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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骨母女在橋鄉就留宿一晚,第二日便啟程返家。
橋鄉很美,可是旅游要錢,梅家人的經濟條件不允許她們在江南水鄉多做停留。
來送站的只有梅學文。
衛七巧在動車站的人流里東張西望,確定了梅學文身旁沒有跟著蘇簡簡。
蘇簡簡昨晚回家后,又挨了蘇母一頓訓。
蘇母說不過梅骨,也只能私下又做女兒思想工作,自然也是做不通的,只能從苦口婆心變成疾言厲色。
梅學文的神色也很落寞。
衛七巧看不出兒子的落寞,只為兒子能在這樣繁華的地方落腳感到驕傲。如果她能去參觀一下梅學文的宿舍條件,大概就笑不出來了。干體力活的工人們,住宿條件是很一般的。梅學文怕母親、姐姐難受,就沒有帶他們去廠區參觀。
他好歹是家里辛苦供出來的大學生,為愛拼搏一把,不得不如此吃苦耐勞。但母親、姐姐看了,大抵要心疼。
梅骨倒是看得出梅學文的落寞,也能想象梅學文面臨的處境,可是她能力有限,幫不了梅學文什么。
“謝謝大姐,好歹又幫我多爭取了一年考察期。”梅學文振作精神,對梅骨說道。
“祝你好運。”梅學文已經長到一米八多,梅骨得仰頭看他,但還是伸手摸摸梅學文的腦袋。
“親愛的旅客朋友們,D7890次列車開始檢票……”
分別在即,衛七巧突然抓著梅學文的手哭了起來。
她千嬌萬寵的兒子,匆匆相聚一日,又要分離了。
但列車就要開了,已經沒有時間留給衛七巧表演母愛,她被梅骨和梅香香拉走了。
梅學文看著母親、姐姐進了檢票口,一股悲傷逆流成河。幼年喪父,是母親和姐姐撐起了家,他好想讓母親和姐姐過上好日子,可是他一個末流大學的畢業生,來自鄉村的農家子弟,有什么能力讓她們幸福?
他甚至沒有能力讓自己幸福。
他的愛情正面臨考驗,捍衛愛情,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
梅學文毅然轉身。
當衛七巧和梅骨姐妹再次回頭時,梅學文留給她們的只剩人群中一道年輕人單薄的背影。
衛七巧哭了一路,不解兒子為什么要去喜歡一個外地媳婦,兒子娶了外地媳婦,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永和村看她了,那外地媳婦也不是什么天仙美女,為什么就把兒子迷住了。
梅香香被她哭得煩了,就應她:“你嫌棄人家,人家父母也嫌棄你兒子,人家父母沒打算把女兒嫁給你兒子。”
自己的寶貝兒子竟然不被人待見,衛七巧心里惱火,轉而又不停咒罵蘇家父母為什么要反對梅學文和蘇簡簡在一起,嫌貧愛富的都沒有好下場。
衛七巧一向嘴毒,罵出來的話都是激烈又極致刻毒的。
梅骨在一旁默默聽著,心里產生了一種扭曲的快感:你當初是如何折騰我的?現在全都報應在你兒子身上了……
動車駛入長長的隧道,外面一下黑了,車窗的玻璃立即變成了鏡子,映現出梅骨的面孔,那一雙透著怨恨的眼睛嚇了梅骨一跳。
她連忙甩甩頭,甩掉內心陰暗的想法。
她是愛梅學文這個弟弟的,身為長姐,她希望梅學文幸福的心不比衛七巧這個當母親的少,但是衛七巧的所作所為很難讓梅骨能毫無雜念地去愛梅學文,她得靠超強的意志力才能摒棄因為衛七巧而遷怒梅學文的負面情緒。
蘇家父母反對蘇簡簡和梅學文在一起,與衛七巧反對她嫁給陸景升,性質能一樣嗎?
蘇家父母的出發點是為了蘇簡簡幸福,怕蘇簡簡和梅學文在一起不幸福,而衛七巧呢?
梅骨要嫁給陸景升的時候,衛七巧對梅骨發瘋,說的是:你嫁給那樣一個人,丟了你弟弟的臉,你就那么看不起你弟弟,覺得他只能配這樣的姐夫?
你應該嫁給市長或者書記,這樣才能幫襯你弟弟的前途。
一個農婦有著不切實際的野心,但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家的女兒定然配不上市長或者書記這樣的官員,于是她便加個限定條件:離婚的,或者喪偶的。
梅骨倒是想順著母親異想天開的這條通天大道走,可是別的同學紛紛留城時她卻只能分配回村的農家女孩兒,每日睜眼閉眼只在巴掌大的村莊里轉悠,除了永和村的青天白日,她又有什么渠道去認識母親口中的青天大老爺們?
衛七巧向往兒子能去羅馬,便責備梅骨沒有送他兒子去羅馬的能力。
衛七巧不明白她辛辛苦苦供女兒讀書,當了老師,為什么不能給她的兒子帶來榮華富貴,那她供她讀書的意義在哪里?衛青初中沒畢業,卻給家里賺了那么多錢,反觀梅骨呢?
當老師的工資很少。
如果是梅骨去東莞,一定能賺到和衛青一樣多的錢,因為梅骨比梅香香漂亮,更比梅香香聰明……
理想與現實的落差,讓衛七巧對梅骨怨恨滿滿,她只能在言語上加倍折磨和羞辱梅骨,以發泄她內心的不平衡。
她內心的不平衡還來自于,為什么這份鐵飯碗偏偏給梅骨端上了,而不是梅學文?
她不去想梅骨成績優異,卻沒有上高中考大學的機會,只能讀師范,梅學文成績一般,卻能上高中考大學,她只想著梅骨端上了鐵飯碗,卻不能給梅學文帶來大利益,那梅骨就是梅家的罪人,永遠對不起她這個母親含辛茹苦的付出,永遠對不起傳宗接代的弟弟。
如果鐵飯碗是兒子的,梅骨和梅香香能像衛青那樣,從東莞源源不斷給家里賺回大錢,那她衛七巧的人生就圓滿了。
可是事實與理想差距太遠,女兒們既賺不了大錢,也嫁不到有錢有勢的人家,她的美夢落空,她恨梅骨,也恨讓她美夢落空的陸家。她咒罵梅骨,更要咒罵陸家,罵陸景升,罵景升爸媽,罵陸景瑟……
她絲毫不管她對陸家的咒罵會如何影響梅骨在陸家的處境,如何影響梅骨與陸景升的感情。
女兒的幸福,這是衛七巧心中不可能有的概念。
因為她的出生與成長,父母也沒有給予她這個概念,所以她對她的女兒們也沒有這個概念。
她覺得女兒生來就是要幫襯父母養兒子的,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怎么會錯?肯定是對的。
對的東西,她就要去堅持,因為在她的認知里,這是理所應當的正道。
但凡永和村里有人嫁女,貼補了嫁妝,她勢必陰陽怪氣,甚至破口大罵,因為任何一戶人家對女兒的善待,都打了她衛七巧的臉,都讓她下不來臺,進而惱羞成怒。
這樣的衛七巧,梅骨很難愛得起來。
可是,她是讀了書的,“孝順”二字像緊箍咒牢牢套住她的腦袋,午夜夢回,她常常為自己痛恨生養自己的母親而矛盾、自責。
普天之下,有誰像她這樣,把辛苦養育自己的母親拿來痛恨的嗎?
當衛七巧罵她“不孝女”的時候,梅骨便也在心里罵著自己:梅骨啊,你是讀書人,你怎么可以當不孝女呢?
所以,每當梅骨面對衛七巧的不可理喻,滋生出陰暗、負面的思想時,她就趕緊用超強的意志力制止自己墮入違背人倫的深淵。
母親她是可憐的,單身寡母,勤勞一生,省吃儉用,拉拔大三個兒女,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如此苦難的母親,梅骨啊,你怎么可以恨她?
衛七巧在旅途中終于咒罵累了,也哭累了,歪在梅骨肩頭睡著了。
梅骨將她的腦袋在自己肩膀上扶扶正,讓她睡得舒服些。
衛七巧回到永和村,自然有很多村民來探聽她們橋鄉之行的具體細節,衛七巧意氣風發地向每個八卦的村民講述,蘇簡簡家是如何富可敵國,那一頓飯就吃掉好幾萬呢。
親家母是如何氣派,一件貂毛大衣也要好幾萬呢。
蘇家的紡織廠如何大,比整個永和村還要大呢。
“七巧,兒子娶了這樣的富家千金,可算出息了。”村人們心里不信,但眼里還是露出羨慕的眼神,因為衛七巧的意氣風發、揚眉吐氣的姿態,又很難讓人不信,她說的都是真的。
除了梅學文的婚事,梅家人貢獻給村里人的第二個談資,便是梅骨和陸景升的離婚案子。
鄉法庭開年后審理的第一個案子,便是這個案子。
因為陸景升堅決不同意離婚,又是第一次起訴離婚,法官按著慣例不會判離婚,梅骨只能等著半年后的第二次起訴。
出了法庭,陸景升向梅骨走過來,梅骨和梅香香都很緊張,擔心他又要發脾氣,不料陸景升卻將工資卡遞到梅骨跟前來:“梅骨,這三年的工資卡我一分都沒動你的,至于你媽拿走的彩禮錢,我也一分不要,只希望你別離婚。梅骨,我很愛你……”
梅骨不敢聽。
不論是從前追求她的時候,還是結婚后,陸景升都輕而易舉就把“愛”掛在嘴邊,但他的所作所為哪里又有一點點愛的樣子。
梅香香生怕梅骨猶疑,一把搶過了陸景升手里的工資卡,“姐,我們走吧,媽還在家里等著我們呢。”
衛七巧還在家里等著離婚案的最新消息。
雖然梅骨和梅香香事先和她打了預防針,第一次起訴是很難判離婚的,但她大抵還是要失望、抱怨的。
梅香香拉著梅骨走了,陸景升只能目送他們,心里沒底,他這樣補救的舉動還能挽回梅骨不。
梅香香和梅骨先來到信用社,查了一下卡里余額,果然三年工資,一分不少。
“姐,這張卡暫時不要放媽發現,你身上需要錢,就算要幫學文,等學文結婚的時候,再拿出來幫唄。”
梅骨覺得梅香香說得有道理,將工資卡收了起來。
姐妹二人打算在鄉里吃了午飯再回村里。
看到面朝溪邊的一家小店在賣畬族九穩包,這是一種用番薯切皮洗凈煮熟放涼后,拌上番薯粉攪勻碾成泥狀,再做成立體三角形的餃子,放入紅糖、花生仁、芝麻、蔥頭油等做成的餡,在蒸籠上蒸上一二十分鐘,便成了表面金黃,內里既嫩又脆、既香又甜的九穩包,寓意十拿九穩,安安穩穩的意思。
梅骨記得這家九穩包店的女主人,是個畬族人,從小摔傷,導致脊柱側彎,個子又矮又小,像是在衣服底下背了個鍋。
這樣的女主人,卻生了個相貌英俊,且很會讀書的兒子,是梅骨的初中同屆同學,叫藍祎。
因為少數民族考生在中考時可以加分的政策,藍祎打小就隨母姓。
藍祎原本和梅骨一樣考上了師范,卻在面試環節故意出差池,未被師范錄取,去市里重點高中就讀,后來考了省重點師范大學,在省城讀了四年大學。
藍祎的大學和專業,對于F市的教育系統來說,都是稀缺的人才,但不知為何藍祎竟沒留城,而是回了鄉里的中學教書。
梅骨對藍祎的了解僅限于此。
“這家店是我同屆同學媽媽開的,我們就光顧這家店的生意吧。”梅骨對梅香香說道。
“好。”
姐妹二人走進店里卻發現,店主人不是位女士,而是位先生,五六十歲光景,瘦瘦的,靦腆的,正在忙碌。
店里此刻沒有別的客人,看到梅骨姐妹倆,他忙迎上來:“要吃九穩包啊?”
“你是藍祎的爸爸吧?”梅骨從男人臉上看到了老同學的影子,藍祎長得很像他爸爸。
藍父愣了愣:“你們是……”
“我是藍祎的同學,我叫梅骨。”
藍父有印象,藍祎同屆有個很會讀書的女孩子,就叫梅骨。
“梅骨啊,你小時候可會讀書了,現在在哪里啊?”
“我在永和村小學教書。”
梅骨、梅香香坐下來,藍父很快端上來一盤九穩包:“是藍祎的同學,我多送你們兩個九穩包。”
“叔叔太客氣了,謝謝謝謝,藍祎呢?”
藍父指了指天花板的位置:“藍祎在樓上呢,我叫他下來見見你們。”
藍父說著,走進后間,上樓去喊藍祎。
梅骨和梅香香吃完所有九穩包的時候,藍父終于把藍祎請下了樓。不過就站在前后間之間的隔簾后頭,露了下臉,又上樓去了。
回永和村的路上,梅香香忍不住向梅骨吐槽:“姐,你那同學,真沒禮貌。”
“他應該就是比較內向、害羞吧。”梅骨替藍祎解釋。
“也是,不是每個男人都像陸景升那么不要臉。”
梅骨沒有接腔。
梅香香又道:“不過你那同學雖然性格古怪,長還是長得挺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