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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兩日,陳氏鹽行的掌柜提著幾樣東西來找羅用,剛進院子就忙不迭請罪,言是自家兄弟言語冒犯,還請三郎莫要見怪。
羅用自然也是滿口的不見怪不見怪,又不是什么大事,何需這般多禮。甭管心里見沒見怪,當面自然是要這么說,就算樹敵,也沒必要非跑到對方面前去下戰書吧。
這陳氏鹽行的當家人陳二是個精明能干的,小小年紀便跟人出去跑商,天南海北去過不少地方,早些年取得一個青州女子為妻,在青州生活了幾年,后又將那青州海鹽運回離石縣來賣,獲利頗豐。
陳家大郎是為農人,家宅便在離石縣城郊,下面另有幾個兄弟,其中還有在公府中當差的,雖是不入流,到底也能為自家兄弟提供不少便利,消息亦是比尋常人家靈通得多。
那陳七能在離石縣做那賣人的營生,自然少不了幾位兄長幫襯,羅用猜想這陳二郎應是沒少從自家拿出錢財給陳七去周轉買人,一買一賣掙得錢來,自然也不會虧了自家兄弟。
這幾年商路愈發通暢,那賣鹽的營生也不如從前好做了,光是他們縣中,就有好幾家鹽鋪子,有專賣鹽的,也有和其他物什雜著賣的,競爭多了,利潤自然就下去了。
羅用制腐乳多用他們河東道本地產的湖鹽,那賣湖鹽的鋪子,還是秦記湯餅鋪的秦五娘給他介紹的,因他用量大,價錢上多少也有一些優惠,那店家也是實在人,供應給他的湖鹽一直都是保質保量,羅用自然也就沒有想過要換地方買。
秋里腌菜的時候,倒是買了一些海鹽,也不是在陳氏鹽行,而是在馬家的鋪子里,因馬家人與他素有往來,他家既然有賣,那自然還是要去照顧老熟人的生意。
不知這陳家人與他不對付,是不是跟羅用從來沒去陳氏鹽行買過鹽有關系?
不管這陳氏兄弟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們還想在離石縣這地方上做買賣,羅用這個人,他們肯定是得罪不起的。
羅用這會兒還沒說什么呢,城中的言論就都已經指向他們陳氏兄弟,羅用若是有心發難,屆時情況怕就很難收場。
將那陳二郎送走之后,羅用看了看對方帶來的那幾樣東西,對四娘五郎說道:“這些個物什,你二人便送去狗兒家中吧。”
“阿兄……”四娘一臉可惜的樣子。
“阿兄看這幾樣東西不順眼,你若是吃了,阿兄看你也不順眼。”羅用說道。
“那便不吃了吧,我這就給狗兒家送去。”四娘一聽,麻溜兒就從炕上下來了,套上兔皮襖子,拎著東西就出門去。
“阿兄我也去。”五郎那小子也感覺到氣氛不太對,領著麥青豆粒兒,連忙也跟了上去。
羅用看著自家那兩個小孩兔子似的竄出院子,忍不住也笑了一笑,只那笑容中,依舊還有陰影。
唐律有云,奴婢賤人,律比畜產。
畜產自然是可以合法買賣,但合法并不代表人人都能接受,在當下社會,賣人雖合法,但一般人也是絕對不肯沾手,沒點歹毒心腸,如何能掙得了這個錢?
“阿兄方才可生氣了。”出了院子,四娘回頭問五郎道。
“定是生氣了。”五郎小跑兩步跟了上去,姐弟二人并肩走在村口那條土路上,這土路最近被雪水泡過,又被人踩得坑坑洼洼,這會兒上了凍,走在上頭高一塊矮一塊。
“阿兄為何生氣?”四娘悶悶道。
“我哪知,叫你去送東西你去便是,非要多說那一兩句。”五郎學著二娘的模樣道。
“我就是覺得可惜嘛,你看,這么大一包飴糖,還有這一大條豬肉……”
“饞死你得了。”
“你不饞?”
“不饞。”
“那你今晚別吃凍梨了,給我吃。”
“不行。”
“汪汪!”
同一時間,離石縣城,一群漢子風塵仆仆來到城中,城內官兵見他們這陣仗,二話不說就把人給圍了,問他們是哪里人,因何來往此地。
來人便說他們是定胡縣那邊的人,前些時候,王姓人家丟了娃娃,聽聞是被人略賣,過往商賈言其近日在離石縣陳七手中,于是他們便尋將過來。
縣丞擔心這些人在城中鬧事,便也不叫他們自己去找,而是著人將那陳七帶了過來。
“你便是陳七!我兒可是在你手中?”那陳七一來,就被一七尺大漢拎著后脖子一頓吼。
“我……咳咳咳……”那陳七心中惶恐,買賣人口這么些年,缺德事沒少干,這會兒一邊假裝咳嗽,一邊就在心中細細思索,最近買來的那些人里頭,有無與眼前這人容貌相近的,思來想去,卻無半點頭緒。
“你兒名何?”在場有那與陳家兄弟多有往來的小吏,這時候就問了。
“我兒王紹,這么高,長相黑瘦。”那壯漢說著,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劃了一番。
名叫王紹的黑瘦男孩?這么說,陳七立馬就想起來了,可不就是前兩天剛被那羅三郎買回去的臭小子嘛,橫豎這事瞞是瞞不過去了,于是只好扯謊:
“那王紹我知,早前確實是在我這里。可我哪知他是被人略賣,那小子與我說,自己是定胡縣人氏,不想被賣去遠地,我這才將他買下,若換了尋常時候,那不知來歷的人拉了小孩兒出來賣,我向來都是不敢買的……”
“我兒今在何處!”那壯漢卻并不關心這些個,也沒心情聽他拉拉雜雜說那一大串。
“他前幾日已被那西坡村的羅三郎買走。”陳七大聲道。
要是換了別的人,縣中官吏管到這里便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全由他兩家自去分說,實在掰扯不清楚,到時候再上公府。
可那人是羅三郎,情況便有些不同,那可是他們離石縣的財神爺,近日里縣中商賈往來眾多,地方財政也是節節攀升。那羅三郎家中并無大人,這一群莽漢呼啦啦殺過去,到時候萬一再把人給傷著……于是只好安排幾名差人與這幾個定胡漢子同去。
王紹的父親大名王當,另有一個諢號,叫王老大,自小便有俠義之風,身邊也是聚集了一幫兄弟。
王家原本是大家族的部曲,后為主家所放,自此便脫了賤籍,定居于定胡縣中,每日里四處找些零活來做,有時也到各村鄉里去販賣一些雜貨,日子過得雖不富裕,卻也十分珍稀眼前生活,卻不曾想,一個錯眼,他兒子竟又把自己給賣了。
也怪他這做人阿耶的沒有用,掙不來錢糧,如若不然,她那孕中的婆姨摔了一跤,怎的就要鬧到賣兒子的地步。
結果等他回來,婆姨已然流產,臉色蠟黃躺在床上,下面幾個小的俱是一臉惶然。
風雪打在臉色,不一會兒整張臉便被凍得發木,王當抬起粗糙的大手在臉色胡亂抹了一把。
早前他聽家里人說,長子將自身賣了,得來三百錢,剛剛那陳七卻說自己是以一貫錢的價格賣與羅三郎,還說他自己半分錢沒賺,從別人手里頭買來就是這個價,王當一看他就是在說謊,但這羅三郎花了一貫錢買他兒子,總歸是不會有錯,一貫錢啊……
一行人頂風冒雪行到西坡村,天色早已黑透,羅家院中隱有燈光映出,一差人上前拍門。
“誰啊?”羅用這時候還在雜貨鋪這邊算賬。
“乃是公府差人。”門外有人回道。
“……”羅用皺了眉頭,這大晚上的公府的官差來他這里做什么?腦海里不禁就開始放電影,放的全部都是某某員外某某官員蒙冤入獄的情景。
若真有那種事,負隅頑抗也是無用,不如先看看情況再說,于是他示意二娘她們別動,自己出去開了門。
“這么晚了,可是有事?”院門打開,羅用站在門口說話,并沒有讓人進去的意思。
有幾個定胡來的漢子,這時候就想往里沖,被一同前來的幾個差人硬攔住了:“這些人都是從定胡縣來的,此人王當,便是那王紹之父。”
他們這邊正在說著話,雜貨鋪里邊,那一群小孩也都豎著耳朵正聽呢,王紹那小子一聽是他老子來了,一溜煙就從炕上下來,趿著鞋子沖到外面,哭得咩咩地:“阿耶!阿耶啊!”
回想之前那一番驚險遭遇,覺得自己真是受了老鼻子委屈了,這會子好容易見著親爹,眼淚鼻涕登時就下來了。
那王當被自家兒子這么一哭,心里那叫一個難受啊,轉眼再看到他從屋里頭跑出來……
“你手上拿的這個是甚?”王當問他兒子。
“芋、芋頭。”王紹曰。
“這還吃上芋頭了?”王當苦笑。
“吸……剛剛有人送了一簍子芋頭過來,郎君說,這東西是南方來的,怕凍,吸,吃過晚飯以后沒事做,就叫我們在炕頭上煮來當零嘴。”
王當伸手在自家兒子腦門上搓了搓,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他這一路火急火燎頂風冒雪地四處找人,恨不得跟人拼命,這小子倒好,窩在暖烘烘的炕頭上煮芋頭吃呢。←→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