撈尸人_純潔滴小龍_來奇網電子書
輩分太高,轎子坐得太靠前,有時候也不見得是好事。
坐在后頭轎子里的人,都見識過了趙毅的發瘋,而趙山安哪怕瞧出趙毅身上的端倪,卻并未在第一時間朝那個極端方向去想。
因為這不符合常理。
浪,是有慣性的。
在這一浪中,跟著浪花走,先殺趙家的人,再偽裝其身份,最后混入趙家祖宅完成對大長老的刺殺,這很符合過往浪濤的經驗。
江水不會給你安排直來直去,都會有個鋪墊有個過程。
可這次,變了。
當二長老將話挑明,把臉皮撕破時,趙山安心下一駭,身形快速后退。
但腳尖剛一落地,卻發現二長老再次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其身如鬼魅,面容卻依舊和藹。
趙山安身形再次提起,想要繼續后撤,二長老卻先一步撤身而出,提前站到了趙山安的必退之路。
小老頭單手提燈籠,另一只手化掌推出,只待愿者上鉤。
然而,撞上來的,并不是趙山安這個人,而是一把劍。
小老頭有點意外。
藏器于身,待時而動,這一劍,怕是在第一次后退時就想好該怎么出了。
比起劍法,更精妙的是此人之心性。
小老頭掌心下壓,食指與中指分開再閉合,將劍鋒夾住,目光一凝,氣勢凝固,如山矗立。
趙山安并未順著這一劍繼續施加力道,強行撼山,必導致自己劍毀人亡。
喉中發出低喝,十指撩起,趙山安做了一個起手式。
已做好準備的小老頭不僅未察覺到指尖劍鋒的突進,反倒發現這劍氣勢極速削弱,而后劍身上出現一道道不規則紋路,劍身裂開,化作一道道鋒銳,旋轉突刺之際更兼之旋轉成陣。
小老頭不得不撒手后退,連續退了三步,每一步都伴隨著一巴掌揮舞,將身前蜜蜂般的鋒銳全部拍回。
趙山安做回手勢,斷劍回歸,重新凝聚回完整的劍。
小老頭撫手而笑:“好俊的劍法。”
趙山安鼻息加重,目光嚴肅,別看自己先前成功逼退了對方,可那也只不過是在對方龐大壓力下的極盡騰挪。
小老頭手中燈籠一甩,燈火化作藍色,隱見劍氣流轉。
“后生娃兒,吃老夫一劍。”
沒有花哨的劍式,燈籠直取,里頭的光火化作霞光流轉,剎那間,似有不知多少種劍意橫行。
趙山安持劍不斷揮舞,將一道道劍意化解,可人家只是簡單一招,你卻得以如此繁復去破除。
小老頭每到合適時候,都會輕甩一下燈籠,這劍意跟不要錢似的,一把一把地朝著對方撒去。
趙山安如被困于這無窮劍陣之中,持續下去,他必被耗死于此。
這就是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人就是不想付出丁點損失,連擦破點皮都不愿意。
但同時,趙山安心里產生濃濃的不解:
小老頭實際年齡其實比看起來還要大得多,按理說這個年紀早該步入氣血衰敗階段,追求短時間內的極致破殺才是正確選擇,而非眼下這種鋪張浪費。
可不管這趙家內部到底有怎樣的隱秘,這個時候,趙山安都必須先破局。
身形旋轉,趙山安不復族長老態,手中長劍起勢。
一劍月華散,硬生生將環繞于自己身邊的劍意給逼退。
再一劍,天涯變咫尺,趙山安出現在了小老頭面前。
可這時,明眼人都能看出,趙山安已是連招之下的強弩之末。
小老頭作勢撩起燈籠,想要一舉結果他,但臉上神情忽的一滯,即刻后退。
趙山安身上的皮膚蜷曲收縮至胸前,化作一把短劍,如流光般刺向小老頭。
小老頭于后退途中以指尖去接,可手指一顫,破口出血的同時竟被這短劍上的劍氣彈開。
劍勢雖衰,其勢仍存,直入小老頭胸膛。
“噗!”
刺入一寸,就無法繼續,小老頭想要去將這把劍拔出,卻又忌憚這劍上殘留的可怕劍意,最終雙手結印,將這把短劍封印下去,此劍這才自己脫落。
小老頭臉上終不見慈祥和藹,眸子陰沉,看向扯去人皮的對方。
是一個女人。
女人看起來很年輕,與趙毅一般大,但她一頭白發,蓋住了這個年紀本應有的青春與跳脫。
她的眸子也不是清冷,眼眶四周印染著無法褪去的腥紅。
“你姓奚?真沒想到,淮陰奚家,還有后人,世人都以為當年柳家龍王柳清澄,早已將奚家滿門屠戮得干干凈凈。”
“我不姓奚。”
“姑娘,不用怕,柳家現雖仍是龍王門庭,卻早已不復當年,你可以大大方方地說你姓奚。”
“我不姓奚。”
女人持劍的右手,鮮血不斷流出,順著劍身聚于劍鋒再滴落到地上,先前的殺招,看似傷到了對方,卻僅僅是讓對方出了點血。
而她本人,體內氣息已經紊亂,十分難受。
但女人眼里卻是一半畏懼一半興奮,紅色漸漸覆蓋全部。
小老頭:“還說不姓奚,這眼神,簡直與書上記載的奚家劍魔一般無二。”
淮陰奚家,曾以劍癡聞名,后來整個家族傳承似是走入歧途,由癡入魔。
奚家人也曾頻頻走江,在江面上闖出偌大名聲,卻并未有一人成就龍王,且每位擊敗奚家人讓其劍斷的那位,日后都成為了那一代的龍王。
故而,奚家人曾一度被稱為龍王的磨刀石。
當然,也有傳聞說,是奚家人的劍,魔性太重,殺意難制,故而天道會安排每一代的真正佼佼者,去提前將奚家人的劍折斷。
不是每一代的所有佼佼者都能成為龍王,但龍王必然是那一代的佼佼者之一,這就變成了一個概率現象。
后來,終結奚家的是柳清澄。
江湖傳聞這位柳家龍王曾有一位摯友,死在奚家人的劍下,后來這位成就龍王后,親自去了淮陰奚家,屠其滿門。
雖然有種種理由為其開脫,比如奚家集體瘋狂將造殺孽,柳家龍王這是提前扼殺禍亂,可到底有些難以服眾。
且那位柳家龍王類似的事,干得也著實有點多,早年走江的敵手,很多事后家族門派都被她進行了清算,這亦成為了那代柳家龍王的一大污點。
再加上,其成就龍王之位后,鎮壓江湖的時間比歷代龍王都要短很多,就有人說她奔赴龍王之位就是為了報仇,報完仇就執念消散,自行兵解;也有說她的行為為天道所不喜,被天道降下刑罰。
這種江湖傳聞,有時候和神話傳說般,難免失真,甚至與真相南轅北轍。
可若是李追遠在這里,聽到小老頭提起那位柳家龍王,怕是會立刻回憶起當初柳奶奶對那刻有“柳清澄”名字的牌位,欲言又止。
女人將劍舉起,劍身上的血漬開始微顫,與其心脈相連,這是形成了字面意義上的人劍合一。
沒從那瘋魔劍意中得知對方是奚家人前,小老頭會覺得此舉是為了單純拼命,可現在,小老頭知道,對方是在調動體內滋養的那把劍。
相傳每一位奚家人在滿月時,都會由家族長輩將一柄繡花針大小的劍刺入心脈,以人養劍,只待身死那一刻釋出,與敵人同歸于盡。
小老頭內心有些慶幸,先前要是早早結果她,弄不好自己身上真得留下個血窟窿。
他是耗得起,卻傷不起。
這次,女人先一步出劍,長虹傾瀉。
這種不管不顧的打法,是真的在求死釋劍了。
小老頭貼身上前,先是一掌推開劍鋒,再是一掌拍向女人。
“砰!”
女人如斷線風箏倒飛落地。
但那把劍,卻依舊被女人握在手里,她以劍拄身,再次站起,無視嘴角不斷流出的鮮血,揮劍又來。
劍鋒被小老頭以膝頂開,緊接一腳,再次將女人踹飛。
周而復始,連續五個交手輪回,女人次次都被小老頭重擊,可女人每次卻又都能再次站起。
小老頭只是不斷創傷她,卻并未緊跟招式下殺手,先削其勢、斷其機能,待她死時,那把劍就算釋出,威脅也就不大了。
女人身形搖晃,目光充滿堅定,舉劍再次沖來,這次,劍鋒向下,劍柄握于胸前。
擺明了是最后一劍,刺不到敵人,就洞穿自己。
小老頭單掌拍出,勢如潮水,將劍鋒擋開。
女人手中劍柄脫落,劍身刺入自己胸口,那就是養劍位。
小老頭單指一彈,擊中女人身軀,女人倒飛出去,小老頭也快速后撤,以最快速度拉開最遠的距離。
然而,想象中此時應該出現的那最后一劍并未見到,被彈飛出去的女人落地后,立刻將胸口上的劍拔出,而后頭都不轉地快速奔逃。
小老頭整個人一愣,一種極為荒謬的感覺襲來。
自己,被騙了?
先前那個女人明明已經洞穿了養劍位,卻并未見那柄劍飛出,這說明女人體內并未養劍。
“你居然……真的不姓奚。”
小老頭看了看女人逃跑的方向,又看了看祖宅大門,沒有選擇去追擊。
走到那把短劍前,將其撿起,短劍已被他封印,可依舊能感受到其內瘋魔般的劍意,這又的確是奚家人的劍。
小老頭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那就是奚家確實已被柳清澄滅了滿門,那個女人,可能是在機緣巧合下得到了奚家傳承。
沒有師門教導,自己靠著撿來的傳承練到這種地步……
“這一代的江湖,天才這么多么?”
小老頭拿著短劍往回走,走到祖宅門口,想推門而入時,卻發現這門,推不動了。
“這……”
小老頭再次發力,門卻依舊紋絲不動。
吸了口氣,小老頭以掌力推門。
“轟!”
小老頭整個人倒飛出去,“噗通”一聲落地,喉嚨里更是泛起一股腥甜。
燈籠上掛著的門牌,也在此時摔落在地,裂成兩半,這是可以調動祖宅內陣法的器物。
小老頭,進不去了。
因為門鎖,被換了。
自家祖宅的陣法,自然難不住自家百年來最耀眼的天才。
更別提,趙毅早就開始對自家陣法的研究,更是曾將其裝訂成冊,當禮物送給過人。
但凡有難點,他自己搞不定的話,也會拉著那位一起琢磨,借一借那位的腦子。
這會兒,他所需的,僅僅是一段不被打擾的時間。
趙毅將希望寄托在了“趙山安”身上。
敢替換族長且一人走江的家伙,肯定很能打。
事實也的確如此。
當趙毅完成了陣法修改時,門外頭,居然還在打著。
一時間,連趙毅都不清楚,到底是那位太強了,還是自家長老太弱。
指尖撥弄門閂,讓其落下。
趙毅面露微笑。
姓李的,原來偷偷換鎖,這么有趣。
趙毅轉身,一個人穿行在祖宅里。
祖宅的格局與外宅一模一樣,區別在于,這里只住了五位長老。
沒有下人,寂靜如墳。
而真正的墳,在祖宅的后花園,那里四季花草豐盛,底下埋著很多口棺材。
斜對角,是祖宅庫房。
這里,當然不用存儲什么生活物資,因此那里就是趙家的寶庫。
趙毅曾提醒過李追遠,寶庫里藏有一尊老不死的,靠著里面的一件寶物續命存活。
來到廳堂大院,這里上首臺階上擺著五張太師椅,下置蒲團。
太師椅上坐著三位長老,空余兩座。
空著的那倆位置,就是大長老與二長老的。
趙毅站在那里,看向在座的這三位長老。
他們全都穿著趙家傳統偏藍色的服飾,威嚴雍容。
不過他們都閉著眼,陷入沉睡。
以往祭祖來到這里時,五位長老都會坐在那兒,但真正睜眼舉行儀式的,只有二長老。
也就是說,在這座祖宅里,只有二長老能夠自由活動。
這并非意味著其他長老都已經死了或者出了什么問題,而是不值得。
趙毅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時,他就通過生死門縫看見,二長老身上生機滿滿,如有活水不斷灌入,而其余四位長老,身上生機基本枯竭,這其中又以大長老為甚。
當初的趙毅還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后來,他明白了,這是在榨取最后一點生機,盡可能久地在人世間茍活。
而等自己生機徹底榨干后,又會被安排進棺材,換另一種形式繼續存在。
若是沒人去喚醒,除非這三位長老自發性醒來,否則他們與外界幾乎是隔絕的。
他們不知道今天是祭祖的日子,之所以會從各自房間里出現在這兒,也是因為二長老的搬運。
按照正常的浪花流程走,這時候,應該是被替換的族長帶著四房,跪在蒲團上,向在座的長老們磕頭行禮。
只是,他們這一浪的目的是要殺大長老,可偏偏大長老并不坐在這兒。
趙毅猜測,應該是大長老快到極限,隨時準備躺入棺材,不適合在此時被搬出來。
此時,這三位長老是安靜的,也是無害的。
除非你在他們面前流露出殺意。
殺機好隱藏,殺意卻很難。
趙毅沒有殺意。
他目光清澈,眼里只有對趙家的忠誠。
仰慕先祖、推崇祖訓。
當初在南通,面對牌位叩首時,先祖顯靈,卜卦大吉。
當先祖都站在他這邊時,整個趙家上上下下,誰都沒資格質疑他對趙家的態度。
所以,又怎么可能會有殺意呢?他只是在打掃屋子。
趙毅將雙手置于袖口,等再抽出來時,十指間夾著密密麻麻的銀針。
他走到五長老身后,將銀針一根一根地刺入五長老的頭部。
刺入完畢后,趙毅又站到四長老身后,依葫蘆畫瓢。
接下來,是三長老。
場面,看起來很滲人,這種行為,分明是在虐老。
趙毅則一直很平靜,手都不抖一下,淡然得像是在給三位長老上妝。
上次體驗過黑皮書秘術后,趙毅深受震撼。
在他眼里,那本秘術,幾乎是一切傀儡術的最終升華,可惜,那屬于禁忌。
趙毅不可能去學和再用那個,但這并不妨礙他在認知上進行揣摩,將自己的傀儡術提升至一個新層次。
搞定。
趙毅看著身上被扎滿針的三位長老,目光柔和。
他猜測,二長老之所以不用沉睡,可能和其選擇有關,大概率,二長老接下來,將沒有躺入棺材繼續茍存于世的資格。
但問題出現了,那股源源不斷匯入二長老體內的生機,又出自哪里?
趙毅心中隱約有一個猜想。
離開這處大院,趙毅走到庫房前。
庫房門口擺著兩排石獅子。
趙毅雙手交叉,不斷結印,石獅子的眼睛交替閃爍,伴隨著兩側白色氣浪噴出,禁制被暫時解除,庫房的大門也被開啟。
饒是如此,進去時依舊得不斷按照特定方位行進,里面的陣法禁制太多,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全部關閉。
庫房內部空間比外面看起來要大得多,趙毅行進時,能看見堆放著的很多好東西。
姓李的要是進來了,怕是得開心地拍著手蹦起來吧?
雖然,趙毅很努力了,卻也無法想象出姓李的做這種動作的畫面。
但,這并不影響趙毅先嘴角露出笑容。
他現在能感應到二房的轎子,還停在那個岔路口位置。
這意味著,姓李的正在幫他攔人。
說不感動,那是假的。
他很清楚,以姓李的性格,能做出這樣的選擇,肯定有往日的情分在里面。
一個人愿意把自己缺的東西給你,分量就顯得更重。
在那之前,趙毅所想的最好局面是……姓李的會袖手旁觀。
其實,正常來說,姓李的應該幫那伙人,一窩蜂如潮水般而上,將趙家祖宅打開,在混亂中去攫取更大利益。
“姓李的,你說我要是不回報你,會不會加重你的病情?”
頓了頓,
趙毅又在心里道:
“還真想看你推演失敗,被辜負后的表情。”
走到庫房最深處,呈現在趙毅面前的,是一張長條形的冰臺,冰臺上擺放著一盞燈。
這盞燈,是先祖趙無恙當年走江時所點的燈。
在趙家,這盞燈不僅具有最高的精神屬性,同時因其與先祖因果綁定最為深刻,更是被浸染上了一種玄奧。
一件器物的價值,除了看其材料、鍛造外,還得看它曾被誰使用過。
趙毅盯著這盞燈的同時,冰層的表面開始逐漸映出一張人臉。
這張臉雖掛滿冰霜,卻仍保留著一份鮮活。
像是一條……被冰凍的帶魚。
唉,應該是在南通時,紅燒帶魚吃多了吧。
趙毅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以這種惡意,在心底去形容這位自己很多代之前的先人。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這種想法。
死倒、邪祟,他見得多了,形象再差再污濁,他都不會覺得惡心。
可偏偏,當這樣的東西姓趙時,那股排斥感就沒來由地瘋狂涌現。
即使是像這樣般沒有尊嚴沒有自我地活著,他們依舊不愿意死去。
趙毅俯身拜了下去。
背部的皮膚因為這個大幅度動作,線頭崩開。
人臉緩緩睜開眼,先看向趙毅,然后眼眸向上翻去,看向那盞燈。
他沒有意識,或者說,意識還處于沉睡中,只保留著最基礎的本能。
誰來看這盞燈,他就會睜眼。
他怕這盞燈被偷走。
真像是一條……護食兒的狗。
趙毅伸手,想要去觸碰這盞燈。
下方人臉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
趙毅的手,在觸碰到這盞燈的前一刻,停了下來。
下方的那雙眼睛,也睜到最大。
趙毅目露思索,指尖劃動,以指甲在燈盞前的冰面上,留下一行生辰八字。
寫完后,趙毅收回手,轉身,向外走去,離開了這里。
冰層里的眼睛漸漸閉起,那張臉,也緩緩斂去。
走出寶庫,趙毅來到了后院。
大長老在祖宅里的地位,是超然的,其所住的院子,在外宅該由族長住。
行至院內,走入廳堂,趙毅伸手拿起一竿燈籠,輕輕一甩,燈籠點燃,亮的是紅光。
提著燈籠,向臥房走去。
床就在前面,可你一直在走,卻走不過去,周圍的陳設也在漸漸被黑暗吞沒。
燈籠的紅光,先被壓制為暗紅,再慢慢被分食,到最后……徹底熄滅。
趙毅也在此時停下腳步,他蹲了下來,這個動作,讓他全身傳出“啪啪”的聲響,本與皮膚融合在一起的衣服,也開始大面積撕裂。
手指,摸到了一個拉環,趙毅將其抓住,向上提起。
“咔嚓……”
下方,出現了一個蓋口,原本熄滅的燈籠,復現光亮。
像是一座墓,被從上方打開了盜洞。
趙毅看見了下方椅子上,坐著的老人,以及老人身旁擺放著的那口棺材。
還未下去,僅僅是將蓋子打開,一股濃郁嗆人的霉烘味就撲鼻而來。
就算是一百個彌留之際等死的老人,被安置在這里,都匯聚不出這種味道。
趙毅縱身,跳了下去。
很高,落地時趙毅也不得不壓低了重心,等其再站直身子時,臉上也出現了一道裂痕,自眉心起,沿著鼻子,一路順延到下顎。
趙毅嘗試用手指捏住臉上裂縫,想將它們捏合回去,可惜,自己的臉到底不是橡皮泥。
沒辦法,只能以這種不合禮數的模樣看向自家大長老。
他閉著眼,坐在椅子上,像是也在沉睡。
但趙毅知道,他醒著。
因為他能看見一個人身上的生機流轉,大長老身上那幾乎干涸的生機,此刻流逝的速度明顯比外面真正沉睡的三個長老,要快得多。
都不知道他是怎么還能榨取出來的,阿友沒吃飽時拿著瓢刮罐鍋底都沒他刮得干凈。
“大長老,您醒了?”
這一聲呼喚,似是打破了最后一絲僥幸。
大長老的眼睛,慢慢睜開。
他的雙眸,很是渾濁,可就算只是這簡單的睜眼動作,仍是瞬間給這房間里灌注滿了壓力。
趙毅身上本就殘破的畫皮,開始不自覺地下卷、剝離和脫落。
“我的毅兒……回來了啊。”
“嗯,大長老,我回來了。”
沉默。
趙毅不說話,大長老也不再言語。
但趙毅相信,最先忍不住的,會是對方。
因為雖然現在的自己模樣很凄慘,但他還很年輕。
“毅兒,家里是出事了么?值得你親自回來一趟。”
“大長老,家里和以前一樣。”
“和以前一樣?是到祭祖日子了吧,那天我做夢醒來時,老二跟我提了一嘴,毅兒,我沒睡過頭吧?”
“您沒有,今天就是祭祖的日子。”
“那就好。嗯?老二怎么沒把我搬到外頭去讓你們磕頭呢?”
“二長老是關心您。”
“這個老二,是真不懂事,他應該清楚,這是我最后一次能坐著受晚輩們的磕頭。”
“大長老,我不是來了么?”
“是啊,毅兒你來看我了,很好。”
趙毅往后退了幾步,先向大長老行趙家門內禮,最后以極為標準的姿勢,向他跪了下來。
額頭抵地,保持不動。
身上滲出的鮮血,不斷滴落,漸漸暈開了一片。
良久,大長老才開口道:
“毅兒的禮,我受到了。”
趙毅聞言,準備起身。
“可是毅兒你,為什么要把老二關在門外呢?”
趙毅的身形停住了。
“老二現在在外頭急著跳腳呢,呵呵,他這輩子,也就一手劍術還過得去,陣法更是十竅通了九竅。
你把他關外頭,他除了干跺腳著急,就沒別的法子嘍。
毅兒啊,你可真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和你長輩開這樣的玩笑,呵呵。”
趙毅繼續保持跪姿。
“老三老四老五他們,睡得正香,你又在他們身上搗蛋什么。等他們醒來,指不定怎么氣得吹胡子瞪眼呢,他們啊,可沒老二脾氣好、好說話哦。
到時候,他們要打你屁股,我的面子他們也是不會給的,我也保不住你這個小調皮蛋兒。”
趙毅臉上的皮肉已經徹底崩開,看不出神情。
“石雕砸了,林子也燒了,咱家地界,好久沒這么熱鬧了。
毅兒你也真是的,遠道是客,客人們無非是體寒,想要借層皮披一披,暖和暖和,這本就該是我趙家應盡的地主之誼。
你怎能這么小氣,直接和客人們翻臉呢?”
血珠不斷溢出,趙毅先前的畫皮裝扮全毀了,徹底淪為一個焦黑的血人。
“客人來得多了些,你招待不過來,就該喊我們這些老的嘛,天塌下來,有我們這幫老東西頂著,還輪不到你。
再說了,這天,也塌不下來。
毅兒,站起來!”
趙毅站了起來,先前跪得太久,皮肉和地磚有了粘黏,這一起來,又是被撕扯下了一大片。
“毅兒,你知道我們這幫老東西,準備這天,到底準備了多久么?”
“自我出生起?”
“不止了,很久很久了,也好多代了,有些東西,只在我這個位置上,代代相傳。
別看外面風浪如此大,可我們趙家人,早就想到會有這天了。
我們趙家,渴望一位新的龍王,太久了。
我們在期待著,在盼望著,自先祖之后,家族里還能再出一個天才。
到時候,一切的積累與準備,都將傾注到他的身上。
毅兒,這是往上祖祖輩輩為你積攢下來的風,助你直上青云。
我們這些不管是坐著的,還是躺著的,都自愿成為你的階梯,成為你的一浪。
你將與我們切割,向天道明誓,證得大功德,卸去枷鎖,成就我趙氏的夢想。”
大長老說完后,趙毅沒有回應,偌大的房間里,只有鮮血滴落的“嘀嗒”聲。
“怎么,毅兒,你不信么?”
“大長老,我不信。”
“為什么?”
“因為,如果我趙家真有這樣的魄力,那它早就不該是現在的趙家了。”
“你可以瞧不上現在的趙家,你也可以覺得祖祖輩輩的積攢,比不過你在江上殺伐果斷來得光明磊落。
但你不該以如此口吻說他們。
他們坐在這里時,他們躺入棺材時,是真的懷揣著為后輩英杰鋪路的大奉獻情懷。
咳……”
一聲咳嗽,四周墻壁上,落下了一卷卷畫像,上面畫著的,是趙家一代代大長老。
最古老的那一卷,趙毅印象很深刻。
草莽出身的龍王是趙家開族根基,而真正將趙家經營至正軌,建立起祖宅以及九江基業雛形的,就是這位先祖。
他的牌位,在祠堂里,僅位于趙無恙之下。
畫卷下方,有其親筆提字:
“萬罪皆我,唯愿我趙氏,建起龍王門庭。”
而接下來,每一張畫卷下面,都有相類似的一行字。
內容都是希望趙家能成為真正的龍王門庭。
可前面,都帶著一個前綴:
“罪孽甘受……”
“刑罰吾身……”
“天地不容……”
這意味著,自第一幅畫卷上的大長老開始,就做了一件“罪孽深重”的事,接下來的歷代大長老在知道這一情況后,也都認為這是大逆不道之舉,卻都為了那個宏愿,選擇了堅持與默認。
趙毅清楚,這應該就是趙家最深處,所隱藏的秘密。
大長老:“毅兒,他們都是為了你好。”
趙毅:“我想知道,這到底是什么。”
“你應該知道。”
大長老將右手抬高了一點,又落了下去。
是輕輕一拍,可劇烈的震蕩卻隨之而來。
趙毅初以為是四周的墻壁正在上升,但很快就意識到,是自己所站的地面正在下沉。
不斷垂落而下,地下環境里,充斥著琥珀一般的粘稠質感。
這種物質,讓趙毅有些眼熟。
當初玉龍雪山下的地宮里,也有著大塊區域的這種琥珀壁壘。
他真沒料到,在自家祖宅里,竟然也有這種東西,而且,自家祖宅下方,居然別有洞天。
琥珀透明,這下方,儼然一處單獨的地下世界。
自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見上方建筑物的格局。
一群棺材齊聚的位置,是趙家后花園,那里本就是趙毅知曉的老不死的沉睡地。
還有一口棺材,單獨的懸在另一處,棺材蓋開啟,證明里面空著。
那口棺材的上方,是趙家寶庫,意味著原本該躺在棺材里的那位,現在在寶庫中,就是自己先前剛剛見到的守護著那盞燈的人臉。
有四口棺材,靠在近處,并未被推出去。
這四口棺材,應該是給四位長老留的,二長老,確實沒自己的棺材。
所有棺材下方,都有一根繩子捆系,繩上貼滿了符紙,共同延伸向下方的一處區域,像是一座祭臺。
那里,很像是碼頭,這些棺材就像是一艘艘小船,全被拴系著,不至于飄遠。
直到此時,趙毅才意識到,自以為很熟悉趙家的自己,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個門外漢。
“那座祭壇上,是什么?”
距離太遠,看不清楚,一切的探知都無法深入這種琥珀粘稠。
“毅兒,你可以坐我的棺,自己去看。”
趙毅看向旁邊的那口大長老為他自己提前準備的棺材,沒有猶豫,走上前,跨站了進去。
“嗡!”
一股震顫襲來,趙毅發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猛烈拉扯,一同被蹂躪的還有他的生死門縫。
“別抗拒它。”
大長老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趙毅身后。
趙毅猛地回頭,看見了不知何時從椅子上離開、出現在與自己同一口棺材里的大長老。
大長老臉上的老人斑消退,雖然依舊年邁,卻很清爽柔和,像是照相館里拍出的遺照。
模糊去了皺紋、凹陷與病痛,只保留著最平順的面相。
趙毅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身處于這琥珀之中。
抬頭,看向上方,原本先前所看見的那一口口棺材,已全部消失,棺材所在的位置,變成一個個人。
他們懸浮在那里,全都面露慈祥地看著自己。
有人在對他微笑,有人在對他招手,有人在對他鼓勁。
這些,都是他趙毅的先人,是歷代趙氏長老。
他們如果“在天有靈”,看見家族后代出了一個天才,也確實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這是走陰么?還是說,這種琥珀濃稠,是一種制造特殊結界的方式?
趙毅低下頭,先看向自己雙手,發現自己恢復了原本的正常模樣,這意味著,自己現在所經歷的,并非真正的現實。
繼續向下看去,趙毅發現自己正距離最下方的那座祭壇,越來越近。
身后的大長老像是推了他一把,趙毅如在深水中,緩緩落到了祭臺上。
九層臺階的祭臺,不算高聳,甚至與這種大陣仗比起來,顯得有些過于簡陋。
祭臺上有一個圓柱臺面,一個個身份牌被嵌在里頭,密密麻麻。
這,應該是自己先前所見的,連接著棺材與祭臺的繩索,這座圓柱臺子,就是碼頭上的樁。
趙毅視線上移,看向臺面。
臺面上擺放著一個盒子,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但隱約有光亮釋出。
趙毅伸手,想要去將盒子打開,在做這個動作時,他的全身都開始顫抖。
顫抖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靈魂,也并非受外力干擾,而是自我源于靈魂深處的顫栗。
越是接近真相,恐懼感就越是濃郁。
當趙毅的手剛剛觸碰到那盒子時,盒子自己打開,向四周落下,顯露出了里面的東西。
這是一顆頭顱。
額頭鉆了一個孔,孔內有燈油,一根燈芯延伸而出,燃燒著乳白色的火焰。
剎那間,趙毅內心深處升騰起強烈的憤怒,他這一生,還從未有一次,像現在這般發狂過。
“你們,竟然拿先祖的頭顱……點天燈?”
憤怒之下,趙毅身上的生死門縫發瘋似的旋轉,他左眼成白色,右眼變為黑色,他轉過身,看向上方的那些“先人”。
離得最近的大長老開口道:“毅兒,我們都是為了你,只有先祖的福澤,才能讓我們繼續活下來,等到家族出現像你這樣的一個天才,托舉起我趙氏再出一位龍王的夙愿。”
后方上空的所有歷代長老們,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同大長老所說的話。
趙毅的聲音失去情緒,他冷冷地開口道:
“那你們現在,可以去死了啊!”
大長老沉默了。
后方所有的歷代長老們,也都沉默了。
趙毅的聲音在祭壇上再次響起,發出質問:
“該踐行你們的誓言了,我在這里了,你們……現在可以去死了,來托舉我啊!”
大長老的臉上,重新浮現出老人斑,后方上空的歷代長老們,也各個斂去了慈眉善目,面容呈現出暗青色。
整個氛圍,一下子壓抑下來。
下一刻,
所有長老們異口同聲道:
“我們……想活著。”請:m.llsk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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