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仙傾

第162章 孤勇者

落雨瀟瀟之下,夜色中的冷意更甚。

盛京城中的多數酒樓均已散場,無數學子或撐傘,或外御靈氣走入雨幕之中。

隨后雨勢逐漸濃密,將滿山枯葉打落,以至整夜沙沙作響,直至平旦時分才稍稍停歇。

于是黎明之際,放眼都是一片空山新雨后的蕭瑟之景。

從鴻鼎樓回到內院的季憂并未入睡,因為睡眠對修仙者來說并非必需。

他此刻正在內院袇房之中,盤膝而坐,嘗試第十五次的微照,以至于夜色下的靈氣呼嘯不停。

這是他每日的必修課,不過也不是每次都能有所成。

譬如他的第十四次微照,便是從秋斗之前便開始,一直到夜城山之戰的前夜才結束,間斷間續,花了他半個多月的時間。

而這第十五次才剛剛開始,他就可以感覺時間會更長……

寅時三刻,季憂睜眼,此間的靈氣還在經脈之中奔流不息,周身氣魄極度熾熱。

“現在就算是融道境想要破我防,估計也是有些難度的。”

“這都能把靈劍山的小鑒主給嚇壞掉了……”

季憂反手握拳,感覺光憑肉身強度,不靠道法運用,他覺得他連內院一些師兄也能發展成客戶了。

不過,壞處也是有的。

以修仙界的普遍共識來講,飛升的目的就是擺脫腐朽肉身,鑄造仙體,以至長生自在。

換而言之,越是堅固的體魄,最后就越難以擺脫。

季憂本就沒有什么飛升的動力,本以為無礙,但近幾次的微照讓他感受到了一種限制。

那是肉體太過堅固而對神念所產生的限制…

他仍舊在以“往高處而尋”的方式突破神念,但每次微照成功過后,飛天過程都會十分沉重。

這說明他的肉體過強了,以至于神念無法順利離開肉身。

“看來肉體確實是神念的牢籠……”

“后面幾天就主要鍛煉一下神念吧……”

季憂喃喃一聲,心說自己的修道簡直如和面包餃子一般,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

至于到最后能修成什么樣子,他不太清楚,但對此間戰力而言,提升倒是顯著的。

他先前與匡誠論道的時候便說過,世間的頭部修仙者之所以不尊重這個世界,便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能夠飛升,渴望仙界,所以才對青云天下沒有歸屬感。

連帶著下面人的風氣也歪的一批,形成了千年不變的風氣。

于是很多修仙者哪怕是在下三境,也很不敢主動去洗練肉體,唯恐升仙之時無法擺脫凡軀。

但季憂一點不慌,主打一個活在當下。

此時晨光漸至,日光灑落天下,但溫度并未有多少升高。

薄暮下的紅日如同咸蛋黃一般,紅彤彤地懸于天際。

季憂從袇房之中起身,洗漱后出門,朝著內院半山處一座灰瓦紅墻的樓閣走去,走過了草木微霜的小道。

這是天書院的清風講堂,會有內院教習前來授課,傳授自己所悟的天道法則。

而這些教習,多半都是分屬于各大殿的長老。

今日所來的這位教習來自于不塵殿,姓寧,傳授是天象之法,也就是所謂風雨雷電。

這是不塵殿的主修方向,以感悟天象法則而不斷使諸法加身,達到玄妙護體。

不過內院的弟子都知道,有些天象術法雖然可以用以提升境界,但對本身的戰力并沒有什么提升。

這些法則,都被稱之為冷門術法,很多人都不愿意深究。

就如同風雨雷電四象之中,雷電是眾多人普遍修行的術法。

因為雷勁具備很強的攻擊力,楚河當日使用的渾天術法之中,其實就參雜了關于雷道的法則。

這種法則的混入,讓楚河力道強勁,堪比半記小重山……

而之所以會有此種現象,還是因為世家與世家,仙宗與仙宗之間暗中角斗不斷,在這種爭斗之中,戰力永遠是輸贏的關鍵。

去年在盛京街頭,季憂與班陽舒、陸清秋一行遇到過一位黑衣老者。

他所用的便是雷法,而之所以會如此,歸根結底就是因為雷法過于普遍,不會被人察覺身份。

想到這里,季憂忍不住眉心微皺。

岐嶺之事后,所有災禍都被歸結到了鄭家,但盛京所出現的莫名奇妙的邪種,以及那融道境,至今也身份不明。

“雷者,天地靈氣間暗藏之威能。”

“受法則之力調動,對撞而成勢,先積后發,以至雷勁化形。”

“陽氣團于陰,必迫,迫極而進。”

“柔為穿,剛必碎。”

不塵殿三長老念念有詞,須發飄飛,隨后單掌前托,念念有詞,雷法聚集,紫色電光閃爍。

季憂尋了個位置坐下,背靠木椅,聆聽許久。

清風講堂所傳授法則,是基于人族對于天道的領悟,教習存在的意義在于引導,但具體如何演化,如何運用,仍需弟子去頓悟。

便是知曉法則而通玄,演化成術為融道。

天書院五大盛殿各有不同的術法,亦有精

妙的修行方式,還有一些,是只有做了親傳才可以接觸的到的。

一個時辰之后,講堂的這場傳授結束,季憂起身離開。

該說不說,有點枯燥……

但修道就是這樣,以溫正心的說法,內院所有弟子在枯坐深山的時候都會說,要耐得住,才能有所成。

太安逸了,季憂撓撓手心,感覺職業病又要犯了。

昨日搶了如龍仙帝,今日又想尋個客戶了。

他邁步行至紫竹禪林附近,就見到何靈秀正帶著一群人朝著紫竹禪林走去,望見他時微微頓足。

這幾人之中,季憂倒是認識幾個。

石君昊、方立誠、冷盈盈、柴澤、蕭含雁,都是長生、不塵和無欲三殿之中的幾位親傳候選。

此時,何靈秀也見到了他,便腳步款款地向此處走來。

季憂每次見到這位師姐總會駐足欣賞,此時倒覺得她近些日子似是有所頓悟,氣息要強

悍不少。

“師弟,聽說你從豐州回來已有多日,沒想到這還是第一次見面。”

“多謝師姐掛念,我一直在勤勉修行,少有外出。”

何靈秀聽過忍不住挑眉:“可昨日外院還有傳聞,說一位臀兒挺翹師妹見過你,還說你很熱心。”

季憂聽后嘴角抽搐:“是么真是太好了……”

狗日的白如龍,昨日被迫用銀子收買他,讓他不要說出去,沒想到傳到了這么多人的耳朵里。

“沒想到師弟喜歡的是這種類型,怪不得陸清秋與趙云悅難入法眼。”

“其實她們的也還不錯……”

季憂昨日剛剛吃過她們的飯,不禁為其正名,他們的臀兒也是極好的。

何靈秀隨后輕笑兩聲,坦言說自己要去悟道,便就此離去。

要知秋斗之后,這位胸懷博大的師姐一直都想要勾搭他進內院的,還承諾了要給他親傳的待遇,但此刻相遇卻只是寥寥幾句戲言,關

于入殿之事則只字未提。

這件事好像從未發生過,更反常的是,季憂也沒感到意外。

“那季憂,應該是入不了內院仙殿了。”

“什么”

悟道場之中,方錦程已經在此入定了數個時辰,此時歇息下來,便看季憂從碧水湖飄然而過,于是輕輕開口,頓時讓無數人轉頭望來。

陸含煙此時也轉頭眼眸:“入不了仙殿”

方錦程揚起嘴角:“雖然我不需要他指點我感悟天書,但昨夜若是將感應之法與我們坦誠相告,我或許能讓他入長生殿做個親傳什么的,可惜,他不識趣。”

方家有人在長生殿做長老這件事不是秘密,但方錦程說能讓季憂做親傳,則是純純的大話連騙。

不過聽他提起昨夜關于求教季憂感悟天書的事,陸含煙卻紅唇微抿,想起了那最后一句話。

不知道,不會教,因為不是他感應了天書,是天書感應了他。

于是抬起頭,看向阿姐。

陸清秋今日陪妹妹來此悟道,便也想起了昨夜之事。

天書院這千百年來,都是學子感應天書,從未有過天書感應學子一說,她當初未曾感應,也不知這意味著什么。

但讓她在意的是,為何方錦程會說季憂入不了仙殿。

而同樣在意這件事的,還有曹勁松。

“你為何到現在都還沒入殿”

外院,教習樓的涼亭之中,曹勁松看著從內院晃晃悠悠而來的季憂,眉心深皺。

從豐州歸來之后,他一直忙著給向芙那些弟子鼓勁兒,倒未曾與季憂見過幾面。

此時終于相見,便忍不住道出心中疑問。

“這入殿一事,怕是成不了了。”

季憂此時端起茶杯,目光平緩地看向山上:“夜城山那件事,導致內院現在各個世家派系都對我極其排斥,雖嘴上不說,但其實我是知曉的。”

曹勁松眉心深皺:“就因為這個”

“差不多吧,總之我回來這幾日,哪個殿

似乎都不歡迎我,我之前閑逛到不塵殿,還被殿中的弟子給趕下來了。”

“這些世家還真是小肚雞腸,那些被派到豐州的都是世家并不看重的弟子,現在倒是在乎了。”

“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懸頭示眾這件事讓他們臉上無光,據說連幾位殿主都覺得我有些太過于惹是生非。”

季憂當初在外院的時候,因為擋了楚河的路而被掌事院針對,再加上鄉野私修的身份,與周圍格格不入,確實曾被排擠。

但其實內院的一些人,對他的觀感來說還是不錯的。

畢竟青云天下這么多年,真正當的上天賦卓絕四字的也不是很多,收在座下也是極有面子的。

尤其季憂當初在靈劍山問道的過程之中斬破劍林的時候,連內院長老都羨慕曹勁松的炸乳。

但夜城山一事過后,季憂在內院之中便樹敵無數了。

仙莊背后是世家,世家背后是仙宗,相互之間不是有血親牽連,就是曾年年上供,彼此間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

就如破月山莊的羅平山,還有那在自在殿頗有威望的羅長老。

按他們的話說,殺幾個也就是了,但沒必要殺光,更讓他們接受不了的,是砍下頭來示眾。

這種行為,在他們眼里是壞了規矩。

什么是規矩

規矩就是不管背地里有多少暗流涌動,明面上也要保證最起碼得互相友善。

就像陳氏仙族和山海閣最終也沒打起來,天書院也只是去了靈劍山問道。

大家都相互照顧著彼此的臉面,畢竟說不定誰和誰之間就關系甚密。

唯有季憂,他這個鄉野私修與各大世家、仙莊都沒有牽扯,于是敢殺人懸頭,就此壞了規矩。

但對季憂而言,砍頭這件事是不得不為。

豐州需要與民休息,需要恢復時間,他便只能做到極致,才能讓那些仙莊短時間內不敢作亂。

修仙者高高在上,自稱仙人,與百姓區別的極其分明。

但他們終究和凡人一樣,都是怕死的。

而連鎖反應就是,此事之后,有人極其厭惡季憂這般無所顧忌的作風。

而一些與豐州仙莊沒關系的也通過夜城山一事,忽然警醒,明白了季憂這個鄉野私修,與他們之間的站位從來都不同。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現在可以用到季憂身上了。

鄉野私修,于世家子弟而言,確實不是一個種類。

“我倒是,全然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啊……”

曹勁松有心要給季憂出出主意,奈何有心無力。

豐州學子本來就少,有時候一年有一兩個,有時候還沒有,他還從沒有過弟子入內院的經驗。

其實再想想,鄉野私修入內院這件事,天下也少有。

“難道以后就這樣了”

“不知道,說不定我會是天書院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入了內院,卻不被五大仙殿接納的弟子,說出去也是很吊的。”

曹勁松嘴角微顫:“該說不說,你是真的樂觀……”

季憂將茶杯放到桌子上,目光深邃地看向天際:“我始終以為,這世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那錢呢”

曹勁松心說除了生死都是小事的話,那錢算不算大事。

季悍匪眼前一亮:“教習怎么知道我的來意,看來是已經準備好了,那我直接走流程嗎”

“滾,你個逆徒!”

“教習有沒有想過,我是要尋些銀子,到內院之中上下打點。”

曹勁松聽后忍不住一樂:“我寧愿相信你用銀子給自己壘個窩,也不相信你會舍得給出去半兩。”

季憂收斂微笑,道一聲真沒意思,轉身離去。

而他前腳剛走,門外便有人邁步而來,便是那豐州劉刺史之子劉建安,從盛京城中尋了一壇好酒送到了曹教習這里。

天書感應不看修為,他此時送酒,其實是

為了求教于感悟天書之法。

曹勁松捋著長須,眼皮微合,看向桌上,示意他把酒放下。

劉建安立刻心領神會,放下手中靈酒,并從懷中掏出半只燒鴿。

曹教習此時看向季憂離開的方向,看看,看看,這才是真正的尊師重道啊!

天書院弟子無數,哪有天天劫教習銀子花的!

這也就是季憂那小子走的早,若他晚走一步,非得讓他看看什么叫做榜樣。

想到這里,曹勁松一怔。

不,還是算了。

他要是晚走一步,這靈酒和燒鴿一樣也留不下,說不定還會被順走酒杯和筷子……

隨后的幾日,季憂確實沒有入殿,他自己倒也不在意,因為在進入融道境前,他還沒那么急切地要入殿深修,不過與之相反的,是外界的風言風語漸漸變多。

外院教習,還有一些則是原本就十分關注季憂的外院弟子,彼此之間議論紛紛。

“看來這季憂真的是入不了仙殿了。”

“入了內院,卻進不了仙殿,我還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以往入內院的都是世家子弟,他本就是個意外,其實沒有夜城山那件事之前,我聽說內院幾位長老還是幾位欣賞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