午開席,人還算來的齊整,俗話說“人情是把鋸,你拿來我拿去”,楊陸順平常也是有沒落下過誰家的事兒,眼見得就要到十二點了,可還沒見謝書記周鄉長等人,易老師等家屬都已經坐上了席。楊陸順和沙沙都不約拿眼睛瞄外面的路,沙沙見人來得差不多了就說:“你去政府看看,我聽說他們都在開會呢。”楊陸順拉不下臉再去請說:“謝書記他們的愛人都來了,就莫搞那么張揚了。來就來了,不來我還省了桌酒菜呢。”氣得沙沙銀牙咬碎:“你今天不把謝書記他們請來,我、我跟你沒完!”
楊陸順無奈只得一小跑去了政府會議室,隔老遠就聽到會議室里傳來笑聲,楊陸順不知道會議結束與否,就躡在門口偷聽,聽了一會,里面的人在聊天呢,就鼓起勇氣站在門邊,正好是謝書記在說話,楊陸順就沒敢打斷,靜靜站在門口等,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謝書記滔滔不絕,其他人也你一句他一句的附和著,根本沒理會門口笑得臉上發僵的楊陸順。最后還是老丘看不下去了,示意謝書記門口有人,謝書記才不經意地扭過臉去,說:“是楊陸順啊,站在門口做什么?有話進來說。”
楊陸順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擺著手說:“不了不了。我就站在外面說,不知道謝書記會開完了么?如果開完了就請到五妹子飯館吃飯,今天我家旺旺周歲。”
謝書記恍然地說:“哎呀,差點忘記了,今天有酒喝。”抬腕看了看手表,又說:“喏,都十二點多了,不曉得還有吃的沒有啊?”
楊陸順心里也是一突,萬一開席了咋辦,可想到沙沙的話便硬起頭皮說:“謝書記,肯定有吃的,我交待了的,謝書記周鄉長不到不準開席。”
謝書記轉過臉征求意見:“老周,既然這樣,我們就去吧?”周鄉長說:“那就去吧。”謝書記又問:“干脆一起去吧?”其他人就都喊去。眾人就一起起身往外走,謝書記和周鄉長并肩說笑而行,可步伐卻不快,其他人也緊緊跟在后面,把個楊陸順又撇在了后面。
楊陸順估摸他們這么走下去到飯店只怕得五、六分鐘,也不知道沙沙會不會等謝書記他們來了才開席,萬一提前開了席,只怕謝書記周鄉長他們會難堪呢,早就對自己橫挑鼻子豎跳眼了,這不把全體黨委班子的人得罪完了?這么一想,楊陸順兩個緊攥的拳頭就汗精精的了。
五、六分鐘的路幾乎比紅軍二萬五還漫長,轉個彎上了街道就離飯館不遠了,就看見沙沙抱著旺旺在門口張望,神情焦急,楊陸順便揮起了手。
沙沙趕緊抱著旺旺迎了上來,薄嗔帶笑地說:“謝書記周鄉長,可把你們鄉上的領導盼來了,趕快請進,里面七、八桌人都等著你們的呢。”
謝書記伸手摸了旺旺紅潤的臉兒故做詫異地說:“等我們做什么?你們按時開席就行了嘛,我們開會也沒個準點,沒必要沒必要。”沙沙忙說:“當然必要了,您是新平的書記,還有周鄉長,你們不到是我可不敢讓老五上筷子!”
謝書記等人都呵呵笑了起來,依次進了飯館,果然菜都已經上了桌就是沒筷子,好幾十個人都干等著。謝書記滿臉微笑掃視了全場,昂首闊步地在楊陸順的帶領下就坐。
汪父本就等得火起,見老熟人謝書記僅瞟了他一眼招呼也沒打個就走了,牢騷滿腹地說對汪母說:“不就一個鄉書記嗎?那派頭感情比縣書記還足,去年還拉著我的手老兄老兄地喊得親熱,升官就不認得人了,什么玩意兒。”
汪母說:“別那么大聲,人家好歹也是管幾萬人的書記嘛,肯定事忙了。也許是沒注意到你,這么多人哪一下看得全呢。”
建設用手捏著花生米往嘴里丟,含糊地說:“爸,不是人家書記架子大了,是你女婿沒以前走得起了。看來喝酒的人就清楚,不及去年一半兒哩。”
流沙對自己的親弟不知什么感覺:“建設,你又來了,六子再走不起,那也還是你妹夫!”
直到酒席結束,老熟人謝書記也沒來給汪父打招呼,更談不上敬酒了,汪父不痛快也罷感慨也罷,眼見著謝書記吃完飯在眾人的招呼下出了飯店,也只有在背后陰罵幾句“小人得志”。下午稍微休息后,一臉木然地上車回了縣城。
送走親朋后楊陸順差不多累散了骨頭,沒想沙沙把家里一條“三五”用報紙裹了裹,就喊他一起給謝書記送去,楊陸順不解了:“沙沙,無緣無故送什么東西啊?”
沙沙說:“我算看清楚了,這老謝是在整你呢,以前人家說老謝要整原來老衛提上的人,我還不信,今天我算是相信了。一把手要給你穿小鞋,那還不小意思?要是我原來不跟易姨處得好,你現在只怕連這黨委都保不住。”
楊陸順搖了搖頭說:“沙沙,沒用的,謝書記已經死死把我看成衛書記的人,再怎么巴結他也不會改變看法的。范海波不就是榜樣么?他們何冤何仇?還不是因為也是衛書記提撥的人啊。”
沙沙睜大了眼睛詫異地說:“那,那你就甘心情愿被他整被他治?”
楊陸順茫然地說:“那還能怎樣?衛書記一走誰還接近我,都巴不得看我犯錯誤看我出洋相呢,我現在做什么都是錯,做什么都挨批評,我現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少聽點批評,少被人笑話。”說完垂頭喪氣地去了廚房。
沙沙不死心,乘夜敲開了謝書記家的門,雖然謝書記在家,可有些話又怎么好直說,易老師見機那沙沙引到后屋,沙沙哭哭啼啼地把原委說了,肯求道:“易姨,我家六子是原來衛書記提撥的干部,那是衛書記看上了六子的大學文憑,提撥六子是給他自己臉上貼金,不能把六子算成衛書記的人啊。易姨,六子也還是謝書記的學生呢,要說關系比衛書記早建立得多啊。六子也是身不由己,他也知道錯了,他現在連謝書記的面都不敢見,被批評怕了。還請易姨念在沙沙對你真心真意,求您在謝書記面前求求情,饒了六子吧,他還年輕,不懂事,得罪謝書記了,請謝書記大人大量......”
送走了沙沙,易老師抹了干眼淚水,把三五煙拿給謝書記看,說:“老謝,你看六子和沙沙也是真心實意,就算了吧,啊。沙沙喊了我這么久的易姨,我還真跟她有了感情。”
謝書記翻來覆去看著包裝精美的“三五煙”,輕輕笑了笑說:“老易,你還是婦人之仁喲。這個楊陸順不簡單,有文化有水平,還有幾分知識分子的骨氣傲氣,算是個人才,用好了,自然好處多多,沒用好,養虎為患喲。我也不是沒給他機會,他居然耍滑頭,把我當寶哄,我還差點上了他的當。楊陸順這小子桀驁不訓,心里總把學校老師教的那些教條當真理當原則,殊不知人間真實從來不是從原則出發的,厲害才是真實的,原則只是一種裝飾一種說法,這就幾千年了,不會因為時代而改變、更不會為誰而改變。我要是普通老百姓還是蠻欣賞他的,可現在新平是我的地盤,我說了算,當然由不得這刺頭搗亂了。不過這段時間的打擊有了點成效,老實了很多,如果還經得起我一、兩年的考驗,嘿嘿,說不定我還得了個好幫手,如果他還想搞名堂,我要他翻不得身。”
易老師聽得了后嘆息著說:“你的事你做主,只是我對不起沙沙那個妹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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