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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春夢繞胡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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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話做事就是這樣,爽利果斷,基本上這種話也就是客氣告之,同不同意仍是她自己說了算。陳颯走前,看了眼唐其琛,說:“醫學挺發達的,換胃這種新聞聽說得還是很少啊。”

柯禮都聽笑了,“改天問問老陳。”

兩句玩笑話收場,他們之間共同打江山的情分是結結實實的,誰也不必將就討好誰。唐其琛這會子看起來也還好,直著背,神情舒卷,柯禮稍稍放了心。陳颯走,兩人一前一后進去屋子里。沒想到門一關,唐其琛力氣失了大半,直接給倒在了沙發上。

體格在那兒擺著,動靜真不小,柯禮也嚇著了,“誒!唐總!”

唐其琛一手捂著胃,頭往沙發墊里埋了埋,另只手沖他擺了擺。緩過這波痛感,唐其琛氣有點喘,抬起頭說:“給老陳去電話,你問問他開的什么藥?”

語氣乍一聽如常,但怒意薄薄。柯禮明白,唐其琛的心情是極低的。他沒作聲,就從衣柜里搬了條厚點的毯子出來遞給唐其琛。冬天過了五點,天色就沉得快。光線已經淡了,但柯禮不太敢去開燈。唐其琛瞇了片刻,閉著眼睛看著像是睡著。

又等了會,柯禮才起身調亮一盞小燈,然后坐在單座沙發上看起了書。

一目十行,心沒靜。把今兒的場景一串聯,就跟通了電的燈泡似的,照得他沒法兒集中注意力。再看一眼自己的老板,男人淺眠,發絲也微亂,少了示人時的矜貴體面,多了分紅塵地氣。就那么一小時前,和溫以寧的聊天內容想必也都被他聽見了。

溫以寧說自己只是有點難受,柯禮懂。這話聽著脆弱,但外柔內剛,是一份坦坦蕩蕩的表態。人都是這樣,把話說得毫無破綻的,那叫粉飾太平。好的壞的都不藏掩的,才叫真灑脫。

當年,柯禮是了解個大概的。

不拿年齡說事兒,不管是三十四歲,還是二十四歲,唐其琛一直是溫淡的性子,在他身上就折騰不出轟烈的感情。但他覺得合適的,便柔綿細密地對你好。

用傅西平的話來說,唐其琛哪兒都行,就一點,太長情。

唐其琛畢業回國后,唐家那陣也是暗流涌動,內憂外患分外敏感。唐老爺子沒讓唐其琛趟這趟渾水,而是安排他去了體制內的的企業鍛煉。

一走六年。

從青澀到成熟,從成熟到運籌帷幄,一個男人最該努力的年月,他完成得漂漂亮亮。

也是這六年,他把當時年紀尚輕,青澀稚嫩的迎晨,帶到能力足夠獨當一面。迎晨是個好姑娘,唐其琛是動過心的。但感情這種事誰能說清,迎晨也是個坦蕩的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會說玩兒曖昧,吊著你,享受這份追捧。

她有一句挺經典的話,是對唐其琛說的:“人這一生幾十年,說長不長,還沒準兒會碰見意外,那就挺短的。這個階段,有什么人進入你的生命,是老天爺有的安排。但進入生命后,能成為什么角色,是我說的算。我感謝你,因為你教會我很多,你讓我成長為更好的人。但再有點別的什么,真的,不會有的。”

唐其琛當時都氣笑了,一手栽培起來的,伶牙俐齒全往自個兒心上扎了。

故事的結尾是四年多前,姑娘嫁了人,嫁給了自己十八歲時的初戀,鐵骨錚錚的特種兵。當時唐其琛心里已經沒什么了,看她發的朋友圈,一張婚紗照配個詞兒:嫁啦!!

再過一年,朋友圈還給發了一條,一張嬰兒照配詞兒:生啦!!

這就是個慢慢放下的過程。從唐其琛回去上海,扺掌亞匯集團起,他就釋懷了。

和溫以寧遇見,合眼緣就是一瞬間的事。女孩兒先動情,明亮得像是春景里最艷的那朵花。唐其琛是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的。

但周圍人不信吶,看看——二十來歲,生動漂亮,性格也有某些重合點。

傅西平跟他玩兒的那么好,當時都問過好幾回:“其實我覺得也不是很像啊,眼睛?鼻子?哪兒像了?”

唐其琛睨了他一眼,連話都懶得說。

那時候做的最多的,就是載著她滿上海的轉悠吃飯。吃個四五次還能理解,回回吃,誰沒個想法?溫以寧憋不太住了,就在一次上車后,坐副駕,“你又帶我去吃飯?”

唐其琛說:“是。”

“等等等等。”溫以寧邊說邊把外套敞開,捏了捏自己的側腰,“你看,肉都長厚半米了。”

她里頭是件淡粉色的毛衣,軟乎乎地貼著身體的線條,那樣年輕鮮活。唐其琛目光落在她手上,然后是腰,纖細盈盈的很好看。夸張了。

他笑著問:“真不吃了?那我回去加班了。”

溫以寧眼珠兒一轉,咧嘴:“吃吃吃。”

那段時間,上海大大小小的餐廳飯館兒都留下他倆的足跡。溫以寧心思藏不住,總想要個所以然,直接問,她問不出口,矜持還是在這的。拐著彎地試探吧。可年輕時不懂迂回婉轉,試探得不到點子上。

認識那么一個月,唐其琛給她最清晰的定義,就是一句:“念念,咱倆是有緣的。”

溫以寧那時的性格不似現在這般沉穩大氣,急不得,一急就控制不住情緒。她跟唐其琛生悶氣,兩人坐在車里,氣氛淬了火似的,

溫以寧不能忍,大晚上的,非得下車。老余開著車,沒唐其琛發話他不敢。后來,這車還是停了,溫以寧一頭扎進寒風里,瘦瘦小小一只,看著都心酸。

老余見慣了場面,說直白一點就是恃寵而驕了。依他對老板的了解,多半是不會縱著的。可默了好久的男人,開口說:“老余,前邊停,你跟上去,把她送回學校。”

老余說:“我看小姑娘是生氣了,八成不會上車呢。”

唐其琛說:“我下車。”

老余太震驚了,趕緊道:“唐總,這不合適。外邊兒都起毛雨了,西風刮著,太冷。”

唐其琛說:“停吧,我打車。”

老余照做,追上了溫以寧。畢竟是長輩,說話還是有分量,他說公司有急事要處理,唐總坐柯助的車走的。凍得瑟瑟發抖的溫以寧才上了車。車里,那人身上的淡香似乎還在,聞起來催人煩。

唐其琛那晚受了寒,病來如山倒,兩人之間也沒聯系,他好了,才主動給她打電話。溫以寧接通后劈頭蓋臉就是:“我不會跟你去吃飯,你不要來接我,你的飯不好吃!”

唐其琛聽笑了,笑得眼角的細紋往上勾。他語氣是淡淡的調侃,“……個小沒良心的。”

也是后來才知道他病了一場,溫以寧說不出是愧疚還是想見他,終于還是探了病。三十歲的男人了,肯定不會讓一姑娘覺得難堪,做什么都是包容的。你不來,我就給你打電話,你來,我就告訴你,謝謝,我是開心的。

溫以寧給他做了一頓飯,唐其琛就倚在廚房邊上,拿著手機給她拍視頻。溫以寧回頭瞧見,舉著菜刀嚷嚷:“你拍我干什么!”

那模樣,虎虎生威,看笑了唐其琛:“刀別亂揮,小心傷著手。你做飯吧,我錄一段,以后我也能照著做做。”

溫以寧不信,“你還能做飯?你要會做飯我跟你姓。”

唐其琛沒說什么,反正臉上的笑意淡淡的一直沒停過。回客廳剛往沙發上一坐,就看見溫以寧擱桌上的手機響個不停。消息內容都是自動彈出來,唐其琛看了眼,樂了,擰頭對廚房提聲:“你還做微商?”

溫以寧小跑過來,拿著手機一臉期待:“啊?啊。對啊。”

“賣什么?”

“阿膠,燕窩。”溫以寧捧著手機又屁顛顛地鉆進廚房了。

唐其琛想了想,給一表妹發了條信息。十來分鐘后,溫以寧特別激動地沖出來,“大客戶呢,剛加的我,要買十五盒。”

唐其琛抬眼看她,認真地問了句:“那你賺多少?”

“一盒七十五,二十盒就是……”溫以寧歪著小腦瓜,就差沒掰手指。

唐其琛笑著告訴她:“1500。”

“對。”溫以寧眼睛向下彎,跟住了星星一樣,“你厲害死啦!”

那樣年輕的時候,藏不住情緒,掩不住愛意,點點心思,寸寸燎原。

唐其琛被這注視看低了頭,挺淡定地應了句:“當然,畢竟我清華畢業。”

溫以寧笑得直不起腰,“怕了怕了,復旦的比不過。”

也奇怪,那么多年過去了,這一天卻始終是個記憶點。怎么說呢,也不是有多深刻,更不是什么刻意想起,就是某一時刻,或許是午后醒來時看到鋪了滿室的陽光,或許是見到路邊狂奔長發飛揚的年輕姑娘——這一個片段,就會突然造訪。

后來的事兒柯禮是知道的。

傅西平在唐其琛那兒閑聊,說這說那,最后話題又繞到了溫以寧身上。他說話不三不四慣了,吊兒郎當的,“我看出來了,念念和小晨兒是真的很像!”

唐其琛說:“你能閉嘴嗎?”

傅西平激他呢,“側臉!氣質絕了。”

一向克制的唐其琛,沒忍住曝了句粗口,態度是不高興的,反著意思說:“你說像就像,行么?我就喜歡這一款的,以前喜歡,現在喜歡,以后也喜歡。滿意么?以后別問了,可以么?”

哥們兒之間原本也是沒什么好隱瞞,但這個問題,唐其琛三緘其口,態度始終是不甚明朗。

當時,溫以寧站在那兒,半掩的門沒有關嚴實,一條縫,外面暗,屋里亮,跟一道血淋泛光的傷口一樣。不知從哪兒來的風,吹開了門。

唐其琛和溫以寧就這么對上視線,這樣一個眼神,蒸干了一個女生剛剛萌芽的全部熱情。每一秒,你都能感覺有東西在灰飛煙滅,點點火星往外蹦,燙著了唐其琛的眼。

年少的負氣是驕傲的,只信耳朵、眼睛。不是沒解釋,但對比自己親眼所見,總是顯得蒼白無力。兩人訣別時那樣兇狠,一個哭,一個勸,一個恨,一個默。最后唐其琛自己也乏了,按著眉心,長呼一口氣,耳邊都是嗡嗡聲。

溫以寧走的那天,很突然。

列車的班次還是柯禮去查的,下午兩點,想著還早,唐其琛當時就從董事會上離席,開車往家里趕。算好時間后去高鐵站,手里提著個保溫杯,手背上是做飯時被刀割出的血口。

他的滿懷希望,最后被這張虛假的列車票給徹底終止掉。

柯禮跟著唐其琛的時間長,見過他商務談判時的精銳,見過他談笑風生時的暢意,也見過他發火時的威懾力,但印象最深的,還是老板提著份涼透的飯菜,站在人群川流的高鐵站里,最后那個背影。

柯禮也揣摩過唐其琛的心思——喜歡過嗎?后悔嗎?忘記她了嗎?以及……

還能再繼續嗎?

柯禮心里是有答案,但是他不敢說。

一個翻身的動作,唐其琛身上的毯子就垂了一半到地上。柯禮回了神,把手里也沒看幾個字的書放下,走過來想給他把毯子蓋好。結果一抬頭,唐其琛已經醒了。

屋里又只開著一盞小燈,這個位置,他逆著光,眼眸還沒完全聚焦,一雙眼睛朦朦朧朧時,是十分畫意的。

柯禮輕聲:“唐總,還睡會兒?”

唐其琛額頭上泛著細密的汗,神情不太對勁。他蹙著眉頭,說:“做了個夢。”然后咽了咽喉嚨,聲音干涸無力:“讓老陳帶藥過來。”

柯禮頓時緊張,如臨大敵,“唐總,您這得去醫院了。”

唐其琛搖了搖頭,跟囈語似的,“沒事,我就是,就是……有點難受。”

柯禮面露難色,“我忘拿卡了。”

這座樓的電梯是有區分的,現在過了零點,專乘的那幾座得刷個卡識別。唐其琛說:“不礙事,走吧。”

公共區域的電梯互相聯動,按個方向,指令鍵就都亮了起來。等了不一會,后邊的那座先開了門,柯禮和唐其琛邊聊邊進了電梯。

“商務部那邊的人事消息到明年初就會公布,這次康部長上臺,多少人沒料到,現在的風聲也捂得緊。”柯禮跟他說起這事,感慨道:“康部那性子,忍常人所不能忍,實在硬氣。”

唐其琛說:“你告訴他,臥薪嘗膽,這么些年該他出頭了。”

柯禮伸手按樓層,“是,我會轉達。”

電梯門關到一半——“誒!等等!”

柯禮是站在右邊的,這個角度能看見跑過來的那道身影,他把電梯按住,合成一條縫的門又徐徐劃開。溫以寧氣喘吁吁,左右手拎著十幾只外賣袋,稀里嘩啦的摩擦聲,她連外套都沒穿,一件打底線衫看著就單薄。

“謝了!”溫以寧如釋重負,邊說邊抬頭,看清了人,她愣了下,卸下去的包袱又給拋了上來。

柯禮神色和語氣都是自然的,“以寧。”

溫以寧點點頭,“柯助好。”

“買的什么這么多?”柯禮伸過手,“我幫你拿點兒。”

溫以寧側身一擋,一個很細微的拒絕動作,說:“部門加班呢,我買點宵夜。”

柯禮還是堅持,“給我吧。”

溫以寧笑笑,“不了,不方便。”

于公于私都是不方便的。柯禮什么身份,提著東西陪她一露面就夠人說的了。溫以寧最忌諱的還是這點,拿別人的客氣當回事兒,她做不到,也不合適。

柯禮不勉強,笑了笑作罷。

三十好幾層,升上去要點時間。溫以寧跟柯禮說完話就往邊上站。方寸天地,三人身影,各自安靜。他人有沒有各懷心思不知道,但溫以寧是沒打算再吭聲的。

這是她的態度,看著淡,真,不拘小節,其實還是擰成了一根細密綿長的尖針,藏著,掩著,銳氣還是在那的。再看唐其琛,從從容容,四平八穩的眉間也是窺不出半點情緒。

“明天下午在總局有個會,您去么?”柯禮說著話,從善如流地緩著這氣氛。

他們的話題徐徐延展,像個保護罩,恰到好處地隔絕了尷尬,也小心翼翼地護住了那份可憐的和氣。

到了樓層,溫以寧提著外賣走了。柯禮看著她背影,也不知是可惜還是無奈,“大半月了,跑上跑下的。陳颯帶人的風格還是挺有威懾力的。”

唐其琛走出電梯,往背影早就消失的那個方向看了眼,什么都沒說。

柯禮也沒敢想老板會發表什么意見,一個男人,能到這樣的地位,有志,有識,有恒,沉得下去的定力,一定多過宣揚的。再說了,他和以寧之間那點過往,雖未被正名,但總歸是不痛快的。

唐其琛在外頭看了會兒里面,看著員工兢兢業業,看著陳颯坐鎮指點,看著溫以寧忙忙碌碌,頭發松了幾縷,正專心地給每個人分宵夜。隔著窗戶和燈光,這份感覺怎么說呢,像是美玉蒙塵,看不真切。

有好一會兒后,唐其琛才垂眸,對柯禮說:“不進去了。”

柯禮問:“送您回家?”

“去辦公室。”

加班估摸著還有半小時結束。大家吃著宵夜,雖疲倦但還是有話聊的。這個夸雞腿好吃,那個說奶茶珍珠好大顆,又齊齊對溫以寧說辛苦啦。溫以寧說小事小事要吃什么我再去買,態度真真誠誠的很博好感。

她把一份壽司遞給陳颯,“陳經理,這個您吃么?”

陳颯在看圖表,頭也沒抬,“謝謝,不吃。”

溫以寧沒說話,過一會又給她遞了杯水,聲音很輕:“溫的。”

陳颯這回側了頭,正眼落向她,幾秒后,伸手接了。

外賣點的多,味道清淡的都被挑光,剩下的是些麻辣口味,看來久坐辦公室的年輕人也很注重養生了。溫以寧點了點數,望著這些蔥姜辣油也是望而卻步。

“溫以寧。”陳颯忽然叫她。

“啊?”溫以寧應著。

陳颯的右手握著手機,從耳畔放下,問:“還有吃的么?”

“有啊。”

“那你送去樓上。”

“嗯?”溫以寧不明白,“樓上?”

陳颯的表情跟這深了的夜一樣,她說:“ceo辦公室,出電梯直走最大的那一間。”

溫以寧提著剩下的宵夜,上電梯,出電梯,然后看著那張虛掩著的門。這個發生太突然了,一層樓的距離,要說立刻有什么百轉千回的心思,那不現實。

溫以寧敲了兩聲門,就聽見里頭的聲音:“進來。”

辦公室鋪著地毯,深灰色的裝潢設計,金屬擺件多,開的燈也不甚明亮,披著一層紗似的,更沒什么煙火味了。

唐其琛是背對大門的,坐在皮椅里,椅背遮了大半人影,就只看見搭在靠背上的西裝外套,以及黑色針織衫包裹著的左右手肘。

柯禮不在,這個寬敞空間像真空泵抽掉了空氣,壓著人。

進來前心里還有點磕碰,但這會進來了,倒還平靜了。溫以寧把宵夜輕輕放在側邊的小桌上,說:“老板,吃的在這里。”

皮椅轉了個面,唐其琛看著她,就這么看著。

怎么形容這個眼神呢——窮盡斯文,把該藏的都藏起來了。就是你看不出有什么,但又好像是有什么的。

溫以寧對視的時候也沒露怯,匯報工作一般該怎么就怎么,問:“有點涼,需要加熱么?”:mayiwsk←→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