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37.第 3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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購買比例不足,此為防盜章,24小時候撤銷。紀慎語接過,坦蕩蕩地說:“喜歡,秀氣。”

丁漢白心中覺得有趣,哪怕是罵人也得挑揀好看的,挺講究,對他的脾氣。

吃完趁早出門,書包還掛在車把上,鈴鐺捏響騎出去幾米,丁漢白手抬高點就能抓住路旁的垂柳,指甲一掐弄斷一條,反手向后亂揮。紀慎語躲不過,況且柳條拂在身上癢,于是揪住另一頭,以防丁漢白找事兒。

丁漢白左手攥著車把,右手抻抻拽拽不得其法,干脆蛇吃豆子似的,用指甲掐著柳條一厘厘前進,一寸寸攻擊,越挨越近,忽地蹭到紀慎語的指尖。

飛快的一下,丁漢白的手背挨了一巴掌。

柳條掉落,卷入車胎的軸承里飽受一番□□,落地后又被風吹動,左右都是命途不濟。丁漢白頑皮這一下沒什么意義,結束后還有點尷尬,低頭看見橫梁上的字,故意感嘆:“力道那么足,刻的時候得多恨我啊。”

紀慎語不吭聲,從出門到眼下,每條經過的街道都默默記住,路口有什么顯眼的地標也都囊括腦中。他在兜里揣著一支筆,時不時拿出往手心畫一道,到六中門口時拼湊出巴掌大的地圖。

丁漢白單腿撐著地,漫不經心地做保證:“我六點半下班,四十五準時到,你在教室寫會兒作業再出來。”

不料紀慎語背好書包說:“不用了,我已經記住路了。”

丁漢白似乎不信:“遠著呢,你記清了?”

“嗯。”紀慎語挺篤定,“我知道你不愿意接送我,這是最后一趟,以后就不用麻煩了。”

他一早就是這么想的,盡快記住路,那就再也不麻煩對方,要是昨晚丁漢白沒忘,他昨晚就能記住原路。丁漢白卻好像沒反應過來,攥緊車把沉默片刻,然后什么都沒說就掉頭走了。

丁漢白去上班,但凡看見個擋路的就捏緊鈴鐺,超英趕美,到文物局的時候辦公室還沒人。他孤零零地坐在位子上,盯著指甲上一點淡綠色出神。

不用再接送紀慎語,這無疑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兒,但他處于被動,感覺被拋棄了一樣。也不太對,像被紀慎語辭退了一樣。

紀慎語還在他自行車上刻“渾蛋王八蛋”,這也成了筆爛賬。

丁漢白人生中第一次這么憋屈,虧他昨晚良心現內疚小半宿,那堆殘損文物都沒顧得上欣賞。“什么狗屁。”他低罵,聲兒不敞亮,悶著不高興。

而后又拔高,掀了層浪:“老子還不伺候了!看你期末考幾分兒!”

其實除了丁漢白以外,家里其他人也都等著看,他們兄弟幾個雖然主業已定,但讀書都不算差,就姜廷恩貪玩差一些。

紀慎語還不知道自己的成績如此招人惦記,只管心無旁騖地用功學習。況且他志不在交友,期末氛圍又緊張,獨自安靜一天都不曾吭聲。

放學后,班長忽然過來:“下周考試那兩天你打掃衛生吧。”

紀慎語應下,索性今天也留下一起打掃,省的到時候慌亂。他幫忙掃地擦桌,等離開時學校里已經沒多少人了,校門口自然沒有丁漢白的影子,他不必等,對方也不用嫌麻煩。

紀慎語沿街往回走,停在公交站仰頭看站牌,正好過來一輛,默念著目的地上了車。真的挺遠,最后車廂將近走空,他在“池王府站”下車,還要繼續步行幾百米。

清風拂柳,紀慎語蹦起來揪住一截掐斷,甩著柳條往回走。他離開揚州這些時日頭一回覺得恣意,走走左邊,走走右邊,踢個石子或哼句小曲,沒有長輩看見,沒有不待見他的師哥們取笑,只暴露給天邊一輪活生生的夕陽。

“師父啊。”紀慎語小聲嘀咕,“老紀啊,我忽然想不起你長什么樣了。”

他小跑起來:“你保佑師母就行了,不用惦記我啦。”

十幾米開外,丁漢白推著自行車慢走,眼看著紀慎語消失于拐角處。他以早到為由,早退了一刻鐘,紀慎語磨蹭著從學校出來時,他已經在小賣部喝光三瓶汽水,一路跟著公交車猛騎,等紀慎語下車他才喘口氣。

他既操心小南蠻子會走丟,又不樂意被辭退還露面,只好默默跟了一路。可紀慎語的活潑背影有些惱人,什么意思?不用看見他就那么美滋滋?

丁漢白回家后拉著臉,晚飯也沒吃,攤著那一包海洋出水的殘片研究。本子平放于手邊,鑒定筆記寫了滿滿三頁,他都沒覺白襯衫上沾了污垢。

紀慎語進小院時明顯一愣,他知道丁漢白不可能守著破爛兒欣賞,忍不住走近一點觀摩,又忍不住問:“師哥,這些是什么?”

丁漢白輕拿一陶片,充耳不聞,眼里只有漂泊百年的器物,沒有眼前生動的活人。

紀慎語不確定地問:“像海洋出水的文物,是真的還是造的?”

丁漢白這下抬起目光:“你還認識文物?”

紀慎語說:“我在書上看過。”就是那本《如山如海》。

不提還好,丁漢白借書不得,一提就慪氣,斂上東西就回了書房。紀慎語還沒看夠,走到書房窗外悄悄地偏腦袋,目光也在那堆“破爛兒”上流連。

他想,丁漢白喜歡古玩文物?也對,紈绔子弟什么糟錢愛什么。

他又想,丁漢白奮筆疾書在寫什么?難不成能看出門道?

紀慎語腦袋偏著,目光也不禁偏移,移到丁漢白骨節分明的大手上。那只手很有力量,捏著筆桿搖晃,又寫滿一頁,手背繃起的青色血管如斯鮮活,交錯著,透著生命力。

丁漢白握過他的手腕,也攥過他的手,他倏地想起這些。

筆桿停止晃動,丁漢白放下筆拿起一片碗底,試圖清除鈣質看看落款,結果弄臟了手。紀慎語眼看對方皺起眉毛,接著挺如陡峰的鼻梁還縱了縱,他想,這面相不好招惹,英俊也沖不淡刻薄。

他靜觀半晌,文物沒看見多少,反將丁漢白的手臉窺探一遍,終于回屋挑燈復習去了。

兩人隔著一道墻,各自伏案,十點多前院熄燈了,十一點東院也沒了光,只有他們這方小院亮著。凌晨一到,機器房里沒修好的古董西洋鐘響起來,刺啦刺啦又戛然而止。

紀慎語合上書,摸出一塊平滑的玉石畫起來,邊畫邊背課文,背完收工,下次接著來。他去洗澡的時候見書房還亮著燈,洗完澡出來燈滅了,丁漢白竟然坐在廊下。

他過去問:“師哥,你坐這兒干什么?”

丁漢白打個哈欠:“還能干什么,等著洗澡。”

對方的襯衫上都是泥垢,沒準兒還沾了蟲尸,紀慎語弄不清那堆文物上都有什么生物臟污,總歸不干凈。他又走開一點,叮囑道:“那你脫了衣服別往筐里放。”

丁漢白聽出了嫌棄:“不放,我一會兒扔你床上。”

三兩句不咸不淡的對話講完,紀慎語回臥室睡覺,自從紀芳許生病開始他就沒睡好過,無論多累,總要很長時間才能睡著。平躺半天沒踏入夢鄉,先空虛了肚腹。

紀慎語起來吃桃酥,一手托著接渣渣,沒浪費丁點。

人影由遠及近,停在門外抬手一推,又由虛變實,丁漢白一臉嚴肅地進來,渾不拿自己當外人:“餓死了,給我吃一塊。”

他沒吃晚飯,早就后背貼前胸,沒等紀慎語肯就拿起一塊。“難吃。”一口下去又放下,可以餓死,但不能糟踐自己的嘴和胃,“潮了,不酥。”

紀慎語有些急地申明:“這是小姨給我的。”所以他省著吃,不能吃半口浪費。

丁漢白莫名其妙,誤會道:“給你盒桃酥就舍不得吃了?怎么說揚州的點心也挺多種吧,別這么不開眼。”他想起對方是私生子,還招紀芳許的老婆恨,“估計你也沒吃過什么好的。”

紀慎語一聽立即問:“今晚師母買了九茂齋的扒雞,那是好的嗎?”

丁漢白說:“百年老字號,一直改良,當然是好的。”

紀慎語擦擦手:“我以為你吃過什么好的呢,也就這樣唄。”

兩分鐘后,前院廚房亮起燈,丁漢白和紀慎語誰也不服誰,還想一決高下。紀慎語不敢吭聲,怕和丁漢白嚷起來吵醒別人,他把丁漢白推到一邊,轉身從冰箱里拿出剩下的半只扒雞。

丁漢白問:“你干什么?”

紀慎語不回答,把裝著香料的粗麻布包掏空,然后撕爛扒雞塞進去,再加一截蔥白一勺麻椒。布包沒入冷水,水沸之后煮一把細面,面熟之后丟一顆菜心。

一碗雞湯面出鍋,丁漢白在熱氣中失神,一筷子入口后目光徹底柔和起來。無油無鹽,全靠扒雞出味道,還有蔥香和麻意,他大快朵頤,不是吝于夸獎,實在是顧不上。

紀慎語撈出布包:“扒雞現成,但味道差一點,雞肉煮久也不嫩了。”

丁漢白餓勁兒緩解:“那就扔。”

紀慎語把布包扔進垃圾桶,扭臉遇上丁漢白的視線,忽然也懶得再較勁。“師哥,”他盯著碗沿兒,“我也餓了。”

丁漢白夾起那顆嫩生生的菜心:“張嘴。”

口中一熱,紀慎語滿足得瞇了瞇眼睛,再睜開時丁漢白連湯帶面都吃凈了。夜已極深,肚子一飽翻上來成倍的困意,丁漢白說:“坐公交得早點出門。”

紀慎語知道,丁漢白又說:“那你能起來么?”

紀慎語不知道,丁漢白又又說:“還是我送你。”

可無論如何人已經帶回來了,總不能又攆回去。

大客廳沖著門的位置是一雙圈椅,左邊那一半是沙電視,右邊那一半是吃飯的大圓桌,丁漢白給人家起完名字就在沙上一歪,翹著二郎腿看電視。

他如同一個帶頭人,既然態度清晰,那另外三個兄弟便跟著做。丁爾和隨便找個由頭閃回東院,丁可愈站在沙后面跟著看電視,姜廷恩年紀小坐不住,一會兒躥出去,一會兒又蹦進來。

沒一個搭理紀慎語。

紀慎語踩著厚實的地毯直慌,后背不停沁著汗水,他第一次來北方,以為北方的夏天很涼快,沒想到也那么熱。

獨自杵著,動不敢動,覺出自己是個不速之客,于是汗流得更厲害。

丁延壽和姜漱柳向來恩愛,隔了一周沒見有說不完的話,而紀慎語甚至都沒喘著氣,太過安靜,以至于他們倆把人都給忘了。

直到姜廷恩從外面跑進來,大呼小叫的:“姑父!門口那幾只大箱子都是你帶回來的啊?!”

紀慎語的反應先于所有人,他回頭看了姜廷恩一眼,然后轉回來看丁延壽。丁延壽用手掌沖著他,說:“都是慎語的,你們幾個年輕力壯的幫忙搬一下。”

姜漱柳猶豫著:“搬到——”

丁漢白的右眼皮縱了兩下,聽見丁延壽說:“搬漢白院子里,就住正屋隔壁那間。”

幸災樂禍的笑聲響起來,丁漢白一拳砸在丁可愈腰上,他想抗議兩句,可只有他的院子里空著兩間屋。起身繞過沙,一步步踩著地板迫近,他行至紀慎語面前,無奈又嫌棄地說:“走吧,五師弟。”

紀慎語帶著滿鬢汗珠跟丁漢白出屋,因為緊張而加重呼吸,他的幾口大箱子鎖好放在大門內,這讓其他人更加不高興。

丁可愈插著腰:“大姑娘出嫁也沒這么多東西吧。”

丁漢白用鞋尖踢踢,紀慎語急出聲:“別動!”

兄弟三人微愣,同時覷紀慎語一眼,丁漢白揣起褲兜,好整以暇地立定:“光我別動?我覺得都別動了,你自己搬吧。”

紀慎語為剛才急吼吼的態度道歉:“里面的東西不禁磕,我一時著急,師哥別跟我計較。”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可紀慎語此刻蹙著眉一臉難色,也叫丁漢白有點不出火。下馬威點到為止,他招手讓丁可愈和姜廷恩搬一口,他和紀慎語合力搬一口,來回兩趟把幾口箱子全搬回小院。

丁漢白獨自居住的小院布滿綠植,后砌的一道灰墻挖著扇拱門,北屋三間,兩臥室一書房,南屋兩間,打通后放料和機器。雖然屋子不少,但都不算大,三口大箱子堵在門口滿滿當當。

姜廷恩擦著汗說:“這么大的箱子搬進去怎么放啊?”

紀慎語往屋內觀望:“靠著墻行嗎?”

“不行。”丁漢白拍褲腿蹭的塵土,“你住這兒,不等于這兒就是你的地盤,仨箱子塞進去難看死了,開箱留的留,扔的扔,別想弄一屋破爛兒占地方。”

紀慎語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臉通紅:“我沒破爛兒,都有用。”

丁漢白也是個嬌慣大的,最煩別人與他跟紅頂白:“你個小南蠻子和誰頂嘴呢?”說完不再幫忙,洗把臉就走,姜廷恩和丁可愈就是倆狗腿子,跟著走到小院門口。

丁漢白故意說:“叫上老二,咱們師兄弟去追鳳樓吃午飯。”

丁可愈開心道:“大哥,我早就饞那兒的上湯魷魚須了!”

“吃什么魷魚啊。”丁漢白回眸往屋門口瞧,“今天吃揚州炒飯!”

正午熱氣升騰,紀慎語守著三口大木箱立在臺階上,他能進屋嗎?可是還沒得到丁漢白的允許,萬一挪了椅子碰了杯子,丁漢白回來后找茬怎么辦?

他從恩師病危就伺候著,前一陣忙活喪事幾乎沒吃過、沒睡過,三兩遭傷心事接踵而至,眼下跟著丁延壽奔波回來,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沒安身、沒定心,此刻立在日頭下哪也不敢去,詢問又怕添麻煩,疲憊心焦間差點栽下臺階。

姜采薇來時就見紀慎語惶惶然地站著,臉蛋兒紅撲撲,里層的頭都汗濕了。

她快步過去給紀慎語擦汗,說:“我是漢白的小姨,姐夫離開好幾天,剛才去店里了,我姐去給你買日用品和新被子,你怎么傻站著?”

姜采薇的出現無異于雪中送炭,紀慎語感激地笑起來:“小姨,我叫紀慎語。”

“我知道,名字真好聽,紀師父給你取的?”姜采薇推紀慎語進屋,“那哥幾個給你臉色看了吧?你不用在意,我姐夫收徒弟要求高,多少故交的孩子想拜師他都沒答應,漢白就不說了,其他幾個人雖然愛鬧,但也是拔尖兒的。所以你直接被收了徒弟,還從揚州那么遠帶回來,他們別扭著呢。”

紀慎語急忙說:“我不會給丁師父丟人的,我手藝還成。”

他想說自己也不賴,到底是沒好意思。

姜采薇噗嗤笑出來:“先吃飯,吃完洗個澡睡一覺,晚上涼快了再收拾。”

紀慎語用單獨的行李袋裝著些衣服,件數不多,但做工細致,讓人只能想到倆字——落魄。他洗完澡坐在床頭撒癔癥,等頭干透才敢躺,怕弄濕枕頭被丁漢白抓小辮子。

床頭柜上放著本《戰爭與和平》,他拿起來看了一會兒,等犯困想睡時把書按照之前擺放,假裝自己沒有動過。睡也不敢敞開了睡,貼著床沿平躺,不翻身不蹬腿……比紀芳許辭世時還安詳。

他并不怵丁漢白,他只是知道寄人籬下要有怎樣的教養。

丁漢白早將紀慎語忘得一干二凈,帶著倆小弟吃完飯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又去兜風,開著車折騰到日落才回來。

他進院時終于想起多了個人,壓著步子頓在富貴竹后,瞟見那三口大木箱仍在門外擺著。闊步過去,輕巧跳入臥室中,領導檢查般開始審視一桌一椅。

紀慎語嚇得從床邊坐起來,手里還拿著《戰爭與和平》,他太累了,一覺睡到日暮才醒,他又喜歡看書,翻開想接著看一章,結果一章又一章,忘了時間。

丁漢白走到床尾:“沒把我的書簽弄掉吧?”

紀慎語低頭翻找,書頁晃過哪有什么書簽,他急忙看床上和地板,慌道:“我沒看見書簽,是什么樣子的?”

“金片鏤空,一朵云。”丁漢白強調,“黃金。”

紀慎語彎腰撩起床單,可床底也沒找到,書本變得燙手,但他沒有無措太久,擱下書就跑了出去。他掏出鑰匙開箱,從里面摸出一只包裹,層層舊衣舊報打開,露出了里面零碎的玉石。

丁漢白有些吃驚,站得遠也看不真切,問:“你做什么?”

紀慎語目光灼灼:“我賠你。”

他低頭翻那堆未經雕琢過的玉料,翻了會兒又從箱子里取出一個小木盒,蓋子遮掩著,手伸進伸出,握成拳不讓看似的。

丁漢白明白了紀慎語之前的態度,原來箱子里都是好東西,怪不得那么寶貝。

紀慎語走到他面前,翻轉拳頭攤開手掌,掌心躺著一枚耳環。白金鑲翡翠,東西和做工都沒得挑,他拿起來看,明知故問:“給我?”

“嗯,這是師父給我娶老婆用的。”紀慎語沒想過成家那么遠的事兒,丁延壽跟他說過,以后他既是徒弟,也是養兒。他要把這兒當成家的話,那就不能頭一天就欠丁漢白的東西,和家人積下矛盾。

黃金片的書簽他沒見過,可是看屋里的擺設,肯定很貴重,他只好拿自己最珍貴的寶貝來償。丁漢白捏著耳環有點騎虎難下,他覺得書難看,書簽更是好好擱在書房,隨口戲弄一句而已,誰成想這位當了真。

“我一個大男人要耳環干什么?”

“你娶老婆用。”

“娶老婆只給一只?怎么不把另一只也給我?”

紀慎語拳頭又攥住:“一片金書簽換兩只白金翡翠耳環,你們北方人倒是會占便宜。”

丁漢白以為自己聽錯:“什么叫我們北方人占便宜?”

紀慎語反問:“那什么叫小南蠻子?”

丁漢白今夜失眠,怨自己嘴下留情太窩囊,要是擱在平時,他一定把對方噎得七竅生煙,可紀慎語不太一樣,紀慎語絲毫沒有咄咄逼人的架勢,犟嘴像講道理。

最重要的是拿人家的手軟,他翻身凝視床頭燈,那只耳環就勾在燈罩邊緣的流蘇上,綠翡翠裹著淺黃的光,把精細做工一再放大。

紀芳許真疼這個徒弟,師父嘛,師占的比重大,那就嚴厲些,父占的比重大,那就親昵些。可是紀芳許剛死,紀慎語就另拜新師遠走高飛,壓根兒擔不住紀芳許的疼愛器重。

丁漢白見識過紀芳許的作品,隔著時空年歲緬懷對方,一撩被子把嘆聲掩住:“紀師父,你這徒兒忒不孝了,我幫你收拾他。”

沒等他想出收拾人的損招,丁延壽先給他們兄弟幾個立了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許欺生”。姜采薇也在,看氣氛沉悶便說:“姐夫,他們都差不多大,很快就玩兒一起了。”

丁延壽帶著厚片眼鏡,目光不用逡巡,直接鎖定丁漢白:“我總在店里忙,顧不上看著你們,你們小姨就是我的眼線,我什么都知道。”

姜采薇崩潰道:“哪有一開始就把眼線亮出來的?!”

紀慎語紋絲不動地站著,他知道丁延壽今天開會是給他立保護法,可越這樣越不安,其他人本就對他的到來頗有微詞,現在估計更不爽他。

丁漢白最不爽,憋了半天終于說:“爸,你也別說什么欺生欺小,這行只欺負一種人,就是手藝爛的。”

丁可愈附和道:“大伯,我們幾個當初是你觀察了好幾年才收的,憑什么一趟揚州七天樂就多了個徒弟啊。”

丁漢白又想笑又生氣:“去你的七天樂,我爸那是奔喪!”

紀慎語坦然地看向那四個師哥,丁可愈說完被丁漢白罵,丁爾和卻不動聲色地頷沉默,算是同意,而姜廷恩年紀小性子直,立刻認同般點了點頭。

他大概明白了,大家是嫉妒他輕易地拜丁延壽為師,玉銷記好幾間,每個人都能吃股,他一個外人來侵占一份,必然招致不滿。

唯獨丁漢白不同,丁漢白在意的似乎只有他的本事,他要是個草包,估計這人能天天沖他翻白眼兒。

丁漢白坐在丁延壽旁邊,抬手攬住丁延壽的肩頭:“爸,這樣吧,讓五師弟露一手,我也想見識見識紀師父的高徒是個什么水平。”

他說完眼尾掃到紀慎語身上:“珍珠啊,你愿意嗎?”

紀慎語咬著后槽牙:“愿意。”答應完極不死心,“師父,我能換個名字嗎?”

丁延壽感覺肩頭的大手在施加力道,心想逆著親兒子的意,那肯定一禮拜都不得安寧,況且琢磨一番,感覺珍珠也不錯,便揶揄道:“珍珠呢,柔、潤,有福,我看挺好。”

直到去機器房選料,紀慎語耷拉的臉就沒晴過。丁漢白帶路開鎖,一腳踢開門,日光傾瀉把幾箱幾柜的料全照亮了。

姜廷恩沒忍住:“哥,我也想……”

丁漢白打斷:“你想個屁。”

紀慎語兩眼直,然而還沒飽夠眼福就被擋住,丁漢白頎長的身體堵在面前,大手抓著一把瑪瑙:“選一個。”

小院里光線更強,五顆瑪瑙躺在桌上,等著紀慎語來挑。紀慎語跑進屋拿刀和筆,在眾人的目光下返回,氣兒還沒喘勻就端詳起那五顆顏色不同的南紅瑪瑙。

錦紅、縞紅、玫瑰紅、朱砂紅……

紀慎語伸手一抓,把錦紅那顆拿了,同時抬眼看丁漢白,撞見對方滿眼的“哎呦喂”。仿佛他不是個人,是件廢料,是塊兒小垃圾。

紀慎語直接起筆,在南紅上開始畫形,他畫的是拱門旁那盆富貴竹,盆底線條流暢,越往上越綿軟,竹枝竹葉凌亂交錯,也沒體現出風的方向。

丁漢白看都不想看了,蹲下身把花圃里的丁香薅下來,丁香跟他姓,他最喜歡。把最喜歡的花薅成殘枝敗葉,起身正好趕上紀慎語換刀。

踱步到右后方盯著,只消兩分鐘就忍無可忍,他將紀慎語的手腕一把攥住:“腕子晃悠什么?你搖骰子還是撲克?”

紀慎語說:“我習慣這樣。”

“習慣這樣?習慣五顆南紅連真假都分不出來,習慣畫形無力亂七八糟,還他媽習慣晃著腕子拿刀?!”丁漢白陡然高聲,“浪費時間,不知羞臊!”

這場摸底考試就此終止,其他幾個人偷樂著嘀咕,無外乎是嘲弄,丁漢白上了大火,連珠炮似的把紀慎語痛罵一頓,仿佛不罵狠些就無法告慰紀芳許的在天之靈。

紀慎語左耳進右耳出,聽完回屋把門一關,坐在床邊又開始看《戰爭與和平》。

他心里清楚,其他人妒忌他天降拜師,更忌憚他分家里的產業,畢竟玉銷記祖輩都是技術認股。那他不露一點鋒芒,應該能短暫地安慰到大家吧。

至于一心在乎手藝的丁漢白……

嘁,管他呢。

紀慎語捧著書,金書簽他沒見著,翡翠耳環可是心疼得他一宿沒睡好覺。

紀慎語反手捂著腰,聽見“洗澡”立刻還嘴:“那我去華清池,我蒸桑拿。”

他翻身坐起來,褪去惺忪態,滿是睡飽后的清明。丁漢白離他半臂距離,傾身嗅一嗅,皺眉瞪眼:“你都有味兒了!酸的,我吐了!”

那人語氣神情太逼真,仿佛嘴巴再一張合真要吐出來,紀慎語的臉刷一下變紅,窘迫難堪,在被子下捏著衣服猶豫:“我沒出汗,我現在就去洗澡。”

丁漢白來一套川劇變臉,抬手攔住:“說了不讓洗,先交代你這幾天偷偷摸摸干什么了。”

話又繞回來,紀慎語也分不清自己是真有味兒,還是丁漢白誆他,彎腰從對方手臂下一鉆,光腳立在地板上:“我關上門愛干什么都行,師父都沒管,你更管不著……”

丁漢白一聽就火:“少拿丁延壽壓人,不頂用!這是我的院子,你干什么都受我管教。”他站起身,將對方迫得后退,“玩兒神秘是吧?今天開始不許去前院吃飯,就關上門在這屋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