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洞之內光線昏暗,呼呼的鐵鍬落在地上,砸了兩三響,但都被神秀輕易躲開了,本來就因為神秀挖到墨石,感應了過來的礦頭三步上前,手掌在趙佛兒鐵鍬落地的瞬間制住了趙佛兒。
趙佛兒身體瘋狂扭動,在墨石雜亂的精氣神沖擊下,他口不擇言,“放開我,你再敢動我一下,我要殺……”
他話還沒有說完,一塊臭汗巾就直接堵住了他的嘴巴,防止他在瘋狂之中咬舌,然后拿起繩索,輕易就將趙佛兒五花大綁給捆了起來,趙佛兒身子微微一顫,而后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了下來。
反倒是抓住他的礦頭微微一愣,對于趙佛兒這個本來就有‘失心瘋’的礦民,在這種挖掘墨石的環境下,自然更容易得墨石病,但趙佛兒得了墨石病之后,似乎不像其他礦民那么瘋狂。
不過這也不是礦頭在乎的問題,他只要將已經得了墨石病的趙佛兒送到和尚們那里去。
礦頭先是帶著喜意,吩咐礦工們順著神秀挖開的地方開采,得到了兩大塊墨石,有了這收獲,一個個礦工們都面露喜色。
而后礦頭押著趙佛兒向礦洞外走,神秀反而上前兩步,“您要帶他去哪里?”
礦頭打量了一下神秀,“他剛剛可是要殺你,你還這么關心他?”
神秀看向趙佛兒,“我們一同出來時,他姑母托付我照看他,如今他入了魔,我不能夠坐視不理。”
礦頭聽后,頷首道,“重情重義,是條漢子。”
他們這種底層混出來的人,特別是在礦區這種容易死人的地方,義氣重的人就是容易得到別人敬佩,因為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明天死去,而大家都有妻兒老母需要托人照看一二。
礦頭答道,“自然是帶到和尚們那里去看能不能救,這就是他自己的造化了,如果你不放心,可以跟著一起來。”
礦頭坦然地說道,神秀觀察了一下周圍老礦工們的表情,他們的表情自然,顯然這個法子已經實施了很久,大家都認同這個法子。
坐著礦車出礦洞的同時,神秀從旁打探了一下救治的法門,礦頭也沒有隱瞞。
“你們每天休息的時候和尚們組織你們去學經,這就是你們這些武道不成的人唯一自救的法門,得了墨石病,只要還會念經,那么就有救,如果連經都不會念,那自然就沒有救了。”
聽到礦頭的解釋,連神秀這位法華寺的高徒都一時間覺得荒謬,他回想那篇讓他皺眉的經文。
礦車駛出礦洞,來到了外面,果然如礦頭所說,他只是將趙佛兒帶到了和尚們講經的屋外面。
“他入魔了。”
礦頭簡單將趙佛兒扔給了和尚們,其中一個僧人伸出機關手臂,輕易制住了還在掙扎狀態下的趙佛兒,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另外一個僧人伸出手臂,攔住了想要跟著進去的神秀。
神秀看了一眼這兩個僧人,退了出來。
趙佛兒被帶到一間佛堂之中,佛堂四方,各有一名僧人盤坐,趙佛兒被扔在了佛堂中間,其中一個僧人上前,解開了趙佛兒口中的汗巾,趙佛兒趕忙說道,“我沒瘋,我沒瘋,我剛剛只是氣憤,所以才揮動鐵鍬砸他的!”
聽到趙佛兒的解釋,其中一位僧人輕聲一嘆,用悲憫的目光看向趙佛兒,“果然,你已經入魔了,惡根深重,莫過于心起殺念。”
趙佛兒還想要開口解釋,忽然從四周傳來禪唱之聲,這禪唱就像是千百只知了在鳴叫,從耳朵鉆進心里,攪得趙佛兒只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就涌上了額頭,被綁著的身體在地上不斷扭動。
他嘴里先是咒罵,等罵得累了,周圍那如同知了般聒噪的蟬鳴聲仍然沒有停止,他在里面痛苦不堪,“神秀,救我!救我!神秀,我沒瘋!”
月光下,神秀站在門外,雙手合十,眉眼低垂,輕嘆一聲,“你確實沒瘋,你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趙佛兒,反倒是我們著相了。”
這一路南行,當真正的浮華被剝去,趙佛兒一次次咒罵神秀的同時,自然也漸漸袒露了他的心聲。
和尚們都說他趙佛兒像天后,是佛子轉世,但從來沒有問過他,他究竟想不想要像天后,想不想要當佛子轉世。
甚至有一天,趙佛兒單獨問神秀,“如果我覺醒了前世宿慧,我還是我嗎?在你眼中,究竟是佛子成為了我,還是我成為了佛子?”
神秀被問住了,他當時沒有給趙佛兒答案,因為他沒有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所以他只能夠以自己了解到的信息,帶趙佛兒找到解決問題的可能,這才是他帶趙佛兒來這里的原因。
成佛,成魔,或者成為趙佛兒。
房間之中,趙佛兒眼耳口鼻開始溢出了鮮血,他雙目渾圓,腦袋一片空明,掙扎都開始變弱了。
但是就像神秀之前告訴過趙佛兒一樣。
他是佛子,所以凡夫俗子殺不了他。
澄澈的空明之中,一輪金光浮現,遍照內外。
趙佛兒以前修行佛法之時,經常向神秀請教,初禪究竟是什么,為什么無論他怎么觀想法門,怎么靜坐,都只能夠看到黑暗,而不見光明。
而這一刻,趙佛兒懂了。
初禪是夢中夢后的自覺。
在無知無覺中,連自己入定這件事本身都忘記,但卻將入定形成執念,形成了夢中之夢,而后自覺見我,因此心生光明,從夢中之夢,進入到夢中,夢不再是不可捉摸,變化無常,而是覆蓋入定見光明之后的大光明境。
初禪是無知無覺中仍然心向光明的自覺,因為有了自覺,所以意識到自己在夢中夢,又因為在夢中,所以能夠虛空見光明。
初禪如人從母體出生,第一次哇哇大哭,第一次睜眼見世界,因此不心生歡喜,亦不心生驚恐。
世事如幻,如夢,唯我是真。
而在趙佛兒的初禪之中,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他’。
他寶相莊嚴,端坐白象,面容蒼老,身披襤褸僧衣,透過時光,神色無悲無喜,看向了趙佛兒。
趙佛兒伸出手,他能夠感覺到,只要自己觸碰到眼前的‘他’,糅合那過去的因緣,宿慧,那么他一念之間,就有不可思議功德,從初禪直入輪回不失本我的無上妙境。
本來在初禪覺悟的瞬間,他就應該自覺前世,明悟世事如夢,唯我是真的道理,但那嘈雜的佛經聲此時形成了一道阻隔,橫在他和過去的自己之間。
他只覺得剛剛才折磨得自己欲仙欲死的佛經居然如此悅耳,雖然外面嘈雜的佛經聲對于現在的他而言不算什么,但是卻給了他一個選擇。
思考了片刻,趙佛兒坐定,開始念誦起那篇繞口嘈雜的佛經來,隨著他的念誦,他心中生了隔閡,所以他與自己過去之間形成了對立,不再統一。
當趙佛兒有了知覺,他身體也停止了掙扎,口中誦念著那篇經文,經文的聲音與周圍四位僧人的聲音合一,甚至蓋過了周圍僧人們念誦的經文聲。
為首的僧人聽到趙佛兒主動念誦經文,還能夠蓋過他們念誦的經文,面色一喜,對著趙佛兒合十道,“恭喜善信,見善我,惡我。”
趙佛兒掙扎了一下想要起身,他沒有糅合過去的自己,所以現在只能夠算是佛門九品‘初禪’,甚至因為心中存在另外一個自己,趙佛兒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佛門九品‘初禪’。
他周圍的僧人上前,幫趙佛兒起身,同時解開趙佛兒身上的繩索,果然和預想的一樣,趙佛兒沒有露出瘋狂,而是神色鎮定,淡然,雖然和其他瘋魔之人辨別善我,惡我之后的大歡喜不同,但這更說明了眼前這人身具慧根。
趙佛兒活動了一下手腳,“這篇經文叫什么?”
他之前在礦區學這篇經文的時候,都是左耳進,右耳出。
“《大智本論經》。”
趙佛兒被帶到了另外一間靜室,經過簡單的洗漱之后,僧人告訴趙佛兒,六天之后的法會上,會幫他徹底斷絕惡根,讓善我控制惡我,再無法為惡。
這間靜室之中,有棉被,蠟燭,吃食,甚至還有一排書架的佛經,不過除了趙佛兒之外,還另外有人在。
這是礦區內這段時間內自覺的另外一個人,他同樣留著寸頭,五官毫不出彩,就像田里挖出的一枚沾著泥土的地瓜。
見到趙佛兒這個新人來,這人興奮地放下手中的經書,湊上前,用很重的口音道,“老鄉,你哪的?俺叫齊大壯,清河人。”
趙佛兒還在思考自己心中另外一個我的問題,如今見了本我,智慧大漲,他也意識到神秀是在幫自己,只不過就像初禪一樣,無法給自己講明原因,因為一講方法就不管用了。
他隨口答道,“天京人,趙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