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鼎沸中,魏景也不好再強求,只能各退一步,憤然道:“那便將罪臣周宴下入詔獄,一個月時間,若沒有證據,便當即午門處死!”
大殿中聲音霎時熄了,所有人的視線,豁然集中在周大人身上。
他的背有些佝僂,苦笑了片刻,附身叩首:“臣,謝皇上隆恩。”
年底事務繁多,許久魏景才宣布下朝。
消息傳到鳳棲宮里時已是晌午,來傳話的桃紅神色慌張,頭發都跑亂了,還險些在門檻上絆了一跤。
周旖錦正在寢殿內,披著件雪貂毛大衣,坐在暖爐邊搓著手烤火,眉目冷淡,宛如雪山之巔。
她冬日畏寒,蘇新柔便脫了她的繡花鞋,一雙精美如玉的小腳自床上伸出來,懶洋洋搭在暖爐邊。
“娘娘不好了,大公子他、他……”桃紅跑的急了,上氣不接下氣。
聽到周宴的消息,周旖錦心里貿然緊繃起來,手指下意識蜷起,不安問道:“怎么了?”
“皇上今日早朝時,親自定了大公子的罪。”
桃紅抬起手擦了下腦門上的冷汗,一邊將原委道來。
周旖錦聽著聽著,忽然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低著頭,沉默了許久,忽然道:“本宮要去見皇上。”
她今日本梳了高髻,發髻上墜了一朵淡紅的牡丹珠花,她穿好鞋,忙將珠花取下來,吩咐蘇新柔道:“說個最簡樸的頭發便好,快些。”
蘇新柔手忙腳亂地幫周旖錦服侍穿衣,不一會兒,又匆匆跑去,拿了一個護膝,問道:“娘娘將這個帶上吧,雪天路寒,娘娘若去太久,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好在周旖錦沒有多發問,順勢將護膝綁上,鳳棲宮離養心殿不遠,不過一會兒她們便匆匆到了地方。
小福子眼見著周旖錦來了,早有準備,忙皺著眉推辭道:“皇上這會兒說了,誰也不見。”
周旖錦臉色微冷,沉聲道:“本宮有要緊事,請你進去通傳一聲。”
片刻,她將一大包金錠子放在小福子手心,請求道:“福公公,您通融一下。”
“哎呦,真的不行,娘娘。”小福子目睹了今早魏景的盛怒,雖眼饞這銀錢,但卻更想保命。
他嘆了一口氣,說道:“娘娘若是為了周宴大人的事來,恐怕是沒什么回轉的余地了,奴才不敢收。”
忽然,養心殿的門緩緩打開,耳邊傳來一道女聲,尖銳刺耳,破空而來。
“淑貴妃怎么穿的這樣簡樸?”
瑤妃漫不經心地瞥了周旖錦一眼,見她不說話,又變本加厲,走近她面前,嘲諷道:“沒見過的,倒以為是村頭哪家的農婦。”
她原是為了替四皇子求情而來,方才挨了魏景一通罵,現下心中正壓抑著怒火,恰好撞見趕來的周旖錦,便有些按耐不住氣。
不過幸好,魏景雖發了大火,但心里還是極偏袒四皇子的,況且那副將早已戰死沙場,她再怎樣糾纏拖延,不過是延長些周宴的死期罷了。
想到這,瑤妃心情甚悅,揚聲道:“來替你哥哥求情的吧?可惜了,剛中的進士,還有一月就要午門問斬了。”
“讓開,本宮要見皇上。”周旖錦懶得現在與瑤妃一爭高下,只希望能替哥哥求情,哪怕寬限幾天,得以查明真相也好。
凜冽的寒風刮過耳畔,不遠處的屋檐垂下一串串冰晶。她聲音不大,呼出的一團白色的小煙霧慢慢消融在空氣里。
“不如這樣。”瑤妃傲視著周旖錦,忽然冷笑了一下。
這淑貴妃往常從來是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模樣,甚少見到她這樣狼狽不堪的落魄時候,瑤妃忽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皇上自然是不可能見娘娘,不過……若娘娘去旁邊這棵梅樹下跪兩個時辰,本宮便考慮一下,去皇上面前替你求情。”瑤妃唇角帶著一抹狠厲。
周旖錦眉眼閃動了一下,問道:“你此言當真?”
“娘娘試試便知。”瑤妃輕飄飄說道,眸光意味不明。
周旖錦出生時,她母親已經上了歲數,娘胎里帶出的病,身子寒,挨不得凍,六宮上下人人皆知。
她剛進宮,皇上寵著她時,哪怕是冬日里奉茶的小太監溫度伺候不到位,魏景也立刻將人拖出去打板子。
聽太醫說,貴妃娘娘入宮這幾年遲遲沒有身孕,也與此有關。
替周旖錦說一兩句話,這事情也是板上釘釘,不會有任何轉圜之地——但若是能借此將她的身體糟蹋了,今后不會再生育皇子與自己為敵,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周旖錦望著瑤妃,微微皺眉。她目光很淡,仿佛御花園里結了冰的湖。
良久,周旖錦睫毛顫了顫,繼而緩緩走到梅樹下,立著身子跪了下去。
“跪不得啊,娘娘……”周旖錦在養心殿門口這樣一跪,倒讓小福子急得團團轉。
瑤妃不屑地睨了他一眼:“讓她跪去,關你什么事?”
小福子癟癟嘴,乖覺退下。
周旖錦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像這樣狼狽的下跪了。
上一次,似乎還是小時候與姐妹偷跑去府外玩,回家被父親罰跪祠堂,可不到半夜,父親還是心疼她身子挨不了凍,親自尋她回去。
膝蓋剛觸到雪地時,一陣冰寒刺骨的涼意順著雙腿緩緩爬上來。
她伸出雙手摟緊了身上的雪貂皮,卻還是覺得寒風四處襲來,灌滿了她的衣裳。
哥哥在邊疆的時候,行軍作戰都穿著冰涼的鎧甲,時常露宿風沙之中,他獨自一人,是不是會更冷?
想到周宴,想到夢中的結局,周旖錦不禁鼻子一酸,眼角泛紅。
哪怕自己已經反復提醒了他,卻也只能無濟于事嗎?她心底不禁有些失落。
不知過了多久,周旖錦眉眼低垂,忍不住一陣陣的發抖,她只覺得渾身都要被凍僵了,手腳也都不是自己的。
養心殿門前大臣進進出出,看見周旖錦跪在樹下,紛紛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喘,皆繞路而行。
渾渾噩噩間,耳邊卻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抬起頭,看見魏璇鴉青色素面刻絲長袍的一角,恰好魏璇也轉過頭來看她。
魏璇腳步陡然頓住了,四目相對,兩人什么都沒有說。
像是心臟猛地被撞了一下,他知道自己不該在此駐足,卻怎么也無法將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魏璇自從認識周旖錦后,每一次見到她,無不是矜貴迷人,連遭遇險境亦顯得比別人勇敢幾分。
如今還是頭一次,見到周旖錦脫去簪珠發飾,跪地求請的模樣。她身子輕微的顫抖著,鼻尖眼尾皆泛著異樣的嫣紅,惹人心憐。
魏璇嘆了口氣,想起早朝時的那些事,心中愧疚蔓延。
這些時日他在邊疆做的那些手腳,終究是連累了她。
“質子殿下,皇上請您進去呢。”身后的小太監催促道。
魏璇愣了下,識趣地收回眼神。
養心殿大門打開,一陣攜著龍涎香的暖意撲面而來。
穿過紫檀木雕花刺繡屏風,魏景坐在龍椅上,皺著眉批奏折。
“微臣見過皇上。”魏璇臉色沉靜,上前行禮。
魏景放下手中沾了朱砂的狼毫筆,眉心卻未曾舒展開,低聲道:“你來了。”
“前段日子你剿匪有功,朕很賞識你,大將軍在南邊抵抗倭寇,分不開身,這次便由你領兵前往邊疆,可好?”
不過短短半日,魏景便仿佛蒼老了幾歲似的。
他清楚的明白,內憂外患之時,一個不慎,便是萬丈深淵,白骨載道。
魏璇眼底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冰冷,立刻裝出驚訝的樣子,拜謝道:“微臣領旨,定不負皇上所望。”
魏景咽了口茶,慢慢地坐直了身子。
他很滿意魏璇這個人選,起初雖只是丟些棘手的活兒給他,可幾次委任,他解決問題手段強硬又果敢,毫不拖泥帶水。
更重要的是——他既被玥國厭棄,亦不能參與齊國的黨爭,在宮中的生存只能依靠于他,若是用的好,必能成為他手中的一把利劍。
魏景的眼珠轉了轉,開始吩咐他一些戰事的細節。
魏璇就這樣站在下方,低垂著眼瞼洗耳恭聽,不知在想什么,長長的睫毛在眼底鋪了一小塊灰色的陰影。
走出門時,周旖錦還跪在梅樹下。
魏璇揮揮手遣走身旁跟著的小太監,遲疑了半晌,腳步卻不敢靠近。
遙遙望去,周旖錦似乎已經有些承受不住,被風吹卷起來的發絲冷凝寒霜。
她雙頰酡紅,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著,但腰背依舊挺直,仿佛寒風里脆弱的懸崖,生長著令人迷失的花種。
而他就是迷失者之一。
魏璇心中忽然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想立刻沖上去,將自己的披風緊緊圍在周旖錦身上,想抱著她輕聲安慰,哄著她像孩子一樣在他懷里睡著。
可這里是養心殿,她是淑貴妃。
他什么也做不了。
魏璇的目光輕輕顫抖著,胸口忽然仿佛被鋒利尖刀扎過般疼痛,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良久,魏璇緩緩背過身,努力不去看她。
胸口的鈍痛,讓他感覺自己像一只離開水后瀕死的魚,無望地掙扎著,呼吸不規律地顫動,只能伸手扶住一旁的柱子。
他第一次產生對自己所堅持之事的懷疑。
若他報仇奪權之路必要傷害到她,那得到了天下又能如何?
忽然,他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質子殿下,您沒事吧。”
轉過頭,那女子他識得的,是瑤妃宮里貼身的宮女。
幾乎是一瞬間,他便想明白了周旖錦跪在樹下的原委。
“沒什么,我午膳用的少,有些頭暈罷了。”魏璇臉色立刻佯裝平靜,低聲回答她。
宮女并沒有多疑,看著魏璇這張略帶了一些慘白的精致的臉,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隱藏著一股暴烈且妖異的氣息。
宮女一時被這面容驚艷,竟有些笨嘴拙舌。她點了點頭,又討好地問道:“質子殿下,奴婢來為您提東西吧。”
她指的是方才魏景交到魏璇手里的,邊疆行軍布陣的一冊地圖。
魏璇搖了搖頭,不過少頃,周身氣息又恢復了往常的溫和淡漠。
小宮女吃了癟,郁郁不樂地收回了剛伸出來的手。
他緩步離開養心殿,獨自一人往翠微宮走,不知為何繞了些路,走到周旖錦落水的湖邊。
湖面結了層薄冰,枯黃的樹枝上零星落葉徐徐飄落,無人打掃的駁岸落了厚厚的積雪。
魏璇腳步虛浮。
與匈奴結盟,擾亂邊疆戰局,趁機擴大自己的勢力,這明明是他想要得到的結果。
可不知為何,胸口卻仿佛塞進了一團棉花,壓的他透不出氣。
想不到,為了給周宴求情,周旖錦竟會有朝一日甘愿在瑤妃面前低聲下氣。
這樣的恥辱與痛楚,若是她得知實情,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他皺著眉,從畫舫里搬了一壇酒,在雪地上席地而坐。
寒風凜凜,湖面上騰起一陣蒼白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