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時來儀

第十三章 清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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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讓橘子倍感郁悶的是,讓大家前來議事的老爺子說了好半天,也沒說到正事上去。

王者輔先是交待三子,往后要相互扶持,好生侍奉母親。

而后又分開叮囑,讓長子照料家中,多多留心孩子們的進學之事。讓次子專心備考,若還是屢試不中,也不必非要一條道走到黑,另謀出路或許也不是壞事。

末了,又與王錫璞傳授了為官之道。

董老太太原想阻止丈夫,畢竟他自己這官都做得稀爛,可謂條條大道通陰溝——

但老太太轉念一想,反面經驗也是經驗,且由他傳授吧。

這為官之道傳授到最后,王者輔著重叮囑四字:“守住本心。”

王錫璞鄭重應下:“兒謹遵父親大人教誨。”

王者輔繼而交待起了孫兒們。

看向長孫王元時,老爺子給的建議十分簡潔:“今年既有十七了,也該準備成家之事了。”

這話連橘子都聽懂了——王元是指望不上了,建議抓緊生些新的小王元來養。

王錫瑞慚愧地點點頭,傳宗接代是他這兒子唯一的用途了,是該盡早用起來。

“老三不常歸家,王介的學業,你兄弟二人要多操心著。”王者輔與長子和次子說著,最后視線落在長子身上:“之后便讓王介去你那私塾中讀書,此外,我已托付袁公另在金陵城中尋了兩位先生加以指點,每旬可帶去登門請教。”

王錫璞心知父親是為兒子費心了,忙與王介道:“還不快謝過大父。”

王介忙向大父施禮。

王者輔擺擺手示意不必,繼而看向淑儀:“淑儀是個好孩子,只是太懂事了些……”

淑儀微微一怔,未能很好地理解大父的意思,但她向來不會多問什么,只是垂首恭聽,而后微微福身一禮。

最后,王者輔才笑著向最小的貞儀招手。

貞儀來到祖父面前,祖父摸了摸她的腦袋,眼底無限喜愛:“大父近日事忙,未曾過問德卿的功課,可落下什么沒有?”

貞儀仰著頭,亮晶晶的眼睛里俱是孩童的認真:“貞儀每日都在習字算數,未曾落下,大父不信,可以隨意考問。”

“大父怎會不信我們德卿!”王者輔笑起來,刮了刮孩童圓鈍的鼻頭,連聲稱好:“德卿肯這樣用功,何事不能成?”

老人眼底有著希冀期待,也藏下一絲隱晦的憂慮。

但看著眼前的小小孩童,他終究是道:“老二,之后便由你來教授德卿功課。書屋的門不許再時時上鎖,孩子們何時想要讀書,便何時去讀。”

說罷這一切之后,王者輔便自椅上起了身,笑著道:“好了,我也該出門去了。”

橘子疑惑歪頭:“?”

正事呢?

它好奇擔心了許多天的正事呢?

橘子下意識地看向家中最多愁善感,最藏不住事的人——

果然,楊瑾娘已偏過了頭去,拿帕子擦起了眼淚。

貞儀似有所察,忽然抓住祖父衣袖:“大父要出門很久嗎?何時回來?”

王者輔:“安心做功課,回頭我是要考問的,倘若答錯,要打手心。”

貞儀聽得手一縮,她沒被打過手心,但大兄被打過,吱哇亂叫,慘極了。

小孩子很快被分散了注意力,王家三兄弟已跟著老爺子往外走。

老太太靜靜坐在原處,同兒媳們說:“都各自回去吧。”

三太太壓下淚意:“我們再陪一陪母親……”

幾個兒媳都圍向老太太,淑儀也給祖母倒茶。

貞儀的視線忽然落在了門后的魚竿上。

貞儀拿起魚竿,忽然跑了出去。

大父好像要出門很久,怎能不帶上最心愛的魚竿呢,大父忘帶魚竿了,她要給大父送去!

天邊滾來了一陣雷聲。

貞儀拿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魚竿在前面跑,橘子在后面追。

追出大門外,貞儀卻見門前站著兩名官差,大父手上腳上已被纏上了沉重生銹的鎖鏈。

三叔在向官差揖禮托付,大伯將一只銀袋雙手奉上,父親正含淚與大父作別:“父親請務必保重……”

貞儀呆住了,她上回見官差這樣抓人,是九英姐姐家中遭了賊,那賊被堵在柴房里,錢家的下人報了官,便有這樣的官差拿這樣的鎖鏈帶走了賊人。

“大父才不是賊!”

貞儀義正詞嚴大喊一聲,跑上前去,卻被父親攔下:“貞兒,休得胡鬧沖撞……”

貞儀急得要哭了,只得一遍遍喊著:“大父,大父!”

看著那小小的孩童手中長長的魚竿,王者輔的眼眶也驟然一酸,卻依舊含笑向孫女道:“莫怕,祖父不過是要出門一段時日……”

一番安撫罷,老人向孫女慈愛地擺手:“回去吧,德卿聽話。”

隨著老人擺手,鎖鏈嘩嘩。

風吹得樹葉嘩嘩,貞儀的眼淚也嘩嘩。

看著那頭發花白的老人,橘子也忍不住想要眼淚汪汪,離了老王頭,誰還給它釣魚吃?

王元,淑儀,春兒,楊瑾娘也都先后追了出來。

貞儀被圍著勸著,也被哄住了,未有再堅持要留下大父,她所能做的最任性的舉動,是向大父討要一個名為“大父一定回來”的拉勾。

老人笑著彎下腰,鎖著沉重鐵鏈的手抬起,和那只稚嫩柔軟的小手認認真真地拉了勾。

王者輔很快被請上了囚車,那兩名官差還算客氣。

囚車漸遠去,濛濛雨霧漂浮。

貞儀忽想起,數日前,大父教她讀清明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她問:大父,斷魂何意?

此刻,年幼的貞儀抱著魚竿,站在雨霧中,看著垂淚無聲目送的家人們,方才隱約意會到了詩中之意。

數日雨水未休,王家上下一片沉寂。

待天色放晴后,橘子連日早出晚歸,在密謀著一件大事。

橘子認定,王者輔欺騙了貞儀,他上了那囚車,便不可能再回得來,而是要被殺頭的——電視機里,就是這樣演的!

好在電視機里還提供了活命的好辦法——蒙面,劫囚。

橘子已經去金陵城的刑場踩過了點。

但劫囚這種事,遠不是它一個貓能完成的,它需要一些同伙。

深夜,王家后河邊,一只又一只花色不一的貓咪從草叢中鉆了出來。

它們都曾吃過王者輔的魚,橘子向它們發出了召集令——恩人有難,江湖救急。

那只奶牛貓也來了,它一貫是遵紀守法維護治安的好法官,但它宣布:王者輔是好人,他是被冤枉的!

越來越多的貓咪被動員進來,一場劫囚計劃正在醞釀。

但醞釀到一半時,城外有貓咪來報,說是當天便有貓親眼見到王者輔被押出了金陵城。

原來不是要在金陵城中殺頭,而是要流放到北方戍邊。

現下去追,已是來不及了。

雄赳赳的橘子突然頹然下來,但也松了口氣,老王頭好歹是不用掉腦袋了。

橘子未敢頹然太久,畢竟它還有貞儀需要照看安撫。

貞儀很讓橘子省心,沒有哭鬧也不再驚惶,開始每日照常去書屋習字讀書。

貞儀曾聽大伯父教導大兄說,讀書才有出路。

貞儀還曾聽祖父說,旁人給不了的答案,俱在書中。書中藏有世間一切真理,而其中“全真者”又數算學是也。

貞儀想要出路,想要得到答案,她想知道大父為何被鎖拿而去,更想知道如何才能讓大父早日歸家。

于是她用心進學,更勝從前。

這落在橘子眼中,簡直是天生讀書圣體小女孩。

春去秋來,寄舫書屋外的棗樹成熟了,橘子爬到樹上,打落一顆顆青紅棗子,貞儀和春兒仰著頭,托著衣衫在下面接著。

這個秋日,王家終于有了個好消息,楊瑾娘有孕了。

大家都很高興,貞儀也不例外,她開始準備做一位像大姐姐那樣稱職的好阿姊,這個過程讓貞儀很興奮。

隨著楊瑾娘的肚子漸漸大起來,貞儀也學著像大人們那樣,小心地照顧阿娘,扶阿娘下石階,幫阿娘吹涼滾燙的熱湯。

來到來年清明,一日晚間,洗漱后的貞儀和橘子一同趴在床榻上,翻開那本《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停留在清明節氣那一頁,細細讀著。

又一年清明,大父離家已足足一載了,至今卻未有消息。

貞儀一手按書,一手托腮,因思念而安靜下來。

橘子一只耳朵往后壓了壓,不知聽著了什么動靜,突然警惕起來。

再片刻,趙媽媽急聲大喊:“太太要生了!春兒,快,快去黃家巷請穩婆來!”

“誒!”院中的春兒慌忙放下木盆,邊走邊將手上的水在衣裙上匆匆蹭干凈,顧不得放下挽起的衣袖,拔腿就往外跑去。

橘子和貞儀也從屋子里奔了出來。

很快,大太太和三太太都來了,大太太抱著貞儀往外走,三太太進了產房幫忙,盧媽媽寬慰王錫琛:“二爺放心,女子第二胎通常會更加順當!最遲一個時辰內,二奶奶保管給咱王家添上個小公子,定比二小姐還要俊氣聰慧哩!”

然而一個時辰后,楊瑾娘仍未能順利生產。

盧媽媽未再一味說吉利話,也進了產房打下手。

又過一個時辰,產房里婦人們的聲音逐漸有些慌亂了。

再一個時辰過去,對面屋子里,被大太太摟在懷中坐在床上,卻始終睜大眼睛毫無睡意的貞儀沒再聽到母親那嘶聲力竭的喊叫,這才敢問:“大伯母,阿娘好了嗎?”

大太太的臉色不太好看,她向貞儀溫聲說了一句“在床上等著,哪兒也別去”,便匆匆忙也去了產房。←→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