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雍漫無目的,一個人走了很久。
今天是中元節,要放焰口。路邊好多賣祭祀用品的攤檔。胡同口還供奉著超度孤魂野鬼的地藏王菩薩,三幅顯目的招魂幡在秋風中帶著蕭瑟的寒意。
時雍放慢腳步,買了些瓜果糕點和面食做的桃子,走到法師座旁的施孤臺前。
臺上擺放著各家各戶的祭品,空氣里滿是祭祀的味道。
她放好祭品,雙手合十,低頭閉眼。
哧!
秋風裹著一聲低笑。
時雍后頸皮一麻。
“誰?”
沒有人回答。
她左右看了看,施孤臺前只有她一人。
“見鬼了。”
她嘟噥一聲,又覺得可笑。
自己不就是鬼嗎?
街邊茶肆傳來陣陣吆喝。
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說得口沫橫飛,“當今之世,我最唾棄的人,就是時雍。”
他列舉了時雍數樁驚天動地的大罪,折扇敲得啪啪作響,“這樣寡廉鮮恥的婦人,當何罪哉?”
“千刀萬剮不為過!活該剝皮抽筋下油鍋。”
“賤婦作惡多端,下詔獄都便宜她了。”
“……”
“聽說那些兀良汗人,是為了時雍而來?”
“唉!太平日子過了快四十年。這天下,又要不得安生嘍。”
說到時雍的艷事、惡事、丑事,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哄鬧不止。
一個女人能讓順天府百姓談起來就咬牙切齒也是不容易。
時雍走過來倚在門板上,聽得開心。
一群螞蟻在搬家,從門檻下排隊經過,時雍挪了挪位置,剛準備轉身,人群里便傳來一聲巨響。砰!有人倒地,有人失聲尖叫。
“不得了啦!這人死過去了。”
茶肆寂靜了片刻。
圍觀的人又興奮起來,指指點點。
“這小子是個賊。”
“他偷我錢。你們快看,錢袋子還攥他手上呢。大家作證,我沒有推他,死了不關我的事啊。”
時雍從門板上直起身子,懶洋洋撥開圍觀人群走上前。
“讓開。”
眾人詫異地看著她。
時雍不多說,弓下腰一把將那家伙的衣領扯開,從脖子扯到胸口,露出一片瘦骨嶙峋的胸膛。
“啊!”幾個路過的小姑娘嚇得花容失色,尖叫捂眼。
時雍啪啪兩巴掌摳在那小子臉上,見他沒有反應,手指掐緊他的人中,繼續松他的衣服。
看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竟然當街撕扯男子的腰帶,又是拍又是按又是掐的,眾人都覺得稀奇新鮮,圍過來指指點點。
“這小娘子我認識,宋家胡同口宋仵作的閨女,叫阿拾。”
“十八歲還嫁不掉的那個老姑娘?”
“噓!好歹人家也是衙門里的人,別得罪,往后你家有什么事用得著她……”
“我呸。你家才有事用著她呢。”
噗一聲悶響,那偷兒噴出一口穢物,幽幽醒轉。
“哪個龜孫掐我?”
這小子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睜開眼就罵人,還挺橫。
時雍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慵懶哂笑。
“你祖宗我。”
那偷兒懵懵懂懂地看著面前眉目清秀的小娘子,聽著眾人議論,猛然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一個骨碌爬起來就往人群里鉆。
“小賊要溜!抓住他。”
有人吼叫起來,那小子腳底抹油跑得飛快。
時雍瞇瞇眼,一個箭步沖上去就是一個利索的掃堂腿。
啪嗒!那小子再次摔暈在地上。
街上頓時鴉雀無聲。
時雍無辜地攤手,“……”
對面紅袖招的二樓,魏州汗涔涔地陪立在趙胤背后。
這場鬧劇大都督從頭看到尾,懶洋洋地端著酒杯一言不發,看不出有什么表示,但雙眼鋒芒難掩,讓他渾身不自在。
“走。”
好半晌,趙胤收回目光,一飲而盡。
……
這一年是光啟二十二年,蝗災旱澇,田地欠收,南邊鬧瘟疫,北邊的兀良汗人又蠢蠢欲動,三不五時的擾邊滋事。
大晏朝在平靜了三十九個年頭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災難之中。
京師人心惶惶,有錢的囤糧囤物,沒錢的賣兒賣女。
茶樓酒肆里談論最多的,除了女魔頭時雍的風流逸事,便是兀良汗王巴圖到底會不會舉兵南下。
國朝局勢緊張,對普通百姓來說,更擔憂的是生計。
阿拾的父親宋長貴是個仵作,同操賤業,家境本不寬裕,到了災荒年更加難熬。后娘王氏刻薄潑辣,成日里琢磨怎么把阿拾賣個好價錢。
過了年,阿拾就十八了。
有一個做仵作的爹,又成了穩婆的徒弟,成日里市井閨閣男人堆兒里來去,人人都嫌她晦氣,眼看著拖成了老姑娘也沒人愿意結親。
“要我說,聾的啞的瞎的瘸的跛的做小妾做續弦都成,只要彩禮厚就把她嫁了,免得在家吃白飯。”
時雍邁進院子,就聽到王氏在和宋老太說話。
看了她,王氏拉著個臉就高聲訓罵。
“大清早出門,天黑才落屋,以為你去干什么好事了,竟是當街扒男子衣裳?”
“小賤蹄子你知不知羞?這城里都傳遍了,你不想嫁人,你妹妹阿香還要嫁人呢。”
“十八歲的老姑娘了還不急著相看郎君,每日里瘋瘋癲癲地往兇案上跑,拎一條胳膊、夾一顆腦袋還能吃能睡,你怕不是無常投的生?”
“我看你比你那傻子娘更要蠢上幾分。還等謝家小郎呢?人家被廣武侯府看上了,找的官媒上門,你給人家侯府小姐提鞋都不配,做的什么春秋大夢呢?”
王氏和宋老太一人一句,數落不停。
時雍瞧樂了。
看阿拾這個極品后娘,再看看宋家這破落院子,怎么也不像是和錦衣衛趙胤扯上關系的人呀?
趙胤到底約她干什么呢?
時雍懶洋洋看了王氏一眼,一言不發往房里走。
“這小畜生是要氣死我哇?”
王氏看到繼女這張俏麗的臉蛋兒就想到宋長貴心心念念的前妻,一時火冒三丈,順手撈過檐下的一根干柴,劈頭蓋臉朝時雍打過去。
“老娘今兒不教會你什么叫羞恥,就不姓王。打不死你我!”
背后棍棒敲來,時雍不閃不躲,轉身將王氏手腕攥住。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最近手不聽使喚,它自個兒成精了?”
王氏一愣。
她不明白阿拾說的什么鬼話,但阿拾長得跟個弱雞仔兒似的,膽子又小,哪來的狗膽這么跟她說話?
王氏臉色變了變,轉念又威風起來。
“小畜生,我是給你臉了嗎?你翅膀硬了……啊!”
伴隨著王氏一聲慘叫,她被時雍重重丟了出去。
砰!時雍合上門,將王氏的哭嚎聲關在門外,不管不顧地翻找起來。
一張木板床,一張木桌,一條板凳,一口破舊的木箱,窄小潮濕的房間里再無其他。
木箱上滿是被蛀空的蟲眼,里面幾件女孩子的衣服,大多素淡破舊,打了補丁,洗得沒了顏色。
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更別說胭脂水粉了。
嗯?
這怎么去見趙胤?
時雍什么都可以容忍,不容許自己不美。
她挑出一件稍微整齊的衣裳,去灶房燒了水拎到房里,擦洗著身子,半瞇著眼滿是嘆。
從時雍到阿拾,她這穿越條件明顯更差了。
好在阿拾長得不錯。
雖然手有厚繭,面容憔悴,但粗衣棉布下的身子像一顆剝了殼的煮雞蛋,白嫩嫩的。腰上有一粒鮮艷欲滴的小紅痣,幾分妖嬈,像她。
也罷。
阿拾就阿拾吧。
十八歲的“老姑娘”阿拾,在二十八歲的時雍看來,真是個鮮嫩嫩的小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