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jwx
這條毛巾,怎么看著有些眼熟?
柳玉梅回想起來,這不是李家那小子今兒個掛肩上的那條么?
“這算怎么一回事兒呢。”
柳玉梅想將毛巾取下來,可手剛要觸及時,就止住了。
她扭頭看向里屋,門口,站著女孩的身影。
“阿璃啊,你不是已經躺下了么,怎么又起來了?”
女孩沒說話。
“阿璃啊,這條毛巾是你放的么?”
女孩沒回答。
“阿璃啊,這是擺牌位的地方,是最珍貴的供奉地,可不能隨便放東西呢,毛巾該放到它應該待的地方,奶奶幫你收了搓洗干凈好不好?”
女孩眼睫毛開始跳動。
“那就放著吧,放著吧,放這兒挺好的,呵呵,挺好的。”
女孩恢復了平靜。
“阿璃,去睡覺吧,奶奶不動它了,奶奶保證,你明天睡醒起床,還能看見它在這里。”
女孩轉身進去了。
柳玉梅嘆了口氣,隨即臉上又浮現出笑意,她剛剛留意到,這次阿璃將要生氣時,只是眼皮微跳,身體卻沒跟著顫抖,這也是一種進步啊。
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在避免著阿璃犯病,這不僅僅是因為那種暴怒狀態下的她會給自己和身邊人造成傷害,更是因為每次犯病后,她的病情會變得更嚴重。
當下,最重要的就是對阿璃病情的治療,其它,都是次要的。
柳玉梅終于在自己兩個哥哥的牌位后頭,找到了自己丈夫。
“到底是委屈你了,和我倆哥哥湊活了一陣,你們沒打架吧?”
那會兒,老東西不要臉般地追求自己,可沒少被自己哥哥們收拾,即使后來自己和他成親了,他和自己哥哥們每次喝酒時也都會嚷吵起來幾欲動手。
不同的是,成親前是哥哥們找茬拾掇他,而成親后,則是他次次借著酒意撩撥哥哥們,還恬不知恥地喊著:
“來啊,打我啊,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打死好了,打死了你們妹妹就得替我守寡!”
哥哥們恨得牙癢癢,不停地數落自己瞎了眼,愣是讓他給騙到了。
其實吧,老東西除了心眼兒小點,愛記仇外,真的對自己很好。
用手絹輕輕擦了擦丈夫的牌位:“老東西,這是你孫女想讓你騰位置放她的東西,你就委屈一下吧。”
說完,柳玉梅就把牌位騰了一下位置,把自己丈夫和自己父親牌位靠在了一起。
“和我爹多說說話吧,女婿也算半個兒。”
雖說那塊臟毛巾擱正中央是有點礙眼,但柳玉梅依舊語氣里帶著歡悅:
“你們啊,別和阿璃置氣,阿璃會落得如今這樣,不也都是你們害的么,誰叫你們那些年死得那么干脆豪邁,半點香火護持都沒給子孫留下。
這李家的小子,叫李追遠,名字挺好聽的,人也挺有意思,就是早慧得厲害。
聰明的娃兒我是見得多了,可像他這般的,這輩子還是頭遭見。
這娃兒給我的感覺,除了那點沒脫的稚氣外,他就像是在刻意演得像是個孩子一樣。
可惜了,這樣的人,往往不得長壽。
但也說不準,他現在住李三江這兒了,還是李三江的親族,分潤福運應是比咱們簡單得多。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
只希望他能幫咱阿璃把病慢慢治好,咱阿璃,吃了太多苦遭了太多罪了,這本就不該是她應得的。
你們啊,沉江死時都喊著為了新世界。
這世界太大,我這婦道人家眼窩子淺,容不下,我就只能瞅著自個兒孫女,只希望她能像其她小姑娘那樣,開開心心笑,大大方方說話。
你們要是在天有靈……”
說到這里,柳玉梅忍不住對著牌位們翻了一記白眼,語氣轉而變為慍怒埋怨:
“你們但凡死前按照老規矩留點靈下來,何至于讓我孫女變成這樣!”
洗完澡的李追遠又去找了一條毛巾,拿皂子仔細搓洗干凈后,掛在了晾衣繩上。
經過李三江臥室門前,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推門進入。
床上,李三江正夾著煙翹著腿,嘴里哼著小曲兒,做著睡意醞釀。
“太爺,有件事我想了一下,還是得和您再說一下。”
“哦?啥事兒,你說吧。”
“昨晚牛福的媽媽來到我們家,借著一樓的桌椅碗筷和紙人,給自己辦了一場壽宴,很熱鬧,我也被拉去參加了。”
李三江眉頭微皺,下意識地靠起身子:“你繼續說。”
“壽宴快結束時,出現一頭僵尸,和牛福他娘打了一架,牛福他娘打不過,最后關頭把我送走了。”
“把你送走了?送哪里去了?”
“我醒了。”
“哦。”李三江點點頭,想到自己在夢里被一群僵尸追著跑,他懂了,伢兒應該是做了和自己一樣有僵尸的夢,他安慰道,“小遠侯,就當是做了個夢吧,放心吧,今晚不會有事了。”
今晚不做轉運儀式,自己也能睡個好覺了。
“可是,太爺……”
“沒事,別往心里去,太爺我都懂。”
李追遠點點頭,果然,太爺是懂的。
“太爺,還有件事,您察覺到柳奶奶他們住在這里給您打工的問題么?”
“我當然早就察覺到了,呵呵。”
李追遠再次點頭,果然,太爺是知道的。
李三江心里一陣暗笑:這家人又是幫自己種地,又是給自己做扎紙,又是幫自己給席上送桌椅碗盤,還包了做飯、打掃……卻還只要那么一點工錢。
嘿嘿,這不是腦子有問題是什么?
這年頭,這種拿得少做得多腦子有問題的長工,可不好找了,自己得珍惜。
“還有事么,小遠侯,沒事的話就回去睡覺吧,太爺我也困了。”
“最后一件事,其實每次都是我在幫英子姐補習功課,英子姐理解能力比較一般,學得比較慢。”
李追遠發現,在自己說完后,李三江的嘴唇抿住,兩側的臉,越來越鼓,似乎憋得很難受。
安靜了十秒,終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三江笑得都牽扯到了傷口,不住地倒吸著涼氣,但還是忍不住笑罵道:
“你個小滑頭,不想學習就直說,還找這種蹩腳理由,你當你太爺是傻子不成?
好了好了,不瞎扯了,快回去睡覺去,明兒英侯肯定過來,你再貪玩,學習都是躲不掉的!”
“太爺,晚安。”
李追遠不爭辯了,就算是太爺,也不是全知全能,總有個別事弄不明白,這也正常。
回到自己臥室,躺上床,蓋上被子,李追遠閉上眼,睡覺。
這一覺睡得很安穩,沒做夢。
天蒙蒙亮時,李追遠醒了,在床邊坐了會兒,感受了一下,發現睡眠質量遠不如做夢時。
下床拿起臉盆,準備去洗漱,剛打開門,就看見門口站著一個女孩,是秦璃。
她今天梳了發式,插著一根木簪,上身是白衣,下身則是黑色的馬裙,看起來精致大氣。
好看的人,也得搭配好看的衣裳,才能相得益彰。
李追遠知道,秦璃每天的衣服,都不是商店里能買到的,一是如今流行外來的新潮衣服風格,傳統復古風本就式微被認為土氣上不得臺面,二是秦璃的衣服從設計到做工都很精細,怕是只有那種有傳承的制衣小作坊里才能訂做,價格不菲。
不過,看柳奶奶那種隨手就送值京里一套三居的玉扳指當見面禮的風格,她家肯定是不缺錢的。
女孩發梢上帶著露潤,李追遠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頭發,感到了些許濕汽。
“你在這里等了很久了?”
女孩沒說話,只是看著李追遠。
“下次等我起了,我去東屋喊你來一起看書,這樣你就不用站在這里等了,好不好?”
女孩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些。
“那以后我盡量早起,要是你來了我還沒起,你就進屋等坐椅子上等,這門反正不上鎖。”
女孩眼里的亮澤又恢復了。
李追遠走到晾衣繩前,將那條昨晚洗的毛巾取下,晚上晾的,沒干透,但能用了。
他走到昨天板凳前,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將毛巾往木凳上一放:“你先坐吧,我先去洗漱。”
秦璃坐下。
李追遠去洗漱了。
坐在板凳上的秦璃,目光落在那條還很干凈的毛巾上,她伸手抓住它,但想了想,還是將手收回。
刷完牙,正擦著臉,洗臉帕剛放下,就看見面前站著的柳奶奶,嚇了李追遠一跳。
“小遠啊,呵呵,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看見柳奶奶進主屋,還上了二樓,想來秦璃起床來這里等自己等了多久,柳奶奶就在這里陪了多久。
“奶奶,我喜歡和阿璃玩。”
“那你們就好好玩,有什么事喊奶奶我就行了。”柳奶奶笑吟吟地下了樓。
李追遠把臉盆放回屋里,這會兒還太早了,太陽還沒升起,他不想看書。
在屋里目光逡巡了一下,他拿起一個小木盒走了出來。
“阿璃,我教你下棋吧?”
秦璃沒說話,只是盯著小木盒。
李追遠打開小木盒,這是太爺讓秦叔給自己買零食和學習用品時,秦叔一同買回來的。
它是一個圍棋,棋盤是一張半透明的油皮紙印刷,棋子兒則是瓢蟲大小的塑料圓,總之,很小也很簡陋。
但勝在成本低價格便宜,石南鎮上的文具店肯定不會進那種正規的圍棋套,誰會買呢。
“我先給你講一下圍棋規則……”
沒等李追遠說完,阿璃就用手捏起一枚黑子放在了棋盤上。
李追遠也不再言語,捏白棋落子。
一連多手下來,李追遠確認了,女孩會下圍棋。
他不由露出笑意,投入到這場對弈。
二人下的是快棋,都沒怎么思考。
漸漸的,李追遠開始感到不支,最后……
“我輸了。”
李追遠沒放水,他是真輸了。
雖說自己沒正經學過棋,但他腦子算力好,圍棋又很吃這方面,所以不去和國手比,只是單純放在民間愛好者層面,他的棋力不算差的。
但女孩顯然更厲害,她應該是曾正式學過的,下得不僅快而且很有章法。
對此,李追遠并未感到有什么挫敗感,他知道自己學東西快,卻不可能跳過“學”的過程。
很多領域,只是腦子好是不夠的,還需要大量的積累和沉淀,更需要平臺的加持。
“阿璃真厲害,還下么?”
女孩指尖捏著棋子打著圈,抬頭看著李追遠,意思很明顯,她還想下。
李追遠收拾好棋盤,見好像起晨風了,就從露臺西邊角找來四個水泥脫落塊兒,壓住棋紙。
第二輪對弈開始。
落子速度依舊很快,李追遠則越下,嘴角越忍不住輕輕勾起。
他感受到了,女孩在給自己讓棋。
他沒感到羞辱,反而很開心,然后,他開始故意走差棋。
這下子,女孩的落子速度開始變慢了,眉頭也逐漸蹙起。
李追遠不忍繼續逗他了,還是贏了。
女孩抬頭,看向李追遠。
她的嘴角,隱隱有點嘟起的痕跡,很不明顯,她應該是生氣了。
但她的睫毛沒有跳,身體也沒顫抖。
“好了好了,是我不對,我錯了。”抬頭,看天已經亮了,而下面,劉姨喊吃早飯的聲音傳來。
李追遠把棋盤收起,帶著秦璃下來吃早餐。
很默契的,原本的單人獨享早餐變成了雙木凳小桌。
李追遠照例把咸菜給女孩分到小碟里,在女孩開始用餐后,自己則按照習慣,給鴨蛋殼撬一下,剝開頭后,用筷子挖著吃。
忽然,察覺到身邊女孩不吃了,李追遠看過去,發現她正看著自己手里的鴨蛋。
“我給你開一個?但這樣可就不方便掌握分量了哦。”
秦璃還是盯著看。
李追遠只能給她也敲了一個鴨蛋,細心剝開一點殼,遞給她。
秦璃雙手接住,捧在懷里,低頭認真看著破了頭的鴨蛋。
這時,李三江晃晃悠悠下樓了。
看了看小遠侯和女孩的雙人桌,又看了看柳玉梅、秦力、劉婷的家庭桌,他默默地走向自己的孤寡老人小桌。
剛準備開動呢,就瞧見壩前小路上,出現的身影。
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皮膚黝黑的少年,推著一輛獨輪車,上頭坐著一個老頭。
少年只穿了一件打了補子的藍色褲衩,光著上半身,腳上是明顯不合腳的塑膠解放鞋。
老頭是個癩子頭,身材明顯因年紀大而縮了水,穿著一雙塑料拖鞋,手里拿著一個水煙袋。
李三江見狀,無奈地放下筷子,道:“得,討飯的來了。”
等那一對爺孫上了壩,李三江又熱情地上前打招呼道:“哎喲,知道你們今兒個會過來,可沒料到你們過來得這么早。”
老頭嘬了一口煙,說道:“特意天黑趕路的,到你這兒,可以省一頓早飯。”
“婷侯啊,鍋里還有粥么?”李三江問道。
老頭冷哼一聲,不屑道:“到你這兒還喝稀的那我不是白來了,我們要吃干的。”
“成成成,婷侯啊,去做飯。”
“好嘞。”
劉姨去廚房做飯了。
“小遠侯,你過來。”李三江把李追遠喊來指著老頭介紹道,“這是你老山叔。”
“你放屁,老子為啥就要給你矮一輩兒!”
“那行吧,就叫山爺爺吧。”
“山爺爺好。”
“哎,好,挺俊俏的細伢兒,細皮嫩肉的,真乖。”
李三江笑著摸了摸李追遠的頭,說道:“小遠侯啊。”
“太爺?”
老頭聞言,馬上臉一紅,氣急敗壞道:“好你啊李三江,到底還是存心占老子便宜!”
“呵,我才懶得占你便宜,你不就和伢兒爺爺漢侯差不多年紀么。”
李追遠有些意外,也就是說,這老頭比太爺小這么多,可看起來,自家太爺反而比他年輕。
遠處,正喝著粥的柳玉梅放下碗筷,拿起手絹輕遮鼻子。
那老頭身上,一股子水里的尸臭味兒,真倒胃口。
再看其外表形象,也是一副撈尸人該有的模樣,反觀李三江……吃得好過得好養得好,才是特例中的特例。
說白了,但凡有正經出身且有正經營生的,誰愿意去選擇干撈尸這行啊?這就先天決定了撈尸人在村里的經濟地位,再算上撈尸的各種禁忌加身……晚年也是鮮有安樂的。
柳玉梅不打算繼續吃了,看見自家孫女也離了桌,可能是那小遠被叫過去認著人呢,可孫女沒去二樓等著陪看書,而是徑直走回東屋。
柳玉梅有些好奇地慢慢走回東屋,正準備跨過門檻進去時,卻看見孫女又出來了。
“還是去找小遠啊?”
女孩沒說話,穿過壩子,上了二樓,去東北角坐著,等李追遠忙完來看書。
雖然欣喜于孫女的改變和好轉,但驚喜勁兒在昨天逐漸過去后,柳玉梅心里也漸漸開始泛酸。
明明是自己辛辛苦苦精心帶大的小姑娘,可現在眼里,只有那個小遠了。
得虧二人年紀還小,沒那方面的顧慮。
可轉念一想,小時候都這樣了,那等長大些了還得了?
還好,這小遠暑假過去后要回京的。
但,要是那會兒自己孫女病還沒治好他就要走了怎么辦?
走入東屋,柳玉梅準備給自己點上幾根香薰驅驅味兒,順便定一定自己這雜亂的心神,目光就很自然地掃過了牌位桌。
然后,她馬上就又回頭重新看去。
“這……”
只見,原本自己父親擺放的位置,牌位不見了,變成了……
一顆被開了殼的咸鴨蛋。
老頭姓陸,叫陸山,是西亭鎮人,也是村里的撈尸人。
少年叫陸潤生,是陸山在河邊撿來的,雖是養子,但畢竟歲數差太大了,他就讓少年喊他爺爺。
“小遠侯啊,你太爺我和你山大爺,那可是過命的交情啊。”
陸山冷笑一聲:“呵,是啊,每次都是我去涉險賣命,你過一遍錢。”
“嘿,我這不是信你的本事么,再說了,那點活兒對你來說又不算什么,根本就用不著我出手。”
“你這老東西,人越老,皮越厚。”
有些活兒比較復雜,尋常一個撈尸人搞不定,也會呼朋喚友一起來做,陸山就是李三江用熟了的搭檔。
二人關系好得不得了,一有危險的活兒李三江就會第一時間想到他。
就比如這次牛家的冥壽。
李追遠也感覺出來了,山大爺對自家太爺有很大的不滿情緒,不過這也正常,看山大爺爺孫的穿著就清楚他們日子過得比較拮據,而自家大爺這里……怕是村長家的日常伙食都沒他的好。
都是一個行當的,日子過得一個天一個地,心里肯定會不平衡。
劉姨端來了菜,時間緊,她只來得及炒了倆菜,一個是香腸炒蒜苔,一個是茄子燒咸肉,菜量大且葷多素少。
剛蒸出來的米飯則是用鋁盆裝的,冒著熱氣。
潤生見到肉后,開始不自覺地咽口水。
讓李追遠有些意外的是,端菜上來的劉姨還順手拿來了一把香。
“妹子,再給我拿個飯盆來。”
“好嘞,是我忘了。”
顯然,爺孫倆不是第一次來太爺家,劉姨以前也招待過。
劉姨拿來了另一個大碗盆,山大爺將米飯舀入,然后夾菜蓋在上頭。
隨后,他將香點燃,分別插在了桌上的飯里和菜里。
做完這些,他開始對著自己面前的蓋澆飯大口吃了起來。
李三江拿出白酒,給山大爺倒了一杯,他也就在吃飯時抽空一口悶,然后瞧瞧桌子,示意李三江繼續倒。
而潤生,則一直坐在那里,看著還在燃著的香,沒動筷子。
可他明明很餓,也很迫不及待。
劉姨將湯端了過來,番茄蛋花湯,加了不少香醋。
山大爺端起湯碗,給自己盆里直接倒,然后繼續扒拉。
李三江拿出煙盒,拔出兩根,彈給他一根后自己也點燃,罵道:“他娘的,你是不是昨天就沒吃飯餓著肚子來的?”
山大爺“咕嚕咕嚕”繼續吞咽,最后端起盆子,將湯汁也全部收入口中,這才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抹嘴放下,拿起煙,在桌面上敲了敲,說道:
“收到你的信兒時,就不吃飯了,餓了快三天了。”
“我說你自己餓死了裹個草席一埋就是了,伢兒跟著你還得受這罪,真造孽。”
山大爺點燃了煙,不咸不淡地說道:“我撿了他,他就得跟著我受罪,這是應該的。我也跟潤生侯說了,等我死了,就讓他來尋你,他給你做事,你給他管飯。”
“別瞎說這些屁話,我年紀比你大,肯定走你前面。”
山大爺吐出一口煙圈,舌頭裹了一遍牙齒,對著桌下啐了一口,說道:“算了吧,你禍害遺千年,我可沒信心活得過你,和你比陽壽我都覺得犯忌諱。”
終于,飯菜上的香燒完了,菜上和飯上都落了不少香灰。
但潤生根本不在意,把那個裝飯的鋁盆端到自己面前,就開始吃飯。
李追遠有些疑惑,但沒好意思開口問。
坐在對面的山大爺瞧見了,笑著道;“潤生侯小時候吃過臟肉,弄得現在活人干凈的吃食吃下去得吐,平日里就算喝碗棒子粥都得先插根香。”
說著,山大爺忽然作怪似的向著李追遠這邊壓了壓身子,逗弄問道:
“小遠侯是吧,你可知道臟肉是什么東西?”
李追遠:“死人肉?”
山大爺面色一滯,他是真沒料到這細伢兒能一臉平靜地反問回來,原本想逗逗孩子不說答案的,現在反倒是被細伢兒給逗得有些不會了。
李三江不滿道:“老東西跟細伢兒胡吣啥呢?”
山大爺則指了指李追遠:“三江啊,你這曾孫,有點意思,是塊干咱這行的好料。”
“放你娘的屁,我這曾孫以后得回京里考大學的,哪可能走咱這破道。”
“李三江,老子最瞧不上你這種一邊瞧不上咱這一行一邊還撈尸掙錢的樣子,老天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放個死倒給你吞了!”
“呵,不服氣?憋著。”
“太爺,我去看書了。”
“去吧去吧。”
李追遠下了桌,來到二樓,這會兒上午陽光大好,照射在秦璃的頭發和馬裙上,像是一尊精美的雕塑。
拿出書,坐下,李追遠歉然道:“來客人了,陪了一下,讓你久等了。”
秦璃沒說話。
李追遠攤開書,開始享受起今日的美好閱讀時光。
等手里這卷看完,正準備換書時,秦璃卻忽然站起身,看向后方。
李追遠也看過去,發現了站在那里有些靦腆的潤生。
他很局促,因為他只穿著一條褲衩,按理說在村里這種打扮很正常,大夏天村間地頭和壩子上,到處都是打著赤膊的男孩和漢子。
可這幅打扮,在眼前的少男少女面前,就顯得對比感太過強烈了。
李追遠的衣服鞋子是京里一起寄送過來的,雖說他不講究吃穿,但還沒習慣打赤膊,至于秦璃,她就更不用說了。
潤生雖然年紀比他們大,但面對他們時,是既自卑又想過來一起玩。
李追遠握住秦璃的手:“潤生哥是家里的客人,沒事的。”
秦璃聽了話,不再看他。
李追遠則不奇怪秦璃會主動去看潤生,女孩似乎有看見臟東西的能力,潤生先前吃飯的架勢……身上沒點奇怪反而才奇怪。
“潤生哥,我們在看書,你過來一起坐吧。”
“啊,這好么?”他想去坐,但只是笑著撓頭。
李追遠主動走過去,拉住他手腕。
他的身上,好涼。
明明是大夏天,他才剛吃了這么多飯,按理說該流汗發熱,可卻很干爽涼潤。
潤生跟著李追遠過來,在小板凳上坐下。
秦璃眼睫毛開始跳動,身體也逐漸顫抖。
李追遠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看能不能讓她平靜下來,要是不能,只能讓潤生坐遠點了。
好在,握住手后,她安靜了,那就只能一直握著了。
潤生見狀,有些尷尬地似乎準備起身,他能瞧出來這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孩,對自己的排斥。
“潤生哥,你不要見外,阿璃是天生的害怕外人,不是針對你,這個家里,也就我和柳奶奶能靠近她,現在她沒事了,你繼續坐吧。
對了,潤生哥,你和山大爺經常一起去撈死倒么?”
果然,一提到撈死倒,潤生馬上變得自然且自信了許多,他說道:“是啊,現在基本都是我爺在岸上擺供桌,我來負責撈了。
我跟你說,就在仨月前,我剛撈過一個死倒,是個死嬰,那家伙,可邪了門了,真的,你可別不信。”
“是遇到漩兒了么?”
潤生愣了一下:“漩兒是啥?”
“就是河漏子,容易地陷或者出渦眼兒的那種河段。”
潤生激動地一拍大腿,大聲問道:“你怎么知道?”
隨即,他像是明悟過來,笑了笑:“是你太爺告訴你的?”
“書上看到的。”
“書?”潤生看向放在面前木凳上的書,伸開書頁,“這字,看得頭疼,是這書上寫的么?”
“嗯,對,這套書有很多本。”
《江湖志怪錄》上著重記載了嬰孩死倒,因為自古以來很多地方都有溺嬰的陋習,所以嬰孩死倒層出不窮。
這類死倒有一個特點,它們普遍帶著極強目的性的惡意。
其它死倒,你不是正好撞上了,或者瞧見后趕緊回溜,大部分時候就沒事兒了,可嬰孩死倒會故意在特定流域打著轉,主動找人。
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人引到河域里的危險處,借用地形坑殺人。
就算是尋常的小河,也是有危險處的,弄不好,老漁民也會丟命,而且它們還會用一些特殊手段,比如你在游泳時,用水草捆住你的腳,讓你脫力溺死。
這種嬰孩死倒很多沒出生或者剛出生就死了,有著強烈的不甘與憤怒,偏偏自身力量又弱小,不似其它那種死倒擁有很多特殊手段,只能用地形手段報復活人。
潤生很是詫異道:“咱們這行,居然也能出書?”
李追遠點點頭:“可不。”
潤生:“誰居然這么閑啊,寫咱撈尸的事兒?”
李追遠不知怎么回答,他不知道書的作者是誰,不過隱隱有個猜想,每篇結尾該死倒都“為正道所滅”,該不會這作者名字里就有“正道”吧?
潤生又道:“更奇怪的是,寫成書是給人看的,居然還真有人會看撈尸的故事。”
李追遠:“……”
目前看來,《江湖志怪錄》,干貨滿滿。
“潤生哥,還是具體說說那次的事吧。”
“哦,對,我那天就遇到渦子了,船都翻了,我自個兒也陷進了泥沙里,得虧我憋著一口氣拼命往上扒拉,這才熬贏了它,要不然,我就要被活埋進河里了。”
“真兇險啊。”李追遠又補了句,“潤生哥你可真厲害。”
還好小黃鶯那時只是想讓自己帶路,要是遇到的是嬰孩死倒,算算日子,自己現在差不多該過頭七了。
“嘿嘿,還好,主要是那天和爺想著做完活兒了在主家那里好好吃一頓,就特意沒吃中飯就去了,要是肚里有食兒,也不至于被那死倒弄得那么丟相了。”
“那這次,還是得吃得飽飽的再去。”
“那當然,我喜歡你太爺家,每次來你太爺家,都能吃得飽,也吃得好!”
“那具嬰孩死倒最后撈上來了么?”
“肯定撈上來了啊,它狡猾得很,見沒能弄死我,就想往水草里鉆躲起來,我就在水底順著水草扒拉它。
它見那里藏不住了,就想鉆河床下面,我就像挖洋芋頭,硬生生給它挖出來的,別說,那被水泡得白嫩滾脹的樣子,還真像個煮熟剝了皮的芋頭。
就差倒碗醬油再加點大蒜末了。”
李追遠留意到,說到這里時,潤生舌頭舔了一下嘴唇。
其它方面,李追遠不愿意多想,只能認為當時,他是真的餓了吧。
“潤生侯,潤生侯!”樓下傳來山大爺的喊聲,“下來給爺鋪床,爺午飯前睡一覺。”
“來了,爺。”
潤生起身跑下去了。
秦璃則主動翻開木凳上的書。
李追遠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看書,她不想被打擾。
“潤生哥是客人,明天太爺他們,還得指望潤生哥呢。”
想想明天去牛家冥壽的組合,一個傷號,一個老得走不動道,一個瞎子……
也就個潤生能指望上了。
秦璃抬起頭,看著李追遠,眼神微暗。
她似乎是在表達委屈。
李追遠捏了捏她的手:“好啦,乖,我們繼續看書。”
不過潤生下午鋪床后,就沒再上來。
午飯時,李追遠帶著秦璃下樓,看見他們爺倆睡在一樓,用圓桌鋪的床,他們也起來吃了午飯。
早飯的量,確實只是早飯,而且午飯經過劉姨精心準備,算是個小席面了。
爺孫倆吃了個肚子渾圓,就又躺圓桌床上午睡去了,然后一直睡到晚飯時間,晚飯后,他們更是直接睡起了正覺,鼾聲震天。
不得不讓人懷疑,他們有著特殊的辦法,能提前積蓄精力留做明日用。
李追遠得以又和昨日一樣,幾乎看了一整天的書,今天效率更高,看到二十四卷了。
因為有了前面的基礎和積累,后頭的死倒只需要記住它們的名稱和特性就可以了。
李追遠覺得,再有一個整天,《江湖志怪錄》就能看完,他很是期待下一套。
稍微奇怪的是,英子姐今天還沒來,李三江還嘀咕了一句,但明日有事,只能等著明日事后再去找漢侯說道。
這一夜,又是無夢。
早晨,李追遠特意醒得比昨日更早些,躺床上感受了一下,嗯,他開始有些懷念做夢后醒來的精神奕奕了。
從床上坐起,李追遠心神一震,隨即發現是秦璃坐在自己臥室的椅子上。
女孩似乎察覺到自己嚇到人了,她站起身,低下了頭。
能感受到,她的情緒焦躁與不安。
李追遠下了床,走到她面前,牽起她的手:“真好,一睜眼就能看到你。”
女孩抬起頭,眼睛亮了。
她今天穿著一件白色的旗袍,頭上戴著簪花,很典雅清貴,身上也散發著一股芝蘭香氣。
李追遠先洗漱,然后和她又下了三盤棋,他愉快地輸了三盤。
下來吃早飯時,劉姨指著旁邊雙木凳:“小遠啊,你和阿璃在這邊吃。”
李追遠看見旁邊還有一桌,大早上地擺滿了酒肉,為了照顧潤生,更是貼心地提前插上了香。
此時,香正在燃著;
看起來,就像是一桌祭飯。
劉金霞被李菊香用三輪車載來了,看見渾身是傷口包扎的李三江,劉金霞幾乎是嚇哭了出來,指著他罵道:
“李三江,你這個老畜生,你不是人啊你不是人!”
劉金霞哭了鬧了很久,但終究沒舍得撂挑子不干,反而將自己閨女先勸回去了。
李追遠和秦璃先坐在自己位置用起了早餐。
過了會兒,李三江就招呼起山大爺和潤生以及劉金霞吃飯:
“來來來,人都到齊了,上供桌了!”: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