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瓷娘子

第二百八十五章 青山遮不住(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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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似乎有些想摸葉青釉的臉,但困于手中有東西,又不敢伸出手。

所以,白氏只含淚軟聲哄道:

“阿娘知道有毒,不過爹娘不怕。”

“燒了一了百了,往后再不能害咱們青兒。”

葉守錢幾不可查的點了下頭。

顯然,夫妻二人都是這么想的。

焚燒此法,無論在何時,都是極為有效的銷毀手段。

更別提以制瓷燒窯為生的葉家,自幼賴以為生的就是窯火。

葉青釉有些恍惚,雙目盯著腳下不知何時落于塵土之中,再無一絲桀驁的竹葉,好半晌,終是緩聲道:

“焚符才是害我。”

她說的,當然是一句真話。

三張帶毒的朱砂符紙,只是燃了一半,明顯就讓爹娘二人中毒不輕。

若是真的尋其他地方焚毀,沒準就會落個陰陽兩隔的下場。

人,通常只聽自己以為的真話。

葉青釉為不讓爹娘焚符,也真的低了頭,含糊的認了符紙的厲害。

只有天生的傻子,沒有一輩子的傻子。

縱使是葉守財那樣混賬了大半輩子,只曉得占便宜,屢教不改的人,也有焚符這樣挑撥離間的妙手。

葉守錢與白氏當然能聽懂此話里的意思。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臉上的凝重,半晌,小心翼翼的斟酌道:

“青,青兒”

“爹,爹娘這幾日尋了個脾氣有些古怪的黔中黔中大夫,他本是一個游方閑人,知道了你的事,給你弄了不少東西,我們只管將符紙給他,再給些銀錢,讓他自行帶走,如此可好?”

黔中?

葉青釉眉間微不可查的一皺,反應過來后,頓時露出一個略帶慘淡的笑意——

黔中,唐虞時的‘三苗’,商時的‘鬼方’。

或者說,它還有個名震一時的名字,湘西。

自古以來的巫蠱盛行之地。

難怪會以黑布封窗,還知道鬼祟畏火,只給冷水。

偏偏可笑的是,那終日與邪祟巫蠱為伴的‘大夫’,出的主意雖不算多有用,可對方明顯不會觸碰與自己所修之法相克的大陽大毒等煉丹之物,給的符反倒沒有事。

葉青釉胸腔之中涌起一陣疲憊,開合好幾次唇角,終還是將話語擠了出來:

“不好。”

“我屬意尋個荒山野嶺,遠人煙的地方,將這三張殘符埋下,再在上頭澆幾瓢糞水。”

這種處理方法,也當真不是葉青釉胡說。

水雖沒有火能化符,但到底有效。

而朱砂的化解之法里,除了簡單的喝牛乳,吃蛋清外,還有一種更加有效,對癥下藥的解法。

只是那些藥難尋,葉青釉更沒那么大的能耐弄出來,索性從源頭毀壞朱砂符。

葉守錢與白氏紛紛像是松了一口氣,沒什么猶豫,便聽了此法:

“現在就去。”

葉守錢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取符轉身就走。

葉青釉的臉色越發慘白,幾乎站不住腳,白氏摟著閨女,眼淚大顆大顆的掉入葉青釉的衣襟之上,每一滴都灼熱非常,只教人燙的形神俱滅。

如此,就連葉青釉自己都猜,自己應該確實是個沒道行的鬼祟。

不然,怎會如此害怕溫熱之物呢?

她徹底沒撐住,昏迷前最后鄭重念叨了幾遍全家接下來務必得吃的食物,又一次暈了過去。

再一次醒來時,仍在房中。

葉青釉微微側頭,就瞧見白氏與許久不見的春紅正坐在桌椅旁,點著分線油燈繡花。

分明只隔了一層薄帷幔,卻仿佛隔了一層人世。

外頭的燈火影影綽綽,卻無法穿透帷幔。

葉青釉也無法下床,去摻和進兩人一派祥和的低聲交談之中。

她盯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刺眼,到底是又閉上了眼。

可剛剛醒來,絕計是睡不著的。

葉青釉翻了幾個身,動靜到底是被外頭聽了去,白氏放下手里的活計掀開簾幔,對上葉青釉的眼睛,展開一個溫和的笑意:

“青兒醒了?感覺可有好一些?”

“我照著你說的,弄了些牛乳與雞蛋,大伙兒都吃了,剛剛也喂了你一些,只是你剛剛暈著,吃的不多,若餓了,小廚房中也還有。”

一如往日的語調。

恍若一切如舊。

葉青釉用舌尖頂了頂上顎,喉間翻涌的銹味血腥氣果然散了一些,只是似乎不夠,身上也仍有些抽痛:

“吃一些吧。”

“我想起來了,葉守財第二次燃符之前,阿爹身上皮肉似乎就有些抽顫,先前是碰過朱砂符嗎?得多吃一些不,大伙兒都多吃些吧。”

總歸都是補身體的東西,哪怕不為了解毒,多吃總也比不吃,或者少吃要好。

“不是他碰的符紙,是那日青兒暈倒之后,家中里里外外搜查了一圈,他才在院外發現那堆東西”

因怕閨女誤會,白氏多提了一嘴,可說到一半,似是又不想多提,草草轉了話頭:

“阿娘明白,你好好養著,這些事兒不必操心。”

白氏溫柔的摸了摸閨女的臉,轉身去取吃食。

春紅趕忙替了上來,替葉青釉掖了掖被角:

“阿妹,身子可有好一些?”

葉青釉沒接受對方的好意,反倒是撐著坐了起來:

“算是好些了。”

“你這回墮胎的事兒可還順利?”

這話是不好聽的。

葉青釉自己也知道,但她自己都說不上來自己下意識的敵意來自于哪里。

分明對方先前沒有錯處,好不容易回來,也只是和白氏并肩坐著繡花,耳語了幾句,更像是母女

葉青釉不愿承認自己善妒,于是這話落在春紅的耳朵里,就變成了敲打。

春紅臉色微微白了些,下意識看了一眼門窗,方才小聲道:

“好,極好,極順利。”

“你讓馬嬸子為我尋的大夫在婦人中極有名望,也只醫這一門,都說墮胎會疼,嚴重的甚至會死,可那大夫一副藥下去,我第二日就能生龍活虎的下地。”

“大夫說估計是我干慣了活,所以身子骨好,沒一個孩子往后也會再有的,不礙事”

“這對我而言,是極好的結果了。”

春紅白著臉,輕輕拍了拍葉青釉的手背:

“我一回來剛剛放下東西,就聽說阿妹中毒的事兒,趕忙就過來看看。”

“原先本想著等阿妹身子骨好些,晚些再說這些腌臜事情,沒想到阿妹病中也不忘記掛著我。”

這話說的真心實意。

四目相對,葉青釉反倒先撐不住別過了眼去。

不過春紅絲毫不覺不對,許是有段時日不見,還有些絮叨,一說竟是難以停下來:

“馬嬸子給白嬸娘帶了些時興的花樣,原先都放在我那兒,我今日連同給你買的小玩意兒一并帶了過來,剛剛正在交代嬸娘給你,你現在醒了,也省的麻煩嬸娘。”

“那不是什么名貴的東西,但聽人說都是府城里賣的極好,極為受人喜歡的瓷,我惦念著府城里面的花樣許比咱們這邊要新一些,帶回來給你瞧瞧,阿妹自小就聰明,看上一遍,一定能比他們做得好。”

“不過這些事兒,現下肯定是不急的,你好好養好身子,比什么都好。”

“還有還有你那混賬二叔!”

春紅咬牙切齒,十分罕見的罵出一句難聽俚語來:

“事情咱們都知道了,他竟然拿毒熏你!黑心肝,爛肚腸的東西!”

“阿妹放心,你錫平哥這幾日不是很忙,他也有幾個朋友,都已經商量好去蹲守葉守財幾日,只要他出門,就套上麻袋拉到巷子里打上一頓。”

“出門一次,打上一次,必得將這黑心肝的東西打去半條命,長長記性才好!”

春紅胡罵了一通,越罵聲越有些控不住的激動,連端吃食的白氏回來也沒發現,一直到被提醒不要驚擾病患,這才一臉歉意的堪堪住嘴。

葉青釉不怕被打擾,只怕沒人知道中毒。

所以春紅這胡罵一氣,倒是令她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松了一些。

床前兩人又說了幾句,不過翻來覆去也就是一些體己話,葉青釉沒有再聽,只是取了春紅帶回來的瓷器細看。

春紅說的還真沒自謙,這瓷當真不是什么名貴之品。

約摸半臂高,雙掌大,釉色和瑩潤更是不搭邊。

唯一不尋常之處,便是青瓷瓶口處堆塑的花樣。

繁復無比,看著極為唬人。

牡丹紋闊口束頸堆塑瓶,單圖如下:

這是十分傳統的青瓷類目。

好處是莊重大氣,壞處是困于技藝,堆塑通常不會太精細,反倒顯得有些累贅。

這類瓷器別說是在如今無法售出高價,就算是在后世,價格也十分平淡,遠不及同時期的其他古玩。

葉青釉能看出對方確實是花了心思選禮,可并不是她所喜愛之物。

她性子跳脫,這種厚重沉穩的瓷器,無論是從前,還是往后,對她都沒有任何的實質性幫助。

可葉青釉看了幾遍,到底是開口道:

“很喜歡,我會好好收著的。”

聞言,春紅一顆原本七上八下的心終于落回肚子里:

“喜歡就好,我本也幫不上阿妹什么,能帶些你喜歡的東西回來,也不算是沒用。”

葉青釉牽了牽唇角,正要開口,便被白氏堵了嘴:

“春紅有心,阿娘剛剛已經替你謝過了,你還病著,就不必客氣了。”

“吃些東西墊墊肚子,晚些好全了,再客氣也不遲。”

葉青釉順從的喝了牛乳,又吃了不少蛋清,又聽兩人說了一會兒體己話,眼見精神頭變差,方才被安置著躺下。

這回躺下,可與先前大有不同。

不知是朱砂之毒正在消散,還是葉守錢與白氏對她態度一如既往,更或者,是聽了幾句春紅感恩戴德的軟話心中舒坦的緣故。

葉青釉再躺下的時候,心中已然沒有那么難受。

當然,若不是牛乳是刻意用井水冰過的,她會更加舒心一些。

門被重新開合之后又關上,又陷入了寂靜之中。

葉青釉原本緊閉的眼睛又睜開,盯著床頂,心中有萬千思緒飄過。

睡不著,但有很多東西要想。

比如,這世間,為什么能有人明明知道真相,還愿意心甘情愿當一個傻子。

為什么呢?

那日的吳錫平,能為愛接受明顯已經失貞的春紅。

葉守錢與白氏,應該也能為了一份愛而接受她。

可這對嗎?

若真有慈愛,也該愛原本的葉青釉,而不是她。

為什么會愛她呢?

愛又是什么呢?

為什么能讓人犯下這樣的大錯呢?

葉青釉有些頭痛,想不明白,也睡不著。

煎餃子似的翻了幾個身,迷迷糊糊間,竟又聽到屋角處有有了些思思索索的動靜。

葉青釉撐著坐了起來,屏息正要細聽,就見滿室的昏暗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一道少年的身影輕手輕腳的打開窗布,推開紙裱的木窗,小心翼翼的翻進了屋內。

來人,赫然正是許久不見的越小公子。

越小公子顯然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兒,雖他進屋之后以極快的速度又將窗復原,可葉青釉還是看到了他滿頭的汗水。

翻窗肯定是不至于翻出滿頭大汗的,只有一種可能,他有些驚顫。

知道自己所做之事是錯的,所以緊張,彷徨,以至于出了許多汗。

他顯然也不認得葉青釉房中的陳設,燈滅之后,黑布將日光隔在外頭,他磕磕絆絆的在屋內摸索著。

葉青釉呆在黑暗中久了,目力自然比越小公子要好,等了幾息,眼見對方笨手笨腳,磕磕碰碰始終不肯過來,方才出聲道:

“越小公子?”

越明禮原本就心慌的厲害,被這么一聲喊得險些跳起來,不過等他稍稍平復,認出這是葉青釉聲音之后,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微微顫聲開口道:

“葉小娘子,你的病如何了?好些了嗎?”

“我我眼睛有疾,沒法子尋到你。”

難怪,好幾息也沒適應黑暗,原來是夜盲。

又是哮喘,又是夜盲,越小公子的身體,看來其實并不那么好。

葉青釉先是一愣,才出身提醒道:

“你右手邊就是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盞燈,還有一只火折子,你可點上。”

又是一陣淅淅索索的響動。

房內又燃起了微弱的光,少年的身影護著跳動的燭火,很快來到了葉青釉的床前。

他沒有動手掀開帷幔,也沒有反倒是半跪了下來,一手秉燭,一邊顫抖著聲音又問了一遍:

“葉小娘子,你好些了嗎?”

燭火跳動,映照在少年的臉上。

分明是明暗割裂的場景,可由于少年的骨相太過優越,陰影便如初晨時半山坳的云氣一般,環著他雋秀的眉眼縈繞流動。

山嵐淺淡,隨風繚繞,又似水波動。

整個人瞧上去,猶如沾染了淺淡墨意的南秀山水圖。

葉青釉動了動手指,掀開了帷幔,霎時對上一雙濕漉委屈的雙眼。

越明禮的聲音染著些鼻音,不過仍是磕磕絆絆道:

“外,外頭外頭有說你染了時疫的,也有說你是中毒的,說什么都有。”

“他們都不讓我來,可我,可我實在想你,所以來看看”←→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