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
第二十三章慍色下
第二十三章慍色下
這話說得頗有些深意。敏君畢竟不是孩子,她只須稍稍想一想孟氏先前叮嚀的話,再看看這蔣怡略微一愣后有些恍然的神色,就猜出三四分的意思來——這馮嫻將她帶過來,指不定心里頭存了什么心思。旁的不說,單單這一句話,刮去先前一層皮面上頭的稱許,里頭未嘗沒有挑剔之類的意思。知道了這個,敏君心里雖然有些惱意,卻越發得謹慎,只是微微笑著,仿佛聽不出什么旁的意思一般。只是臉帶微笑,落落大方,并不見絲毫的局促害羞之處。
千言萬語,不如一默。
畢竟是長輩,又沒有存心冷嘲熱諷的,她又能如何說?變了臉色或是出言不遜,都不是什么好的選擇,倒不如就這么坐著不說話,少了許多事情,也略略給人一點猜測。
果然。敏君只做如此,那蔣怡看向她的目光便從帶著深思漸漸柔和下來,一面笑著與忽然在簾子外頭探出一角的丫鬟使了個眼色,一面笑吟吟著道:“你這么一說,我倒也看出幾分不同來。當初琪姐姐最是個女中豪杰,行事大氣的人,這個小姑娘,雖然形容頗有幾分相似,也有一份氣度,卻是透著沉靜端莊的,倒是嬌花嫩柳,各有不同了。”
“難得在你嘴中,也有這么一句好話。”聽得蔣怡這般說來,馮嫻自然也有幾分得意的。她當初看中敏君還算是孤注一擲的湊巧為之,可相處的日子長久了,敏君的性子也是和氣中透著韌勁骨氣的,自然多了三分喜歡。今日雖然是有心拉著敏君過來與眾人品評的,可她也沒在暗地里讓人看,而是自己帶過來的,里頭的意味可是有些不同的:“不過,這也是敏君讓人瞧著舒服,是個討人歡心的。”
“哎呦,這話說得一套一套的,我竟沒法子回了。”蔣怡用帕子遮住嘴,笑著眼中都微微泛出些淚光來,末了,還故意裝模作樣地嘆了一口氣。道:“前頭還讓我個仔細瞧瞧,我才贊了兩句,這下面的話還沒說盡呢,這邊圍著堵我的嘴了。虧著我沒說出什么挑刺兒的話來,不然,少不得還要在心底嗔怪我不會說話呢。”
說完這話,她伸出手招了招敏君,將她攬過來細細打量了一番后,遂高聲讓外頭一個心腹丫鬟進來。敏君抬眼略略瞟了一眼,卻是個容貌端秀的女子端著一個紅布遮住的彩盤靜靜走來:“奶奶。”
蔣怡將那紅布掀開來,將這彩盤放到身側,笑著與敏君道:“這是一點見面的表禮,只是先前不曾聽聞你過來,這禮備得有些薄了。”
敏君臉頰微微泛出些紅暈,當下低聲應了,眼角更輕輕瞟了那彩盤上頭的東西:一對泛著瑩潤光澤的白玉鐲子,兩匹上等的繭綢并兩個囊囊鼓鼓極為精致的荷包。瞧著這荷包上頭繡的花紋一個是孩童戲春,一個是蟲草花卉,紋樣吉祥又貼合小姑娘的性子,想來這早就是預備妥當的。心里頭這么想著,她面上依舊是淺淺的泛著紅。柔聲細語再謝了兩句:“多謝夫人。”
“叫什么夫人,只喚我蔣姨便是了。”看著敏君微微泛紅的臉頰,蔣怡倒是多了三分興頭,笑著轉過頭與馮嫻道:“嗐,你生了兩個,我生了三個,偏生都是兒子。雖然說,這兒孫福上頭是足了,可沒個女兒在身邊,到底多了幾分寂寞。那些小子素來都是愛玩愛鬧的,又得習文弄武的,整天也沒見幾面,這點卻不如女兒貼心了。”
“如何不是呢。”馮嫻說到這里,也多了幾分悵悵:“我家的事兒你也曉得,這大的早就去了邊境,小的又自小是個性子安靜的,又有不少事兒要做,我與你也差不多。好在多了個敏君,與我說得上幾句話,與瑾官也很是和氣,倒給我們家添了不少歡笑。”
正是說著話,外頭忽然有丫鬟回話道:“奶奶,外頭的人都到齊了。老太太今兒也高興,竟是起身要去逛一逛。”
蔣怡聽得這個,眉頭微微一皺,當下由不得看了馮嫻一眼,臉上頗有些踟躕。這邊馮嫻已經笑著起身了:“罷了,咱們做媳婦這么些年,哪里能不知道這里頭的委屈。你只管去那邊立規矩。我帶著敏君正好去院子里逛逛。待得閑了,我們姐妹倆個什么時候不能說話兒呢。”
“那好,下次我再過來賠罪。”蔣怡聽得這個,也是笑了,一面喚了個丫鬟替馮嫻、敏君倆個引路,一面又囑咐丫鬟幾句,待得馮嫻、敏君倆個走了,自己也是巴巴著趕到了自家老太太的屋子:老太太、太太昨日都是說人多心煩,并沒心思閑逛什么的,沒得還掃了眾人的興致,怎么今兒起早就又換了個心思。若是自個換了心思倒也罷了,只怕這多半是那兩個妯娌有意在老太太面前種火呢。
想到這些,蔣怡先前的愉悅頓時化為烏有,自己邊走邊略略整了整發髻,又問了丫鬟幾句話,聽得情況并不太壞,心里的火氣也漸漸消下去了:看著情形還不太差。
她屋子想著,另外一邊的蘇嫻帶著敏君到了花園子里,就將那個丫鬟打發了去,自己笑著拉敏君坐在一處小亭子里頭,道:“瞧著你都不說話,這可不是你的本色。怎么,瞧著馮姨帶你過來與人品評。心里頭生氣了不成?”說著這話,她饒有深意地伸出手指頭輕輕點了點敏君的額頭,唇角彎彎,話語之中多是寵溺的味道。
敏君臉頰微微一紅,雖然不知道馮嫻哪里看出來的,是否真的看出什么來,但寧可真誠些,也不能讓人覺得城府深重。如此轉念一想,她立時紅著臉輕聲道:“馮姨總歸是為了敏君好的。雖然有些事情敏君還想不大清楚,可這一點卻是真真的。”
“你倒是個會說話的。”馮嫻唇角帶笑,正是想要說些什么話來。那邊忽然有幾個姑娘相攜款款而來。遠遠的雖然不大能看得清容貌如何,但行止上頭,道都是不俗的。馮嫻看得她們似乎要上來,倒也沒再與敏君說什么長篇大論,只笑著道:“你只放心就好。瑛娘是個有心的,必定與你說了幾句話,可我若不喜歡你,怎么會還長長久久地連著你與蘇瑾?只不過,有些事情,若是缺了一個角兒,到底難一些的。我也只能略略敲敲邊鼓,給你添一點底氣,到了后面也好說一些。”
“馮姨……”敏君琢磨了一番,到底聽得有些模糊,只得喚了一句,心里有些遲疑:“您的意思,敏君不是十分明白。”
“只管與你母親說一說就是了。你眼下也不需十分明白。”馮嫻看著敏君那紅潤的小臉,想著蔣怡先前講的那些話,倒是真的將念頭打定了:蔣怡說的話不錯,自己雖然東考慮西考慮的,卻一點疏離的意思都沒有,可見根子上頭就喜歡她了,既是喜歡,何必再多想旁的事情,只管照準心思做好了——天底下的那么多人,這性情投合的緣分卻是難得的。何況,瑾官也對敏君上心,錦鄉侯又不須什么姻親錦上添花。索性就盡人事,聽天命吧。自己就說這丫頭好,至于婆婆、公公并相公那里,也就看敏君的緣分了。
敏君看著馮嫻的神色與先前又有些不同,雖然有些微的疑惑,但還是脆生生應承下來:“敏君曉得了。”
“這就好。馮嫻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敏君的手,那邊三四個結伴而行的嬌俏姑娘已經踏上亭子來。看得著亭子之中有人,她們方是吃了一驚,訝然上前來行禮。
敏君忙站起來,一面回禮。一面悄悄瞟了一眼,當下立時吃了一驚:這最右邊的那個穿著大紅墨蝶飛花紋衫裙的,不就是蘇嫻?由著這么一驚,她倒是略略頓了頓,馮嫻將大半的心思放在她身上,在請四人起身之后,便與敏君道:“瞧著你的樣子,倒是與她們相識不成?”
“馮姨真真火眼金睛,只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的。”敏君說完這話,便走到蘇嫻的身側,笑著介紹了一番,末了,還少不得添上一句:“只是蘇姐姐的名字與馮姨重了,倒有些不大好說。”
“這也是緣分,有什么說不得的。”馮嫻聽了只是擺了擺手,笑著讓幾個姑娘都坐下,一面笑道:“咱們這樣的人家,丫鬟都講究雅致的,什么梅蘭竹菊,紅香綠蠟的,若我們還擇了那等艷字,豈不是要減了不少丫鬟的好名兒?不過,一個從男子之名命字,一個擇了賢良淑德命字。人人都不樂此俗套,卻免不得要重了幾個。”
“夫人說的是。據說小的時候,雙親選了好些名字,都不中用,仿佛還是聽說一個這般名字的女子,一輩子過得富順安康,恰巧在我出生的時候去了。便想著不求富貴,若能如那位老夫人一般,過得富順太平,得享高壽,那便是福氣。方才擇了這個字。”蘇嫻唇角帶著一些笑意,眉眼彎彎如月牙:“今日見了夫人,方才覺得這個字真真再好不過了。”
敏君站在她的身邊,輕輕噓出一口氣,臉上由不得露出幾分松快的笑容,一面連聲應和:“蘇姐姐說得真真好,我也是這般想法的。”
“倒都是會說話的。”馮嫻看著這蘇嫻說話伶俐,容貌也極好,倒是多了三分心思,當下點了點頭,柔聲道:“既是敏君認識的,就和她說說話,她陪了我半日,也沒個女伴兒說說話,說不得還在心底埋怨我呢。”
這話一說,另外三個卻有些不舒服了。這三個姑娘之中,原站在蘇嫻身側的是她的堂姐,喚名蘇嫣,平日里因著自家父親比二房的叔叔品級高些,多有些自詡,沒想著,先是百花箋,后是這位不認識的高貴夫人,生生在短時間給了她兩巴掌,臉上頓時有些難堪。
而另外的兩個原也是蘇嫣的女伴,雖然心中也有些著腦,但看著馮嫻滿頭珠翠,釵環首飾俱是名貴不說,就是那衣裳也是極珍貴的緙絲,紋樣復雜,顯見著不是普通的貴婦人。當下也不欲招惹,只與蘇嫣使眼色,想要早些退下去,免得招惹著貴人,自個沒得什么好臉面。
蘇嫣直愣愣站在那里,沒有說話,臉上一片冰涼。看著她這么個模樣,蘇嫻哪里還能不曉得她的心思,當下笑了一笑,與馮嫻行了個禮,輕聲道:“若是平日里,夫人的話不敢不聽,只是母親還在前頭候著,著實不敢讓她久等。還請夫人看在這一點心思上頭,略略體諒。”
“既是如此,那邊罷了。”馮嫻也是個會看情況的,雖然對著那個桃紅彩衫的姑娘皺眉,但也沒心思扯破臉面,倒是自己下不得臺,當下又與這蘇嫻說了兩句,便帶著敏君起身而去了。
看得這情況沒有再惡化,不但蘇嫻松了口氣,就是敏君為此緊張的心也有些緩了下來,當下點了點頭,與蘇嫻點點頭,便隨著馮嫻而去。
“你與那個蘇嫻交好倒也罷了,只那身邊的姑娘,卻還得遠著些。”馮嫻走得極快,看敏君還有些懵懵懂懂,便有些氣惱,伸出個手指頭點了點她的額頭:“有時候還真真摸不準你的心思。要說心思如同孩童一般,還不曉得事吧,偏生有些時候心思來得快,看人也準;可要說是心思敏捷,這個時候卻又看不出苗頭來。”
“馮姨……”敏君聽得摸不到頭腦,當下正想說些什么,那邊馮嫻已經擺了擺手,走到邊上喚了個端著茶盞細點各處行走的丫鬟,吩咐了兩句,那丫鬟就趕緊端著東西上了那個亭子。
看著這情狀,敏君頓時有些摸不到頭腦,看了看馮嫻,正是想要再問兩句話,那馮嫻已經拉著她往邊上走去了:“只怕這半日,你母親也是等著急了,我還得趕緊將你送回去,免得她擔心。”
“嗯。”看著馮嫻不欲多說,敏君點了點頭,便應了下來。兩人一路分花拂柳,順著路徑慢慢地走到喧鬧之處。眼前是一處九曲回廊,中央是一處四面通風的八角亭,亭臺極大,再加邊上的各處回廊,便是眼前這數十個大小姑娘婦人,鶯鶯燕燕聚于一堂,也是十分寬綽著的。
馮嫻極是熟稔,一面與幾個認識的夫人隨口應著,一面悄沒聲息地往左右探尋孟氏的所在,半日過后,她方才找到人,忙就是帶著敏君走了過去,笑著道:“瑛娘,我可將敏君給你送回來了。”
她笑著說話,卻發覺這時候孟氏的臉色極難看,仿佛聽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滿臉都是慍色,連看到她們兩個,也只是勉強笑一笑而已:“馮姐姐,倒是累著你了。敏兒這小丫頭最是愛逛的,你不好推辭,必定被折騰得不輕。”
“哪至于這般,敏君素來安靜,倒是我平白拉了她逛了一圈呢。”看著孟氏神色不大好,馮嫻自然也沒有再逗留說話的心思,當下只看了邊上仿佛有些得意的秦氏,抿了抿唇角,隨口尋了一個借口,就告辭而去。
敏君站在孟氏的身側,正是想說話,那邊卻已經鋪設開宴了。她見著也沒別的法子,忙就扶著孟氏入座,而后卻尋了個由頭暫時避開,自己拉著丫鬟錦鷺到了一側,輕聲詢問道:“娘怎么了?可是又出了什么大事兒不成?”
那錦鷺看了看周圍,見著沒有旁人,雖拉著敏君走到一處假山石邊,躲在一株海棠樹下輕聲道:“姑娘恰巧那時候不在,我便在奶奶面前伺候,若非這樣,原也聽不見的。”說了這話,她又看了看周遭,湊到敏君的耳邊細細地將事情說了出來:“本來一切都是安妥的,雖然大姑娘神色不大好,但這么個時候自然也不會露出行跡來。偏生忽然來了個咱們房里的丫鬟,回奶奶說,碧痕姨娘突然到奶奶的屋子里尋隙,沖撞了兩個哥兒不說,自個也摔了一跤,差點將肚子給摔沒了。若非四奶奶聽到丫鬟的回報趕過去,只怕就了不得。雖然眼下誰個都沒事,但奶奶哪能不氣了個倒仰?也是這百花宴極重要,又有四奶奶撐著,不然這事該是怎么了結,還未為可知呢。”
聽到這些話,敏君臉色都有些發青了,先前繁君過來言辭懇切,滿懷驚恐,她還當那碧痕如今也知道一點事兒了,沒想著她依舊是跋扈蠻橫,行事刻毒!想著這個,到底她并不是真個敏君,竟有幾分怨恨徐允謙起來:先前厭棄那碧痕的時候,活像是一輩子也不想見那碧痕一眼了,如今竟又是重頭來過不成?
果然,男人的話是信不得的!男人的褲腰帶更是比天底下什么都不中用!
這廂敏君又急又恨,那錦鷺卻移了幾步看了看宴席那里,見著大多的人都是做好了,便忙拉了拉敏君的衣裳,輕聲道:“姑娘,不論如何,這宴是必定要赴的。且又有馮夫人在,說不得您也要上去露個臉兒的。左右事情也是出了,您就先顧了這頭,旁的回去再說吧。”
“也只得如此了。”敏君雖然心中翻騰,但也知道這會不能太過顯露自個的心思,只得嘆了一口氣,帶著錦鷺重頭坐回到孟氏的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