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云南王府去往程家園,先往北上正陽門前的下大街,再往東,過正陽門崇文門折往北行一段便是。
馬車從下大街改道往東,在正陽門前的棋盤街時,陸栩生跳了上來。
“大晚上的,去程家作甚”
已是戌時初刻,陸棚生在御書房用了晚膳,打算回國公府,出奉天殿收到消息說是程亦安這邊出了事。
原來暗衛發現程亦安跟著云南王妃走了,心里不大踏實,對于云南王妃的出現心存疑,畢竟程亦安從未見過母親,以防有人假冒,別有用心,于是稟報陸栩生,陸栩生這不就在半路候著了。
程亦安自然而然拉住他,喜色按捺不住,“栩生,我娘....我娘還活著,你敢信嗎”
程亦安還沉浸在一種不真實的喜悅中,簡短地將母親為人所救的事告訴他。
陸栩生攬著她坐下,認真看著她,“你確定是你母親沒認錯人“
程亦安白了他一眼,“不會有錯,你看到她你就信了。”
陸栩生倒也不大擔心,誰敢在他和程明顯的眼皮子底下誆騙程亦安,知道她這是要往程家去,陸栩生神色幽幽,
“你這是打算去告訴岳丈”
“可不是,發生了這么重要的事,我當然得知會爹爹。”程亦安毫不猶豫道。
陸栩生心情復雜看著她,“我勸你過幾日再去。”
程亦安愣了下,“為何”
陸栩生失笑,“我怕你這一去,你爹今晚歇不好覺。”
程亦安:“…………”
雖然她也摸不定她爹的心思,想來不至于,畢竟十幾年過去了。
“我爹爹霽月風光般的人物,一直把娘的死背在自己身上,現在得知娘還活著,一定是高興大于一切。”
還有什么能比人活著更重要呢。
陸栩生輕輕捏著她軟軟的柔荑,輕描淡寫道,“高興歸高興,難過也免不了。”
程亦安還是不太了解男人。
是男人就有占有欲。
想當年程亦安遞一張和離書給他,他簽字是簽的痛快,里頭何嘗不是夾雜著傲氣作祟和自負,認定自己不是非她不可,她心里有別人成全便是。
母親讓他再婚時,他毫不猶豫,
誰沒了誰不能過
可事實是,心里并不好過。
自己女人跟別人跑了,誰受得了
一時沖動和離,又一時沖動再婚,后來懊悔一生。
程亦安沉默了。
哪個孩子不期盼自己的爹娘在一處,可這樣的夢,程亦安沒有做過。
她的出生實在是不同尋常,娘親當年受了那樣的逼迫,爹爹也非是發乎于情,若非祖母當年那番“野心”,她壓根不會來到這個世上。
旁人家的人倫之樂,她不敢去想。
二十年的陰差陽錯,能活著相見就很不容易了。
云南王府一家是娘親的救命恩人,他們相識多年,甚至對于娘親來說,他們之間更熟悉,若非有她,想必娘親都不會回京吧。
這是娘親的選擇,她沒有理由置喙。
作為女兒只能支持她。
“只要我與娘親往來,爹爹遲早會知道,與其等他從別處得知,還不如我來告訴他。”
“如果我知道卻不告訴他,才是對他的傷害。”
陸栩生點點頭,“言之有理。”
夫婦倆趕到程家,卻發現北府門前車馬喧囂十分熱鬧。
管家將二人領進去,程亦安指著側門處問道,“這是怎么回事”
管家笑道,
“得知咱們大小姐和離,京城媒人聞風而動,紛紛來說媒。”
這剛和離一日呀。
程亦安委實吃了一驚,“大晚上的也不消停嘛”
管家無奈道,“可不是,已經在前頭巷子口設路障了,若是外頭的車馬不叫進來。”
行至正廳處,程亦彥聞訊匆匆來迎,
“三妹妹,慎之,怎么不早些來用晚膳”
事實上,程亦彥和陸生剛在官署區分別不久,陸栩生指著程亦安道,
“是安安有事尋岳父。”
程亦安見程亦彥好像風塵仆仆的樣子,笑問,“二哥哥這是在忙什么”
程亦彥頭疼地往后院花廳一指,
“今日來了不少親朋故舊,為的是大妹妹的婚事而來,其中有些交好的世家,打著拜訪的旗號來打探消息,少不得要應酬一番。”
程亦安卻知道長姐眼下不可能有心思改嫁,
“祖母怎么說”
程亦彥道,“祖母面上一概推拒,私下卻是囑咐我和你嫂嫂暗中留意,若有好人家說給她老人家聽聽。”
程亦安朝陸栩生眨了眨眼,“瞧,我們程家的姑娘可緊俏得很,你若是哪日想不開與我和離,我也不愁嫁不出去。”
陸栩生眼角直抽,借著寬大的衣袍,重重捏了捏她的手,咬牙道,“我們可能和離嗎”
上一輩子折騰得還不夠
程亦安輕笑,“萬一你娘想要個大金孫,而我卻生不出來呢”
這時程亦彥也一本正經接話,
“可不是,爹爹經歷大姐這一事,已暗中給三個妹妹各自準備一棟宅子,說什么男人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
這是給女兒準備退路啊。
陸栩生給氣笑了。
忽然覺得云南王出現也很是時候。
讓這位岳丈老房子著著火,省得一腔心思用在對付女婿上。
他看著程亦彥笑,“大舅哥,你也是男人。
程亦彥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我比你覺悟高,我主動給我夫人置辦了一份產業,用來警醒自己。”
程家男人都沒救了。
陸栩生不想跟他說話,環顧一周,“岳丈在哪,安安有事找他。”
程亦彥收起笑色,與程亦安道,“爹爹在他書房,你直接去吧,祖母和嫂嫂都在宴客,這會兒怕是不便見你。”
隨后又問陸栩生,“你也去嗎”
陸栩生搖頭,“我不去,你安排個書房給我,我要寫幾封信去江南。”
這個時候跟程亦安去見岳父,那就是看岳父笑話了,往后連程家大門都進不了。
程亦彥親自領著陸栩生去自己書房,吩咐管事嬤嬤跟程亦安去程明昱那。
程明顯的書房,程亦安來過幾回,行至穿堂處便叫嬤嬤退下了,比起旁處熱鬧,這里清幽無聲,恍若無人,連燈火也隱隱約約,像是浮動在夜色的一縷煙。
想起陸栩生所說,程亦安行至那間抱廈外時,步子也忍不住放慢了。
忐忑有些,擔憂也有,卻是沒有猶豫。
三個月不情不愿的相處,怎么跟人家十幾年的交情比
況且娘親曾是四房的媳婦,爹爹是程家族長。
他們之間隔著天塹,隔著人倫,隔著世俗眼光。
從一開始就注定不可能。
素來伺候程明顯起居的老仆恭敬一揖,悄聲退去暗處。
程亦安定了定神,緩緩推開了門。
最先入目的是東窗外那一片竹林,正是最茂密的時候,一大片竹葉拂過窗欞,探出些綠油油的枝。窗左面掛著一幅雪白的絹面,畫卷前立著一人,他身著茶白的長袍,廣袖飄飄,恍若一顆挺拔的勁松,卓然而立,有一種任爾東西南北風自巋然
不動的氣勢。
他左手捏著一盞墨汁往絹面一潑,右手握著一支羊毫以極其嫻熟的手法描繪出一幅潑墨畫。
不過眨眼的功夫,墨水到底,他的畫也完成。
這是一幅寫意山水畫,從上往下俯瞰,恍若一塊巨石矗立人間,細細的苔蘚,茂密的枝葉,當風而立的迎客松,些許挑擔的山農,均躍然紙上。
那墨汁流的可快了,要在這么短的時辰內,完成一幅精湛的書畫,有構思,有意境,筆法犀利,畫風磅礴,得需要多少年的功力呀。
爹爹真是一個能把任何事做到極致的人。
陸栩生要是完美到這個地步,她也該要擔心外頭的花花草草了。
聽到身后有腳步聲,程明顯往后退開一步,欣賞自己的作品,看樣子似乎還很滿意,
“蘋蘋,你瞧爹爹今日這畫作得如何”
程亦安輕輕將門掩上,沒有回這話,反而是俏皮道,
“爹爹怎么猜到是我”
程明顯實在是敏銳,察覺程亦安語氣與平日略有不同,好似多了那么一丟丟討巧和賣乖。
“你的腳步聲,爹爹辨認得出來。”
他沒告訴她,只有她來時,老仆從不通報。
程明昱回過眸,將羊毫擱下,一面凈手一面視線落在女兒身上,溫聲問,
“這么晚了,怎么過來了可是有事”
程亦安眼底的笑意是遮掩不住的。
她心情好,程明昱眸色也染了幾分溫煦,
“坐,爹爹給你沏茶。”
程明顯對嬌滴滴的小女兒向來是寵到什么事都舍不得她做。
但程亦安還是堅持道,“女兒來吧。”
茶幾擱在南窗下的書案旁,一套精致的汝窯天藍釉茶盞,茶水尚溫,程亦安無心煮茶,干脆就著茶斟了兩杯,西墻下是一面碩大的博古架,博古架前擺著一條紫檀長案,這是程明顯的書案,北墻下擺著一架六開的座屏,屏風下安置一張四方
桌,兩把圈椅,程明顯已繞出桌案,來到桌左落座,過去程亦安陪著他坐在桌右,而今日程亦安將茶盞遞給他后,卻選擇第一次父女相見時坐的對面錦凳。
兩個人之間空無一物,這樣的距離讓程明顯心里微生了一些皺褶。
看來,女兒有重要的事告訴他。
程明顯調整姿勢面朝她,“蘋蘋,怎么了這是”
夜光是柔和的,落在她面頰也如朦朧的光暈,她溫溫軟軟笑著,連著眉梢也似被渡了一層霞暉,像極了她的母親。
程明昱喝過茶,手搭在桌案,溫和地看著女兒。
程亦安卻將茶盞握在掌心,沒急著喝,“爹爹,我來,是有一樁事要告訴您。”
她說話時眼神很認真,能讓人感覺受到她的慎重。
程明昱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清雋的眸眼恍若怎么都撼動不了的深潭,平靜無瀾,
“你說,爹爹聽著。”
隨后程亦安便脫口而出,
“我今日見到我娘親了……”
程明顯修長的手指明顯一顫,一向敏捷的思緒陷入混沌。
每一個字眼都很明白,拼揍一處卻是無法理解。
他茫然且疑惑地看著程亦安,沒有任何反應。
程亦安見他如此神情,猜到他沒反應過來,于是進一步解釋道,
“爹爹,您相信嗎,我今日出門上香時竟然遇見了我娘親,她沒有死,她還活著呢。”
程明昱心猛得竄了下,腦子有那么一瞬的空白,搭在桌案那只手臂不由自主滑下來,落在膝蓋,雙手微微屈著,明顯手足無措。
“安安,你是認真的嗎”他嗓音太沉,仿佛是一根被扯緊的弦,隨時有崩斷的危險。
他心里其實還有那么一絲不相信,畢竟這個消息太突然,只是當年一點骸骨都不曾尋到,又不是沒有可能。
程亦安眼底的淚花閃出來,哭笑不得道,
“這種事,我怎么可能騙您我親眼見到了她,她還活著,當年被人救下,受了傷,養了好些年才好....我知道了第一時間趕來告訴您。
每一個字像是一撮撮火苗,一點點往耳廓里爬,往心里鉆,慢慢將那顆塵封已久的心給烘熱,程明昱呼吸漸漸發燙,眸光跟寒石般沉,眼神像是看著程亦安,又像是看著面前的虛空。
“她現在何處”程明顯雙手扶在膝頭,克制著情緒問。
一個從來將規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一個將君子之德奉若圭臬的人,幾十年了,從不習慣表露情緒,又或者,他不知道表露情緒。
所以落在程亦安眼里,他依然是鎮定的。
程亦安咽了咽嗓道,“云南王府。”
程明昱木了一下,始料不及,語調明顯起伏,“云南王府”
“是啊,云南王府老王妃便是位女醫,當年上山采藥時,撞見了摔下崖的娘親,將她救了下來,因著娘親昏迷不醒,他們又急著回云南,便將娘親帶了回去,”
程亦安沒有將夏芙昏迷三年并癱瘓十年的事告訴程明顯。
爹爹已經夠自責了,不想再讓他背負更多的包袱。
她希望,他們各自放下,各自安好。
程明顯現在是徹底相信了,去了云南就能解釋為何他追尋不到蹤跡,一想到夏芙當年從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必定傷勢不輕,那一股炙流不受控地在四肢五骸亂竄,連著呼吸也亂了,眼眶一點點變紅。
就在他要問她傷勢如何時,就聽得女兒紅唇輕啟,柔聲道,
“爹爹,娘親如今嫁給了云南王,是云南王妃。”
程明昱所有話咽在嗓眼里。
天地好像從來沒有這么靜。
茫茫的大海無邊無際,沒有一絲光亮。
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那一股炙流就這么凍結在五臟六腑,漸漸結成寒冰,化不開,挪不動。
程明顯甚至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足足愣了一盞茶功夫,方遲遲應了一聲,“哦……”
程亦安看著他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眼神低垂,所有情緒掩在長睫之下,心刺痛了下,
“爹爹”
程明顯沒有動。
“爹爹,娘親還活著,比什么都重要,我們該高興,該慶幸,是嗎”
她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他,想要蹲下來的時候,他忽然抬起眼,漆黑的眸如深潭望不見底,唇角微微一扯,露出一絲笑,盡管這絲笑程亦安無法形容,卻還是聽見他說,
“是。
簡短的一個字。
程亦安松了一口氣,淚光在眼眶搖搖欲墜,又哭笑出聲,
“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跟做夢似的,爹爹您知道嗎,娘親養傷時織了不少衣裳給我,她惦記著我呢。”
“爹爹,我娘回來了,安安有娘了。”
“對啊,安安有娘了...”程明顯麻木地重復她的話,眼底慢慢滲出笑,像是冬日的陽,薄薄的一層光,一戳就破,
他雙手往膝頭抓了抓,白皙的指骨青筋畢露,遲疑地說,
“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為父也替你高興。”
他依舊溫和,神情也不似作偽。
程亦安的淚落下來。
風無聲掠進,掀動他衣袍,他巍峨地坐著,像陷在時光的塵埃里,一動不動。
父女倆相對無言,臉上都帶著笑,卻不真切。
“時辰不早了,安安,陸生還在等你,快些回去歇著吧。”程明昱笑著道,
過去,他從不催她,只恨不得她能多留一會兒。
程亦安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朝他俯身一拜,
“那女兒告退。”
她很想告訴他,他還有她,還有她這個親生女兒,但他的表情完美到沒有任何一絲安慰的需要,程亦安暗嘆一聲,轉身離開。
出門時,她望了他一眼,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未動,門緩緩掩上,將他的身影徹底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