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65 番外終相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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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漢白目光散,在來往的游客中搜尋數遭。本來博物館的燈光一向柔和,看誰都慈眉善目,但大家都是走動的,就一個身影停在原地,半天沒挪地方。

丁漢白把筆塞兜里,大步走完不遠的距離,走到對方背后,假裝講解員:“松石綠地描金折沿盤,圈足細致,胎骨上乘。”

透明玻璃蒙著光,人立于前會映上一點,丁漢白不看盤子,看著紀慎語映上去的輪廓,待紀慎語扭臉,他垂眸言:“一個盤子就看這么久,你得逛到什么時候?”

紀慎語沒想到丁漢白會看見他,更沒想到丁漢白還這么落落大方地來打招呼,他也確實在原地站久了,于是往別處走,可丁漢白跟著他,他便說:“小姨帶我來的,我自己逛。”

丁漢白仍然跟著,聽不懂人話似的:“你看那白釉的菱形筆筒,跟我書房里那個像不像?”

紀慎語沒吭聲,斜著進入內館,丁漢白也進,看一眼手表盤算時間,想著失約不地道,既然對方來了,那能陪多久就陪多久吧。

誰成想紀慎語根本不需要,甚至忍無可忍:“你老跟著我干嗎?”

丁漢白有些莫名:“我陪你逛啊,你沒覺小姨都沒影兒了?”

紀慎語張望一圈的確沒見姜采薇,他作勢出去找,被丁漢白攔住搭上肩膀。挨得近了,他聞見丁漢白身上有股藥水味兒,又注意到丁漢白手里的單子,問:“你約別人出來還拿這個?”

丁漢白有點繞不過來:“別人?我不是約了你嗎?”

他們倆交流全靠問,半天都沒一句回答,紀慎語搡開肩上的手,站定在一大花瓶前面:“你約了我又反悔,我都看見你跟別人逛了。”

丁漢白冤枉,壓著嗓子吼:“什么狗屁,我媽沒跟你說?我大清早被叫去單位了,到辦公室才知道要來這兒,之前的出水文物檢測完來交接,順便檢查他們新納的幾件東西。”

對方聲音不大,但紀慎語被吼得怔,丁漢白趁他沒回神又說:“你是不是看見我和一姑娘?那是工作人員,當然本來就認識。”

紀慎語確認:“你沒想反悔?你昨天不是應承我?”

丁漢白卷著紙筒敲他:“你當自己是領導干部呢,我還應承你。”他直到說完也沒太理解紀慎語的想法,“我當然想帶你來了,大周末誰他媽想上班,工作日我都不想上。”

徹頭徹尾的誤會而已,解開后本該好好逛了,可丁漢白受時間約束,還要去忙下一項。他把管內畫冊塞給紀慎語,囑咐:“看看平面圖,等會兒漢唐館上新東西,我就在那兒。”

紀慎語握著畫冊,等丁漢白走后自己仔細轉,他帶著紙筆,邊看邊記錄很費時間,身邊的游客一撥撥更換,他磨蹭半晌才走。

返回大廳,他正要按順序進旁邊的內館,這時人群騷動,大家都朝東面涌去。他展開平面圖一瞧,漢唐館就在東面,莫非上新東西了?可是不應該在閉館時上好嗎?

紀慎語跟著人群走,進入漢唐館后擠在阻隔線外,線內穿制服的是博物館工作人員,沒穿的是文物局的。他一眼看見丁漢白,丁漢白比別人高,別人穿干活方便的衣褲,丁漢白不,偏偏穿著熨帖的襯衫,還插著兜,像個領導。

巨大的展臺上放著兩塊新上的龍虎紋畫像石,龍紋殘損較輕,虎紋面目全非,地上還有塊等長的石板。看客不明所以,沒耐心的陸續離開,紀慎語漸漸擠到第一排,揮揮手就能讓丁漢白看到。

他自然沒有揮手,默默圍觀這堆人修文物,可龍紋常規修復就行,虎紋得是神仙才能還原了。工作人員同樣頭疼,摘下口罩犯難:“這只能依照資料做一遍,沒別的招兒。”

丁漢白拆穿:“石板都備好了,裝什么裝。”

游客又變多了,后進的人被工作人員攔在外面,線內清場一般,石板搬上展臺,其他人閃地方。丁漢白上前開工具箱,挑出幾支毛筆,倒上一疊墨水,隨后在石板上標好幾點尺寸。

“這是干嗎呢?”游客們討論,“為什么最年輕的動手?”

紀慎語也想問,丁漢白這是干嗎呢?

丁漢白心無旁騖,似乎當這一廳都是死人,他一旦下筆下刀,眼里就只有這塊料。從第一筆到輪廓完成,一只張大嘴巴的昂虎型清晰可辨,并且生著雙翼,腿屈爪揚。

聽著周圍逐漸高漲的驚嘆聲,丁漢白的眉頭卻越蹙越深,感覺這些人把他當天橋賣藝的了,恨不得拍掌叫好,再投擲幾個鋼镚兒。

抬眸一瞥,正瞥見第一排的紀慎語。紀慎語把畫冊攥得皺皺巴巴,微張著不大的嘴,平時透著聰明的眼睛竟然露出些憨氣,他嘴唇動了,無聲地描摹一句“師哥”。

丁漢白正愁沒人打下手,將紀慎語拉進包圍圈,無比自然地開始使喚。遞筆倒墨壓角,紀慎語離得近看得清,把每一筆流暢線條都欣賞一遍,可看的速度居然追不上丁漢白畫的速度。

包著四邊的鬼魅紋,繁復又一致,丁漢白平移筆尖,手腕端平絲毫不晃,長將近一米五,半米多寬,他除了蘸墨停頓,幾乎一口氣畫了近四米。

紀慎語想起丁延壽之前說的,有事兒請教這個師哥就行。

他那時候不服不信,此刻那點懷疑已經地動天搖。

“珍珠。”丁漢白忽然叫他,當著這么多人瞎叫,“擦刀尖,準備上三號出胚。”

紀慎語立即動作,擦好就安靜等候,等丁漢白收筆那一刻不知誰帶頭鼓起掌來。外行看熱鬧,人們以為畫完等于結束,殊不知這才剛剛開始。

丁漢白接過鉆刀:“我得忙一天,你逛完就和小姨回家吧,別走丟了。”

紀慎語沒動:“我還沒見過你雕東西,我想看看。”

丁漢白不置可否,等墨晾干兀自下刀,任對方看。他知道紀慎語和自己的不同,他露著狂,紀慎語是藏著傲,看看也好,遲早都有切磋那天。

臨近中午,圍觀群眾全都如癡如醉,驚喜之情高潮迭起,本以為畫完就夠牛逼了,沒想到還要下刀刻。一位本地的老大爺忍不住了,高聲說:“領導,我得夸你一句。”

丁漢白頭回被叫領導,真恨張寅不在,不然能臊白對方一臉。他刀沒停,笑應:“最好夸到點上,偏了我不愛聽。”

老大爺豎著拇指:“我把話撂這兒,玉銷記的師傅在你面前也硬氣不起來!”

丁漢白非常配合:“玉銷記好幾個師傅,你說誰啊?”

老大爺開起玩笑:“最牛的丁延壽唄,我看你能跟他叫板。”

本地居民樂起來,外地游客不了解但也跟著笑,丁漢白本就不是什么低調儒雅的人,高聲敞亮:“我還真不能跟丁延壽叫板,我得叫他爸!”

說完再不吭聲,一刀接著一刀,庖丁解牛般。中午人流松動,工作人員趁機將這間展廳清場,靜了,冷了,只剩沒溫度的文物,還有倆屏著氣的珍珠白玉。

分秒過去,周遭寂靜如空山,丁漢白手心汗濕,指尖冰涼,抬頭瞅一眼紀慎語,順便活動酸麻的四肢:“撒癔癥了?覺得沒趣兒就別硬撐著。”

紀慎語解釋:“有趣兒,我看迷了。”

這下輪到丁漢白怔,很不確定:“紀師父沒教你大件石雕?”

紀慎語回答:“說明年教,結果病了,說病好再教,結果沒好。”

丁漢白不是體貼入微的脾性,問話之前不考慮會否惹人傷心,就算問完也懶得后悔,直接敲敲石板:“我教你,學不學?”

這兒不是家里機器房,不是玉銷記里間,是客流量巨大的市博物館,現在也不是雕著玩兒,是在修復文物。紀慎語賣乖叫一聲師哥,湊近看丁漢白,看稀罕似的。

說話有微弱回聲,丁漢白先解釋:“這是漢畫像石,直接在石質建筑構件上先畫后雕,虎紋那塊基本報廢,我只能依照資料雕個一樣的,然后交給修復專家做舊,展示的時候標明。”

博物館很多類似展品,紀慎語明白,丁漢白將他拉近,細細地教:“這塊先用剔地淺浮雕出輪廓,細致地方換陰線刻。其他一般還用減地平面線刻、凹面線刻、高浮雕和透雕。”

丁漢白說完毫無停頓:“馬上重復。”

紀慎語一字不差重復完,被對方的教習方式弄得緊張,他守在旁邊,視聽結合目不斜視,偶爾打下手,或者記下丁漢白的特殊手法。

下午這間沒開,外面游客喧鬧,他們在這里浸著光陰雕刻。丁漢白手酸指痛,渾身肌肉沒哪塊是松懈的,額頭處的汗滴就要流入眼角時,被紀慎語用手背又輕又快地蹭了去。

雕刻石板太消耗體力,對指腕力量的要求極高,不然容易開篇鏗鏘、后續綿軟,丁漢白刀刀蓄力,已經不停不休五六個鐘頭,于是紀慎語忽然想看丁漢白雕那塊芙蓉石。

他想象不出丁漢白對著“嬌美”的芙蓉石會如何下手。

“師哥。”紀慎語問,“那塊芙蓉石你打算怎么弄?”

丁漢白覷他:“你還有臉問芙蓉石?”

上回丁可愈也是這句,紀慎語心想關他什么事兒,又不是他劃的那四刀。干脆閉口不言,直到閉館游客散盡,丁漢白收刀時他才忍不住哈欠出聲。

丁漢白沒按照資料一絲不茍地刻,為了方便后續做舊特意留下幾處殘破豁口,整只手連著臂膀酸痛抽筋,對館方的道謝都沒擺好臉色。

空著一天沒進食的肚腹離開,室外炎熱無風,兩個人都有些蔫兒。

丁漢白不回家:“累死了,我得去舒坦舒坦。”

紀慎語覺得回家躺床上最放松,問:“不回家嗎?去哪兒舒坦?”

就在街邊,丁漢白低頭答他:“你說爺們兒家怎么舒坦?當然是脫/光了衣服,痛快地……你要是去,我就捎帶腳揣上你。”

紀慎語的心怦怦跳,他只知道丁漢白驕奢,沒想到還淫/逸。

他應該拒絕,可是又好奇,暈乎著跟丁漢白上了車,一路不知道看哪兒,掩飾著小小的興奮,伴隨著極大的緊張。

師父,我要學壞了。他想。

師父,你搞外遇生下我,也挺壞的,那別怪我。他又想。

半小時后,丁漢白停車熄火,就停在路邊,拔鑰匙下車一氣呵成,像等不及了。紀慎語垂著頭跟在后面,余光晃見氣派的大門口,一腳踏上銷金窟的臺階,再來幾步就要鉆進這溫柔鄉。

丁漢白忽然回頭:“搓過澡么?”

紀慎語茫然抬臉,看見招牌——大眾澡堂華清池。

丁延壽說:“你二叔跟爾和在,不用湊那么多人。”

兩句話的空當,丁漢白注意到桌上的紙箱,里面層層報紙裹著,拆開是那塊芙蓉石。他就像個炮仗,急眼爆炸只需一瞬間:“你怎么又碰我這料?!紀珍珠呢!我讓他看著,他這個狗腿子!”

話音剛落,紀慎語從外面跑進來:“誰咋呼我?”

見是丁漢白,他解釋:“師哥,師父讓我帶過來拋光,沒想做別的。”手里的鹿皮手絹濕噠噠,他將細雕過的芙蓉石擦拭一遍,轉去問丁延壽,“師父,我們是不是各拋一半?”

丁延壽也擦好了打磨機:“你拋他那半,他拋你那半。”

拋光是玉雕的最后一項,最后這一下要是沒哆嗦好,等于前功盡棄。這塊芙蓉石他們定稿花費一天,勾線出胚花費一天,細雕更是廢寢忘食身心俱疲,一旦拋光完成,這場切磋就有了結果。

前面都是各憑本事,但丁延壽讓他們給對方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