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乩館。
綿綿陰雨將海棠花從墻角伸出的枝條澆得濕漉漉艷麗多嬌,透過花格窗下的樹影,站著兩個端端正正的美人。不知是銅爐的熏香還是她們身上的香甜,將時雍的腦子熏得又暈眩了幾分。
這是哪里?
她半瞇起眼打量。
眼前是一個冷清的小院,右邊有一口池塘,荷葉連天,一片碧綠,枯萎的蓮篷探出高高的枝桿點綴其間,在秋風中瑟瑟擺動。
趙胤帶她來這里,是要干什么?
“爺。”一個美人走過來,打量一眼被謝放和楊斐兩人“拎”回來的時雍,“東西備好了,交給我們吧。”
謝放和楊斐交換個眼神,就要把時雍遞到她的手上。
“等等。”時雍轉頭,一張滿是酡紅的臉面向趙胤,“大人有解藥?”
“沒有。”趙胤視線落在她干焦的嘴皮上,眸色若有似無的黯了黯。
這一眼看得時雍心顫顫地一跳。
雖說她摳吐了大部分藥物,但那藥的藥性極烈,到如今,后背布滿汗意,小腹抽痛,生了些麻漲酸軟的感覺,嘴巴更是焦渴難耐,燒得她嗓子啞痛,一股熱浪如波濤般洶涌而來,再熬下去,怕是不成。
“大人是要親自幫我解毒?”時雍又問。
“……”
“……”
小院里古怪地安靜著。
她中的是什么毒,去了順天府大牢的人都知道。
趙胤把她帶回無乩館,而不是送去錦衣衛,這本就是謝放和楊斐等人纏在心里的問題。
這個藥沒有解藥,他們打死都不敢去想大都督會親自解毒,阿拾卻大膽地問了出來?
謝放為她捏了把冷汗,生怕她還沒毒發身亡,就被大都督捏死。
然而,趙胤臉上卻平靜得反常。
“拎出來吧。”
什么東西拎出來?時雍腦子里天人交戰,懷里像揣了一只蠢蠢欲動的小獸,但她沒忘自己人犯的身份。
“大人要如何處置我?”
趙胤面無表情,“等你活下來再問不遲。”
時雍莞爾,眼睛半瞇不瞇,“你不會讓我死的吧?”
今日趙胤會親自去府衙大牢里撈人,出乎時雍的意料之外。而這也更是證實了阿拾對趙胤的重要性。
時雍笑容虛弱無力,但底氣十足,一副吃準了趙胤舍不得她死的樣子。
趙胤看她一眼,一張臉冷得看不出情緒。
時雍眼皮半垂,只見兩名侍衛抬著一個大木桶放到廊下,還沒有靠近,一股濃郁的涼氣便撲面而來。
“這是什么?”
“把她丟下去。”趙胤淡淡地說著,一襲織金黑錦袍服在涼風里微微擺動,將他襯得更為冷漠無情,連帶這句話都像冰疙瘩似的,將時雍暈眩的腦袋砸得清醒了幾分。
“你要把我丟到冰桶里?”時雍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趙胤漫不經心地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地窖藏冰不多,省著點用。”
“我不!”時雍怕冷,
剛那一桶從頭澆下來的涼水差點去了她半條命,仇還沒報呢,這王八蛋又要把她丟到冰桶里浸泡?
上輩子死在他的詔獄,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不想死在他的冰桶里。
“我寧愿……暴體而亡,也不想凍死。”
趙胤顯然沒有什么耐心,“丟下去。”
“是。”謝放弱弱地看了時雍一眼,就要過來拉她。
“別動我!”時雍冷喝一聲,腳下突然一滑,錯過了謝放的手臂。
謝放一愣。
他沒有想到她被下了藥,又在順天府大牢里夾壞了手指,身上有傷,現在居然還能這么利索的躲開他,頓一頓,便慢了半拍。
“我不用你救。”時雍回頭看一眼趙胤,深吸一口氣,突然沖過去翻越石欄,朝池塘一躍而下。
撲嗵一聲。
“爺!”
四下里驚叫一片。
幾個侍從和婢女嚇得不輕。
“她跳下去了?”
“這池塘的水可不淺,浮泥也深,要死人的。”
“快,趕緊撈人。”
一群人沖到欄桿邊上,只見落水的女子像一尾魚,鉆入了遮天蔽日的荷下,不見了蹤影,水面上只冒出幾個臟乎乎的氣泡。
謝放脫下外套就要下水,卻被趙胤制止。
“不必管她。”
謝放僵在那里,“爺,阿拾受了傷,會溺死的。”
“她自己選的。”趙胤又道。
今兒仍然是個陰雨天。
雨水從青瓦筆直的溝縫里滑下來,嘀嘀嗒嗒,珠簾一般。
眾人沉默地望著池塘。
錦衣衛這些人都是見過風浪的人,可這般絕決的女子,少見。
等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誰也不知時雍在荷塘里泡了多久的冷水,突然聽得水響,一顆濕漉漉的腦袋從水面鉆了出來,狗子似的左右甩動。
她的頭發散亂地貼在頭皮和肩膀,將脖子襯得越發修長纖細,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濕透的中衣裹著玲瓏的身段若隱若現,沒有外衫,身披浮泥,但一雙眼兒慵懶深沉,泛了幾絲秋水,與這陰雨天氣極是相合,如芙蓉出.水,瀲滟多情。
“我冷。”她直勾勾盯著趙胤。
婧衣看她一眼,內心隱隱生出一絲害怕。
這女子衣著粗鄙,分明不打眼,可當她用這樣的眼神看人時,竟如此嫵媚。
婧衣不敢去看趙胤是什么表情,低頭走近,“爺,我去給姑娘拿衣服。”
趙胤一言不發地走近池塘,就像沒有聽到她的話,冷著聲音吩咐謝放。
“去拿清心露。”
清心露?
時雍眨了眨眼,游到欄桿下,攀著一塊石頭便要往欄桿上爬,奈何身子泡久了著實虛弱,還沒有爬上來,腳下一滑,就往后倒去。
“呀!”一群人驚叫。
時雍閉上了眼,做好了摔下去的準備。
然而,料想中的倒栽入水沒有出現。
她手臂被人狠狠拽住,腰上一緊,一股大力托住她幾乎騰空而起。
待她從昏眩中睜眼,連人帶一身淤泥和殘荷腐臭,齊齊落入了趙胤的懷里。
全場鴉雀無聲。
時雍聞到他身上那種極其男性攻擊力的氣息,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額頭上的水漬淌下,落入趙胤的頸窩——
“……多謝大人。”她說得有點虛。
趙胤沒有說話,沉著的冷臉似乎極為不悅,分明是對她有幾分嫌棄,但他也沒有喪心病狂地丟下她,而是將她拎起來走向廊下的椅子。
為了保持平衡,時雍自然地圈住他的脖子。
這男人高大精實,身子硬得像一塊石頭似的,握在腰上的手大得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斷她,因此時雍并不覺得這樣的擁抱很舒服,也沒有生出半點曖昧心思。
但隨侍的婧衣和嫵衣兩個丫頭卻驚呆了!
爺這是動了心思?
在爺的身邊原本有四個丫鬟,都是夫人精挑細選了養起來的。除此,整個無乩館再沒有旁的女子,更別說哪個女子能蒙得恩寵,隨侍在側了。爺平常對她們尚好,但保持著男女之妨,并不肯親近,哪怕明知道她們都是夫人挑選出來侍候他的女人,而婉衣更是因為爬爺的床,被丟去了鄉下莊子里種地。
這個叫阿拾的女子,憑什么?
一個被時雍理解為“拎”的嫌棄舉動,在婧衣和嫵衣心里,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婧衣年歲最長,在趙胤跟前最得臉,見狀低頭上前。
“爺,您衣裳臟了,先回房沐浴更衣吧,姑娘這里我來伺候。”
“她不用伺候。”趙胤解下弄臟的披風,冷著臉丟在時雍身上,“她的命比貓還長。”
這是夸她還是損她?
時雍半垂著眼皮瞄他。
身子不好受,沒有力氣,其實她很愿意小姐姐伺候。
但趙胤這人顯然沒有同情心,任由她濕漉漉坐在那里,直到謝放拿了一個青花瓷瓶過來。
趙胤拔開塞子,遞給她,“喝光。”
狠毒!有藥不早點拿出來?
時雍二話不說,仰頭骨碌碌灌了一大口,“是酒?”
喉頭又干又澀,她重重咳嗽起來,雙眼瞪著趙胤,再顧不得“老老實實”的人設了。
“大都督這么喜歡折磨人?”
“不識好歹。”趙胤輕輕拂了拂衣袖,轉了身,“洗干凈,送到本座房里。”
洗干凈,送他房里?
人,還是披風?
時雍酒下肚,一股暖流從喉頭入腹,頃刻遍布渾身,臊熱感直沖腦門。
這么烈性的酒,居然叫“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