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煉鐵作坊內,高爐的余溫在緩緩降低。
幽暗中,世子與張夏兩人相對無言,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明天。
張夏去找了一塊干凈的布投洗干凈,看向世子:“勞煩世子回避一下,我給郡主擦擦身子。”
“好,”盤坐在地上的世子起身去了幽暗處,背對著白鯉與張夏。
張夏一邊跪坐在地上給白鯉擦拭身體,一邊問道:“世子和郡主何時知道陳跡是行官的?”
世子隨口回答道:“有一次我與白鯉身陷險境,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與白鯉恐怕性命不保。”
張夏低著頭說道:“我曾問表叔,可否教我行官的門徑,他卻說我沒有做行官的天賦。這世間行官鳳毛麟角。真叫人羨慕!”
世子怔了一下:“表叔?”
他很快反應過來,張夏說的表叔便是那位欽天監副監正,徐術!
世子笑著說道:“我也曾有過相同的想法,只是我父親說,世子身份與行官門徑天然相斥,練不成的。”
張夏有些奇怪:“天然相斥?什么意思?”
世子回答道:“我父親只說,三品以上官員斷不可能修成行官門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個人一輩子走通一條路便可以了。不能貪心,所以,我朝欽天監監正官職也只有正四品。”
“王爺從何知曉?我表叔沒有提過此事。”
“我父親說他年輕時也想修行,便從宮里尋了門修行門徑,偷著練,也確實入了門。可封王之后,一身修行都頃刻間散去了。”
張夏嘆道:“好可惜。”
世子哈哈一笑:“我爹也這么說,好可惜。不過我打算這次回去催我父親再生個兒子。到時候我就可以不當世子了。跟著陳跡一起去當行官。”
張夏想了想忽然說道:“其實我幼時在陳老家主的六十壽宴上見過陳跡,他跟他娘一起坐在角落里也讓人忍不住去看。那時候的他看起來木納呆滯。與此時全然不同。時間過得可真快。沒想到他變化如此之大。”
“哦?”
世子疑惑:“我那次也去了。為何對你和陳跡一點印象都沒有。”
張夏閉上眼睛沉思片刻:“世子當時坐在主桌,開宴前,你趁著陳老家主起身說祝酒詞時,偷偷拿靖王的就被抿了一口。被酒水辣的睜不開眼。”
世子心中一驚,他想要回頭去看張夏,卻想起自己不可回頭,趕忙轉回了腦袋:“等等。你為何記得如此清楚。莫非你和張大人一樣過目不忘?”
張夏嗯了一聲。
世子驚疑不定:“張家人都有這能力嗎?
不,只有我和我父親。”
此時,張夏將白鯉的衣服整理好,又起身給自己擦拭身子。
她自顧自說道:“我父親入贅似的娶了我娘,曾被徐家約定,不準納妾,不準休妻,不準……反正規矩多得很。待生下我之后,我一歲半時便可以將經義倒背如流。于是我娘忽然允許我父親納妾了。不僅如此。徐家還想盡辦法的給他送女人。”
世子恍然:“為了讓張大人再生一個像你一樣的……男孩?”
張夏笑了笑說道:“是的。我娘與我爹約定好。若再生得一個天賦異稟的孩子,需過繼給我叔爺當孫子。性徐。”
世子知道,張夏口中的叔爺,便是當今內閣首輔徐拱。
徐閣老唯一的兒子徐術借緣覺寺法會死而復生。如今一心修道不曾婚配,枯坐在欽天監里。
徐閣老此舉,大概是想為徐家再尋一人,續百年興旺。
世子感慨:“世家為了傳承。當真不遺余力。”
“擦好了,世子回來吧。”
張夏重新束攏自己的發鬢,,從地上隨手撿起一根鐵條當發簪。
世子回到白鯉身邊盤坐下,憂心忡忡:“陳跡為何還未回來,別是出事了吧。”
然而就在此時,白鯉緩緩睜開眼睛,聲音孱弱:“哥,你剛剛說陳跡怎么了?”
世子驚喜道:“你可終于醒了。讓我摸摸額頭。還是這么燙啊。得盡快診病吃藥才行啊。”
他要從白鯉額頭收回手時,白鯉卻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哥,陳跡呢?別轉移話題。”
世子樂呵呵笑道:“陳跡出去為你尋藥,一會兒就回來了。”
白鯉躺在地上,眼神直勾勾盯著世子:“哥,你撒謊。”
世子急了,白鯉早不醒,晚不醒,偏偏這個時候醒過來。
還未等他想到如何應對,卻聽煉鐵作坊外有人騎快馬匆匆而過,并高聲呼嘯道:“偏將有令,二大營即刻集結,挨家挨戶搜查每個角落。不放過任何一個外鄉人。那些外鄉人就在軍鎮之中。”
世子與張夏面面相覷,眼中皆有驚駭:“他們怎么知道咱們就在軍鎮里。?”
世子疑惑:“陳跡將咱們出賣了嗎?不,陳跡不是那樣的人。”
白鯉斬釘截鐵道:“陳跡不可能出賣我們。”
張夏看了白鯉一眼,平靜分析道:“若是陳跡出賣我們,直接將我們所在告知那些軍漢就可以了。不需要他們如此大費周折。”
世子說道:“也是哦,我就知道陳跡靠得住。”
白鯉瞪著世子不說話。
世子尷尬一笑:“我沒張夏那么聰明,方才只是順著她的話隨后一說而已。”
他起身快走幾步,將側臉貼在作坊的木門偷聽外面的動靜。
這時,門外又一名騎兵疾馳而過,高聲呼嘯:“馮先生有令,一大營集結。立刻騎馬進山,務必在那個外鄉人穿過龍王谷之前截住他。”
白鯉勉強的撐起身子:“是陳跡。”
張夏點點頭:“必然是陳跡無疑。龍王谷在東北方,我們在西南方。陳跡一定是故意挑選的方向,想要幫我們把人引走。”
世子撓了撓頭:“你腦子轉的這么快啊。跟陳跡一樣。”
張夏瞥他一眼,鎮定道:“陳跡臨走時交代過,若鎮里出了亂子,咱們必須立刻帶著郡主離開。如果要走的話,現在就得走了。”
世子篤定道:“走。”
他彎腰抄起白鯉,背在身上就走。
夜色下,張夏走在前方,推開門探頭朝外看去。
確定軍漢還沒搜查到這邊,當即引路往木柵欄處潛行而去。
“什么人?站住。”
聲音如驚雷般從他們三人身后響起。
世子豁然回頭,只見兩名軍漢持刀從數十步外沖來:“找到外鄉人了。在這里。”
世子心沉到谷底。
方才那騎兵故意高聲呼嘯,就是為了打草驅蛇,實際軍漢們早早在街上設好了暗哨等待著他們自投羅網。
他忽然有點絕望,饒是陳跡舍命幫他們將人引開,他們也沒法逃脫。
自己身為世子,卻連兩個人都保護不了。
“快跑。”
世子背著白鯉,與張夏一起狂奔到木柵欄邊上。
他站于柵欄前,回頭看了一眼即將追上的軍漢,對張夏說道:“你先踩著我翻過去,然后接著白鯉。
白鯉虛弱道:“哥,把我丟在這里吧。”
世子怒道:“說的什么屁話?把你丟這里。我怎么跟爹和陳跡交代?”
白鯉倔強道:“別猶豫,你們帶著我跑不遠,快。”
然而話音剛落,兩人身旁的張夏驟然驚呼:“棗棗?”
世子順著張夏的目光望去,赫然看見柵欄外不遠處佇立著一匹棗紅色駿馬,高八尺之上,在寒冬月色下噴吐著呼吸,白氣如箭。
棗棗頭頂一團黑影,一閃而逝。落在旁邊草叢里。
軍漢將至。
下一刻,棗棗嘶鳴一聲,這狂烈的戰馬竟奔襲而來。從一人多高的木柵欄上一躍而過。
龐大的戰馬在半空中輕盈轉身,奮力一蹬,卻見它兩只健碩的后蹄同時踹在兩名軍漢胸口上。
轟的一聲。
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聲響,兩名軍漢胸口塌陷下去,倒飛十余丈。
世子與白鯉瞠目結舌,柵欄外貓著的烏云肅然奇跡、
猛猛的。
世子驚駭道:“你這棗棗……”
棗棗乖巧的停在張夏身邊,低垂著頭顱去蹭張夏的頭發。
張夏笑著將臉貼了上去:“這是表叔送的馬,他說棗棗可是龍種呢。”
龍種?
饒是實權藩王的世子,也沒聽說過這般說法。
說罷。
她翻身上馬,朝白鯉伸出手來:“郡主上馬,世子坐在最前面。棗棗駝得動我們三個人。”
遠處有密集的腳步聲,喊殺聲傳來,世子與白鯉不再猶豫,當即上馬,棗棗抬腿便走。
世子看著前方:“咱們被木柵欄攔住了怎么辦?棗棗馱著三個人,應該躍不過去……吧?”
轟隆一聲。
棗棗根本沒有躍起的意思,竟是毫不減速的一低頭將木柵欄撞得稀碎。
“咱們現在去哪?”
張夏扯著韁繩問道。
世子問道:“棗棗駝得動四個人嗎?”
張夏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啊。棗棗,你能駝得動四個人嗎?可以的話,就叫一聲。”
棗棗一聲嘶鳴回應。
世子默然片刻,“那咱們就往東北去,接著陳跡。”
張夏皺眉:“萬一接不到呢?”
世子深吸一口氣:“起碼不后悔。”
張夏:“那就走。”
白鯉:“走。”
月下,無云,晴照。
躁烈的駿馬轉了方向,什么身外之物都沒帶上,什么都不想落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