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韶本來在檢查蟬衣開的藥方,聽到他的話,慢慢抬起頭看向他,“你是不是認為錢已經發下去,我也已經回到郡城,所以不會跟你計較了?”
丁立生趕緊翻身下馬,恐慌地回答道:“下官不敢。實屬下官拿著文中天寫的字據到文家拿錢,文家不僅不認那字據,還誣陷是下官偽造,下官不敢耽誤時辰,這才強行去他們錢庫搬了那些錢財,不過公子放心,下官就只搬了帶去的那些錢財,絕未多拿一枚銅板。”
“既然這樣,”陳韶質問,“為何不早說?”
“公子在那莊子上已經不眠不休地忙碌了好幾日,下官若是早說了,公子講究起來,不知又要耽誤多久。”丁立生誠懇道,“公子久病初愈,自來洪源郡后便一直操勞至今,從未清靜超過兩日。反正錢是下官搶的,并不影響公子清名。公子當真要治下官的罪,下官絕無二話。”
“你這些話加起來三話四話都有了,還絕無二話?”陳韶冷笑,“還有沒有別的事,一并說了。”
丁立生連忙道:“沒了。”
“那就滾吧。”陳韶道。
丁立生應是后,麻利地牽著馬讓到一邊。
文家被衙役包圍,文勝武、文廷等人被殺的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以至于陳韶的馬車穿過城門,入了郡城,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關注。
半日閑茶樓。
三樓臨街的位置。
顧二爺、朱二爺、戚三爺與范治榮圍成一桌。
桌上茶水乃是新沏,茶霧裊裊,帶著清香。顯然,幾人剛剛坐下不久。
陳韶的車隊從樓下經過,四人不約而同地看了出去。看到文中天雙手雙腳都被捆得結結實實,嘴里還塞著臭襪子,就那么沒個遮擋地與幾個管事一同擠在拉貨的馬車上,顧二爺嘖嘖有聲地說道:“前日見到文大當家時,還頗是意氣風發,才兩日不見,竟不想就這樣狼狽了。”
戚三爺不屑道:“難怪陳國公府后繼無人,我們都把人送到她跟前了,竟然還不敢殺!”
朱二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沒有接他的話。
范治榮道:“讓他活著,不是陳六公子膽小不敢殺,而是要徹底鏟除文家。”
戚三爺不以為然道:“就文家那一群草包,殺了他,照樣能鏟除文家!”
“那不一樣。”顧二爺慢聲說道,“陳六公子比你想象的更有野心,他要鏟除的可不僅僅是一個文家。殺了他,的確也能鏟除文家,但是再想鏟除別家,可就又得從頭開始了。別忘了,我們再看不上文家,與文家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系。”
“既然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系,前日文中天讓我們派人去支援他的時候,你們為何不去?”戚三爺滿不在乎地問道。跟文中天、文勝武和文廷一樣,他也沒有把陳韶放在眼里,哪怕文勝武和文廷因此失了性命,他也并沒有改觀。在他看來,他們能死在陳韶手里,那是他們蠢。他也不是小瞧陳韶,而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洪源郡距離京城好幾千里,陳國公府再厲害也鞭長莫及,更何況陳國公府早已經不是以前的陳國公府。
“肥肉都喂到你嘴邊了,”顧二爺笑瞇瞇地問道,“你舍得將它推出去?”
戚三爺質問:“你們還要對任家下手?”
“你怎么會這么想?”顧二爺好笑道,“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
戚三爺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顧二爺看著已經遠去的車隊,慢聲說道:“意思還不簡單?原本有兩塊肥肉,一塊四家分,一塊兩家分。如今兩家中的其中一家沒了,剩下的一家就能獨享那塊肥肉了嗎?即便我們不跟他搶,文家呢,文家甘愿他們獨享嗎?”
“原來你們打的是這個主意!”戚三爺道。
“不是我們
要打這個主意,”范治榮糾正道,“是任家先打的這個主意。我們與他文家、任家雖然打斷骨頭連著筋,但他文家、任家可是又連著骨頭,又連著筋,他任家都不派人過去,我們派人過去,豈不是越俎代庖?”
戚三爺不屑地哼上一聲:“可惜他任家注定癡心妄想!”
顧二爺看一眼一直沒說話的朱二爺,換話題道:“不說他們兩家了,你這邊怎么樣,他們是否愿意到太守府狀告丁立生?”
“原本不愿意,給了二十兩銀子,又承諾護佑他們的安危后,也就愿意了。”戚三爺道,“現在就等你們發話了。”
“先不要動,”朱二爺終于開口了,“等他們將文家查抄之后再行動。”
顧二爺贊同地點一點頭,“查抄文家是大事,現在狀告丁立生,陳六公子極有可能不會理會。”
戚三爺道:“那就再等一等好了,沒有我們插手,就憑文家剩下的那些人,也翻不起什么風浪。”
“我倒不擔心文家剩下的那些人,”范治榮指尖輕輕點著茶杯,微微擰眉道,“我比較擔心的是陳六公子下一個動手的對象會是我們四家中的一家。”
戚三爺嗤之以鼻道:“那她盡管來好了!”
范治榮隱晦地看了一眼顧二爺與朱二爺。兩人怡然自得地喝著茶,顯然沒有繼續這個話題的打算。范治榮面色不變,心底卻忍不住一沉再沉。
太守府外的凌遲已經結束,地面也已經被沖刷得干干凈凈,小攤小販們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前來做生意的人反而越來越多了。
馬車穿過攤販們此起彼伏的問候,好不容易進入太守府后,陳韶立馬道:“先回乘風院。”
前天晚上沒有闔過眼,就白日稍稍瞇了一會兒,昨晚又未闔過眼,她得休息了,羽林衛也得休息了。再熬下去,她真得倒下了。
回到乘風院,簡單的洗了洗,又簡單的吃了吃后,陳韶便躺到床上,剛閉眼就睡著了。
這一覺她睡得頗有些放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卯末了。因為睡得放肆,也睡得踏實,連日來的疲勞都消除得七七八八了。痛快地洗了一個澡,又坐下來好好地吃過一頓飯后,陳韶站到屋檐下,呼吸著早晨的清新空氣,頓覺身心舒暢。
“公子。”全書玉輕步走過來,將手中的賬冊遞向蟬衣道,“這是新來的三十人花名冊,還有廚房這幾日的支出,請公子過目。”
陳韶將賬冊拿過來,隨手翻看兩頁后,頗是驚訝道:“這是你做的?”
全書玉點頭稱是。
陳韶問:“既會做賬,應該也能看賬吧?”
全書玉矜持道:“會看一些。”
讓她跟著進了書房后,陳韶走到堆放著的一摞摞賬冊跟前:“這些是豐隆商行的賬冊,這些是同春堂、食味齋及昌順鞋鋪的賬冊,這些則是文家莊子上的賬冊,你來看看,要是能看明白,就都交給你了。”
全書玉上前,各自拿了兩本賬冊翻看過后,說道:“倒是都能看明白,就是全部看完,恐怕要花上一些時日。”
“沒事,你先慢慢看,”總算是甩出去一個包袱,陳韶爽快地說道,“回頭我再找找,看有沒有其他會看賬冊的人。”
全書玉也爽快地答應下來,同時悄悄松下一口氣。她拿賬冊給她,當然不是為了顯擺自己會記賬,而是想要試探她的態度。全立安到太守府來找她的事,她已經知道了,她不想回去,她想留下來。
“對了,”陳韶似才想起來,“文廷已經被我處死了。”
“蟬衣姑娘稍早時候已經告訴過我了。”全書玉看向蟬衣,兩人相視而笑。
陳韶點一點頭,又說道:“還有,你爺爺似乎來找你了,你是什么想法?”
全書玉
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公子如不嫌棄,書玉愿意一輩子追隨公子左右。”
怕她拒絕,全書玉捏緊手里的賬冊道:“我會洗衣做飯,還會女紅和記賬、看賬,絕不白白跟著公子。”
陳韶被她逗笑,讓她起來后,問道:“既是如此,那你是自己去解決這件事,還是交給我?”
全書玉毫不猶豫地說道:“任憑公子處置。”
“也好。”陳韶拍拍手旁的賬冊,“那這些就交給你了。”
全書玉難掩歡喜地答道:“是。”
從乘風院出來,在往二堂去的路上,蟬衣問道:“公子要留下全書玉了?”
陳韶似笑非笑地看她兩眼:“不是你想讓她留下來的嗎?”
蟬衣眉開眼笑道:“公子怎么看出來的?”
陳韶哼道:“她管那些人才幾日,平白無故地給我看賬冊,不就是沖著書房那幾摞賬冊來的?知道我在為那些賬冊頭痛的人,除了你還能有誰?另外,你與她眉來眼去得那么明顯,我要看不到,豈不成瞎子了?”
蟬衣笑著承認道:“主意是我給她出得不錯,那也得她有那個本事才行。”
陳韶點一點頭:“那我就看看她有沒有那個本事吧。”
到了二堂。
陳韶坐下來,稍稍緩一緩后,吩咐傅九:“去把安仁堂、四珍堂、萬和堂與康樂堂的掌柜請過來。”
安仁堂、四珍堂、萬和堂與康樂堂就是她之前挑出來的可參加官方藥鋪競爭的四家藥鋪。其中,安仁堂隸屬于顧家與朱家,四珍堂隸屬于范家與戚家,萬和堂與康樂堂則隸屬于周家與胡家。
傅九去后,陳韶又吩咐跟過來的丁立生:“去把全立安帶上來吧。”
全立安莫名其妙被關了兩日,臉上不僅沒有一絲怒容,反而一路賠笑著到了二堂。見到陳韶后,更是立刻下跪道:“下官見過公子。早聞公子驚才風逸,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稍稍打量他兩眼,陳韶也不叫他起來,自然也沒有接他的諂媚:“我聽丁大人說,你要找孫女?”
全立安殷勤道:“原本是要找孫女,但公子要是看中她,下官不敢奪愛。”
“那就先說一說,”陳韶淡然道,“你的孫女叫什么?”
全立安立刻答道:“下官的孫女叫全書玉。”
陳韶道:“什么模樣,多大年紀,怎么走丟的?”
怎么走丟的?全立安飛快抬頭看她一眼,見她不似說笑,趕緊收斂心神答道:“什么模樣,下官已有多年未曾見到過她,記不太清了。至于年紀,下官如未記錯,今年應有二十四了。怎么走丟的……她原本是文家四公子的妾室,不知因何緣故,卻偷偷跑了。”
陳韶慢條斯理道:“跑哪里去了?”
全立安搖頭:“下官不知道。”
陳韶追問:“那她現在哪里?”
“現在……”全立安再次抬頭看她一眼,終于發現了不對勁。他這兩日關在太守府的大牢里,并不知道文家的事,只以為是全書玉在她跟前說了什么對他不利的話,忙磕頭解釋道,“公子明察,當年她嫁文家四公子為妾,是她自己愿意,下官并未逼迫她。她偷跑這些年,下官也一直在找她,只是一直不知所蹤而已。”
陳韶淡聲道:“我再問你一遍,她現在哪里?”
全立安惴惴不安道:“聽說她在太守府里。”
陳韶追問:“太守府什么地方?”
全立安惶恐道:“公子……”
陳韶猛敲一下驚堂木:“回答我!”
全立安嚇得趴伏在地上,戰戰兢兢道:“乘,乘風院。”
陳韶逼問:“聽誰說的她在乘風院?”
耳聽著她越來越冷的語氣,
全立安不敢再有半分隱瞞:“下官是聽文四公子派來的人說的。”
陳韶盤問:“文四公子的人怎么跟你說的?”
全立安不安道:“文四公子的人就說全書玉已經找到了,是被公子找到的,因她不再是清白之身,所以讓下官前來將她帶回家去。”
陳韶看向丁立生。
丁立生瞬間寒毛倒豎:“公子明察,下官絕對沒有與人說過全三小姐在太守府的事!”
陳韶緩緩地笑了,只是笑不達眼底:“比起你有沒有跟人說過全三小姐在不在太守府的事,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東廂房住著的是全三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