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起,奉天殿的上空便浮現一層層魚鱗云,彩陽漸而暈成團團光暈,已不復朝晨的絢麗。
膠州大案一起,引起北齊震動,一刻鐘前,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城,已有鐵騎在宣府外頻擾,與其同時,江州一帶突發罕見瘟疫,有蔓延江浙之勢,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害得皇帝午膳都不曾用,迅速召集文武肱骨來殿,詢問對策,殿內靜若無人,十幾位緋袍大臣躬身默立,紛紛眉頭緊皺無一人吭聲。
終是有人耐不住,嘀咕幾聲,起了興頭,少頃眾臣你一言我一語紛紛建言獻策,只是顧著這頭顧不著那頭,皇帝均不滿意,直到有一人執笏越眾而出,行至殿中朝皇帝遙遙一拜,
“臣以為此間看似內憂外患,實則只江州一事可稱之為憂,北齊膠州不足為慮,無需冒然應對,操之過急。”
這話如一縷春風撫平皇帝心頭的煩愁,皇帝很有興致,立即問,
“程公何以見得“
只見殿中那清雋男人緩緩抬起臉,這是一張任何時候看過去依然讓人驚艷的面龐,骨相清俊,皮相貴氣,眼似沉著一團幽光,有著剛柔并濟之美。
偏他身形清正似松,緋袍加身,無風而動,任何時候立在人群,均能天然般與他人屏開,有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超拔,這等氣度也難怪幾十年過去了,“風華絕代”四字,也僅僅用于他一人之身。
程明昱靜靜望了皇帝一眼,并未立即開口,皇帝明白了,這是要密議。
于是皇帝立即撥了撥拇指處的扳指,淡聲道,
“諸位愛卿先退下,程公隨朕來御書房。”
片刻,程明顯跟著皇帝往東偏殿去,跨進御書房門檻時,皇帝側臉問了一句,
“栩生怎么還沒來“
陸棚生在皇帝這跟親兒子似的,甚至比寧王還得得寵。
那內侍答,“世子陪寧王殿下去城南大營巡兵去了,說是得申時方回。”
皇帝輕輕啊了一聲就沒再說話,隨后君臣進入御書房,皇帝落座后示意程明顯也坐,程明顯立著未動,
“《孔令》有云,臣不敬君,則天威不立,天威不立,則四海難夷,臣身為左都御史,諸臣之首,當做表率,忠君,敬君,慎言慎行。”
瞧,就是這么個將規矩刻在骨子里的人,任何時候不驕不躁,不卑不亢。
皇帝失笑搖頭。
程明昱聲望隆重,門生故吏遍天下,身為皇帝心里難免有些忌憚,可就是程明顯這個人,他極有人格魅力,實在叫人恨不起來。
啃朝中最難啃的骨頭,生死置之度外,從不居功自傲,不徇私,不結覺。在內對皇帝畢恭畢敬,簡在帝心,在外中正明辨,通達治體,像是一部行走的大律法,有他在,朝綱不亂,他這個皇帝坐的很舒心。
更難得的是他人品貴重,克己自省,上負江山社稷,下負家族興衰,不知私欲為何物,為世家楷模。
“這世間若只剩一位君子,非程公莫屬。”
那程明顯聽到“君子”二字,眼神忽然變得蒼茫,好似有一片陰霾覆過,發出一聲極低的自嘲,“臣不敢當君子二字。”
“哈哈哈,程公此言,將世人置于何地呀。”
皇帝只當他自謙,沒往心里去,挪了挪桌案鎮紙,正色問,“程公說說,北齊如何應對。
程明顯回神拱手道,“今晨臣與陸僉事議過此事,有一個主意,請陛下斟酌。”
“程公講。
“明面上遣一人前往北齊議和,做謙讓之態,私下順著膠州之案的線索,著心腹私通北齊,北齊有兩座城池乃大齊賦稅之源,其一烏蘭城,此城專造民用鐵具,可著人暗地里在這收購鐵具,抬高物價,則北齊工匠均棄弓箭武器而鍛造民用鐵具,
軍備廢弛,其二乃庫寧城,此城倚靠東北深山老林,皮毛生意冠絕天下,亦可著人在此地收購皮毛,尤其是馬皮馬毛,則北齊御寒之物均會外流,戰馬損傷,不出三年,北齊戰力下滑,不戰而屈人之兵。”
北齊與大晉不同,大晉鹽鐵官營,而北齊全民皆兵,所有武器和戰馬均由戰士自個兒配備,一旦戰馬損耗,武器不夠,北齊鐵騎便如折翅的鳥。
程明顯與陸棚生不同,陸栩生善戰,敢戰,但明顯始終懷悲憫之心,上兵伐謀,不到萬不得已不出兵,將士的命也是命啊。
皇帝聽到最后,捋須長笑,“程公之陽謀,當世無人能及。”
程明顯神色依舊,只垂首道,“陛下謬贊,至于江州,可命太醫院組建一隊防疫人馬,由禁軍護送南下,先隔離封山,再行救治…………”
程明顯話未說完,皇帝嘆道,“江州乃賦稅重地,一旦瘟疫蔓延后果不堪設想,遣禁軍和太醫南下并不難,可難的是已近年關,國庫空虛,急缺物資。”
程明昱聽到這里,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國有難,臣下不得不為君父分憂,程家前不久剛將所有租收起來,臣取其五捐獻國庫,用于賑災。”
皇帝聞言做慨然狀,立即起身繞出御案,來到程明顯跟前,撫著他肩頭,
“卿乃社稷之臣。”
程明昱連忙垂首,“臣不敢當。”心想,您將亦彥安插在戶部,不就是這么個目的么。
程亦彥管的就是國庫收支。
皇帝當然不會心虛,臣子終究是臣子,一切皆為君為朝廷服務。
再看程明顯,今年四十有五,體態清雋,氣度清越,面頰無絲毫贅肉,通用官袍穿在他身上恍若為他量身定制,觀之,賞心悅目,也難怪皇妹癡迷他達三十年之久,反觀他自己,明明比程明顯還小些,卻已大腹便便...皇帝心里懊惱一聲,后退
一步負手道,
“今日老太君大壽,朕卻將你從宴席上拽出來,心有不忍,趁著時辰還早,程公快些回府宴客吧。”
程明顯也不再耽擱,再施一禮,退出了御書房。
出了門檻,迎面一股寒風撲過來,云層徹底遮住了蒼穹,程明顯望著那層烏云,眼底的光也隨之慢慢散去,雙目沉沉如同填平不了的深淵,漫步離去。
程明昱素來自律,白日卯時起前往都察院處置公務,下午時初刻回府料理族務,夜里亥時初刻安寢,幾十年如一日,若非特殊情況,從無更改。
他就像是矗立在天地壇旁的那塊表。
嚴謹…………無趣。
申時初刻到,該回府了。將將出午門,登上馬車,隨侍打前方急馬奔來,
“家主,出事了,那四房的二老爺在議事廳鬧事呢。”
程明昱一愣。
這一日還是來了.....也終于來了。
不做遲疑當即棄車騎馬,往程府疾馳而去,來到南府大門前,果見門檻內外人頭攢攢,
眾人見他翻身下馬,立即恭敬讓出一條道,
“家主好。”
“給家主請安。”
晚輩紛紛見禮。
眾人望著這位族長恍若高山仰止,無比敬畏,心想族長出面收拾鬧劇來了。
然而,他們看到的是程明顯越至程亦安跟前,將程明掀翻,對著他沒有絲毫遲疑地說,
“是我。”
這兩個字并不重,卻足夠清晰地傳達到在場每一人耳中。
現場鴉雀無聲。
程亦安望著這道從天而降的背影,腦子像是被塞入漿糊,幾乎已無法思考。
這道背影,她當然不會陌生。
如果說大晉朝廷有兩道脊梁,一道是陸棚生,一道便是堂伯父程明顯。
而此刻那個讓程家所有人敬畏如虎的堂伯父,矗在她跟前,告訴所有人,他是那個兼祧她母親的男人。
怎么可能
誰都可能,不可能是他呀。
程明被程明顯折斷了一根手指,脊背撞在石階上,疼得他額尖細汗直冒,直打哆嗦,他顧不上傷勢,忍痛抬起龜裂般的雙目,視線如刀直碓上來,
“是你”
程明顯面無表情看著他,語氣平穩依舊,“從此時此刻起,安安與你再無任何瓜葛,你若再出言不遜,滾出程家。”
“呵……”程明扶著臺階慢慢直起身,步子踉蹌來到程明顯跟前,他借著一步臺階與程明顯目光直挺挺接上,齒尖仿若要咬出一絲血來,瞇起眼,滿嘴嘲諷,“我滾出程家”
“程明顯,我以為你會覺得對不住我!”
程明顯臉上掀不起絲毫情緒,“沒有任何人對不住你,你出事的消息傳來,你的母親和你的妻子悲痛欲絕,整日以淚洗面,而你躺在邊塞草原醉生夢死,你有足足一年時間遞個消息回來,那時你做什么去了”
“我沒有!”這才是程明后來每每想起最懊悔的事,
他忽然咆哮起來,“我不知我出現在朝廷犧牲官員的名錄中,我以為……”
程明顯無情地打斷他,“每位出征官員身上均佩戴符牌,而你的符牌落在戰場,打掃戰場的將士當然將你列入陣亡之列。你的符牌不在身上,你自個兒不知道嗎”
程明啞口無言。其實他也曾遞過消息的,只可惜那消息不知為何不曾送入京城。
可也僅僅是一瞬的黯然,他又跟發燥的獅子,朝著程明昱吼道,
“程明顯,枉你為族長,享譽四海,你也覬覦芙兒美色,將她霸占.....
“住口!”
老太太顫抖著身勤力一喝,眼神死死盯著程明,十分失望道,
“此事,無關明顯,也無關芙兒,一切錯皆在我,皆是我一人所謀!”
程明難道就不恨他母親嗎,他恨得咬牙切齒,打臺階奔下來,雙手拽著老太太的胳膊,搖晃道,
“對,你為什么要逼美兒做這樣的事你不逼她,她不會死,您就不能等等我等個兩三年!”
老太太大約是氣昏了頭,抬手又是一巴掌拍在程明面頰,
“你放肆!”
程明被她打懵了,酒勁也醒了過來,愣愣不吱聲。
老太太用了這一番力氣,已是身心疲憊,劇烈喘氣,
“你以為我不想等”
她顏顏巍巍拄著拐杖往里走,挨著議事廳西面的圈椅坐下,眾人跟了進去,或戰或坐,聚了一廳人。
老太太滿目灰槁,接著道,“從你戰死的消息傳回來,我和芙兒婆媳倆日日相對抹淚,她總是不信,隔兩日便去香山寺給你祈福,我也總覺得我兒子還活著,不愿給你辦喪事,可一月過去,兩月過去,最后等來朝廷的撫恤銀子,連傷兵都運回京
城了,我的兒卻死在戰場,灰飛煙滅.....”
老太太想到這里痛不欲生。
“你爹爹沒什么出息,素日在族中被人欺負,又死的早,我一人拉扯大你們三個孩子,其中心酸不足為外人道,你兄長資質平平,你三弟至今不曾考上科舉,唯有你,是我們四房唯一的進士,我所有指望都在你身上,而你卻死了,我怎么能接受
她彎下腰艱難地用袖口拭擦眼淚,“我想給你留個后,倘若將來,朝廷看著你戰死的份上也能優待孩子,過繼自然是個不錯的法子,可你十三叔家的情形你也知道,他那個小兒子早逝,后來過繼個孫子,三歲大的孩子后來養熟了嗎明面上占著
你十三叔家的產業,私下卻貼補自己親娘家里,弄得雞飛狗跳,二來,你大哥當時也沒生兒子,我去哪過繼去“
“我問過美兒的打算,她決心為你守節,美兒心善又是個最溫順乖巧的孩子,她父母雙亡,在京城舉目無親,她能去哪兒我又能給她嫁什么好人家我想也好,那我們娘倆相伴過日子。”
“后來我帶著芙兒回鄉給你守喪。”
“我雖應了下來,可日日看著那么貌美的小娘子,柔柔軟軟的模樣,心里就一陣擔心,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恐她招來禍事,不僅損害四房顏面,害你九泉之下蒙羞,恐連她也去了性命,“
“果不其然,時不時便有人打她的主意,悄悄送墜子的,遞香巾的,那些個齷齪男人把美兒當什么了,好好的活潑嬌俏的小娘子門都不敢出了。”
“原也沒起這個念頭,可你這一死,四房沒了頂梁柱,人人踩在我們頭上欺負。娘咽不下這口氣呀,你爹死丟下爛攤子給我,你死,又是一個爛攤子。”
恍若回到了當年舉目無助的處境,老太太痛心疾首好半晌方勻出一口氣,
“那時,明顯恰恰為他續弦守喪歸家,某一日我在程家牌坊前遇見他,那么芝蘭玉樹的男子,頂天立地,從容不迫,溫和地告訴我,若有煩難之事便知會他,他定幫襯我,我便想若有這樣的兒子,一生也就不愁了,那一夜回去,我忽然就起了主
意。”
“明顯不是立志不娶么也無后患,不擔心他未來的夫人跟芙兒別苗頭。”
“他是族長,是一家之主,有他撐腰,芙兒一輩子不會被人覬覦,她可以安安穩穩帶著孩子過日子。”
“更重要的是,只要說服他兼祧,我們四房便有了真正的靠山,這是百利而一害的事。”
“兼祧之事,古已有之,雖近些年不提倡,可我們程家還是有的,當年你七房叔伯家也是兼祧了一房。”
“我定了主意后,立即尋芙兒商議,芙兒死活不肯,我也不敢逼她。”
“可緊接著發生了一樁事,“老太太說到這里,滿臉的皺紋恐要擠在一處,恨道,
“美兒總躲在屋子里不是事,有一日風和日麗,我勸她出門采采花,回頭做些胭脂水粉,送一送旁房的妯娌姐妹,通人情有個照應,她應下了,那日她不過是去程家堡后園子里采個花兒,就被人尾隨,那個混賬拽著她的手差點將她拖入山林
子!”
“幸在程家家丁發現及時,將她解救了出來,明顯得訊也將那混賬責打二十板子,砍了他一只胳膊,將之發配邊境,從此之后,芙兒整日悄悄抹淚,越發連屋子都不出了。”
“我乘勢再勸她,告訴她,“孩子,你生得這般貌美,婆婆無能,護不了你,你那些個兄弟瓜田李下,也容易被人說道,你兄長那日與你說一句話,那金氏便罵了好一陣,給你臉色瞧,孩子,你難道一輩子要這么委屈嗎那明顯不再娶妻,你無后
顧之憂,他人品貴重,也不用擔心他糾纏,只等你有了身孕,你們便可斷了往來,
““婆婆知道你是個最端莊本分的孩子,過不了心里這關,可你應下來,生個自己的骨肉,你也有了指望....還給明留了后,這對你,對我們四房都是好事啊。‘我將此間厲害分析明白給她聽……”
“芙兒含著淚終究應下了。”
“接下來我先尋到當年待你父親最為親厚的一位伯祖,與他說明緣由,你伯祖幾乎不做二想便答應了,他領著我尋了另外三位族老,也就是你五叔,十二叔,十八叔。”
后兩位老太爺此刻就在現場,紛紛站出來朝程明頷首,
“沒錯,當時這個主意是我們共同拿的。”
他們一道尋到北府老太太,北府老太太當時另有打算,
“那就干脆讓美兒改嫁明昱算了。”老祖宗見過夏芙,是個能讓人喜歡到心坎上的姑娘。
“我當然不答應。”老太太說,“這與四房有個明顯的孩子是迥然之別,我苦口婆心勸大嫂,就差沒跪下了,最后終于逼得大嫂首肯。
“接下來只剩明顯本人,我們磨他磨了差不多一個多月吧,他是族長,子嗣繁榮也是他的責任,四房已經這樣了,他不拉一把也不像話。”
“他本房不娶妻,替族弟兼祧一房妻子擱在四房,也不違禮法。”
“放眼整個程家,還有誰比明顯更合適”
“幾層長輩壓下來,最終我們說服了明顯,而在此之前,明顯與芙兒尚不曾見過面,何來覬覦美兒美色一說”
“事情議定,只差過明路,然而你堂伯母卻念著明顯守喪期滿,恐那明瀾長公主事作祟,故而提議,先壓下不聲張,待孩子出生,兩人以后不作往來,屆時再與族人言明,料想那長公主也不敢為難芙兒。”
程明死了,兼祧名正言順,程明活過來了,便不合情理,除了下別無他法,后來收到程明活著的消息時,老太太果斷尋到北府老太太,施雷霆手段,將當年的事遮掩干凈,這是后話。
“二人守喪期滿,事兒便提上日程,我也問過醫師,什么日子同房有便于受孕,除了那些日子外,他們二人不再見面,三月后吧,芙兒有了身孕,明顯回京赴任,芙兒便在老家養胎,“
“后來證明我的決斷是對的,自那之后,再無任何人敢打芙兒的主意,芙兒安安穩穩過日子,臉也胖了,人也精神了。而我們四房的境遇也肉眼可見地轉變。”
“唯一不順心的就是,生下的是女娃,我不死心呀,我好不容易說服明顯答應兼祧,難不成又去過繼旁的孩子我左思右想,一事不二主,決心故技重施。”
說到這里,老太太停下來,掩面泣不成聲,
程明挪著膝蓋來到老太太跟前,赤紅著眼問,“所以,芙兒便跳崖了”
老太太一面拭淚一面哽咽,“自從她生下孩子,便得了產后陰郁之癥,時不時落淚,我想著換個地兒她心情些許好些,便帶著她和孩子回到京城,“
“有一日,明顯聽聞我們回京,使人送了許多玩具給孩子,也有一些絲綢首飾給芙兒,我見芙兒盯著那些首飾失神,順道又將兼祧之事一提,芙兒沉默了許久許久,兩日不曾說話,直到有一日她突然笑了,心情很好的樣子,抱著安安跟我說,‘我
近來常常夢到我母親,想去香山寺給她祈福,安安就拜托娘照看。‘‘‘‘
“她走到門口,還回過神來跟我笑,“娘,您要小心,別摔了安安。‘我抱著小安安,頭也不抬回她,安安是我的命根子,我哪敢摔她
“孰知她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老太太失聲痛哭,望著膝下的兒子,“明,萬方之罪,罪在我一人。”
“明顯是我所求,芙兒是我所逼,你誰也不要怨,怨我吧。”
“這些年我們得了明顯不少好處,若再怨他,便是過河拆橋,沒臉見人了。”
程明枯坐在地,整個人像被抽走了精神氣,說不出一個字。
暮色氤氳,廊廡外的風燈次第點起,長風灌了進來,將案頭燈火撲得忽明忽滅,仆從立即尋來燈罩將燭火罩上,議事廳內忽然靜極了,唯有老太太時不時的抽泣聲。
程明顯漠然聽著一動不動,恍若一個局外人,好似那些歲月便如老太太言語這般,輕描淡寫就揭過了,他沉默一會兒率先開口,
“從今日起,安安與四房再無瓜葛。”
老太太聞言扶幾起身,“不可!”
她拄著拐杖,指了指兩位族老,半是施壓半是懇求,“明顯,當年的事幾位老都在場,你也親口白牙允諾過,安安是四房的孩子,這事上了族譜,無可更改,你是當朝左都御史,我們程氏家族的掌門人,你不可言而無信。”
可程明顯眼底沒有絲毫可商量的余地,“您當年也答應,不讓我女兒受一丁點委屈,這些年我私下給你們四房貼補多少,您心知肚明,三位族弟的公差是我安排的,幾個侄兒能去國子監入讀,也是我之意,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換取安安
平安無憂長大,可今日之事,你也瞧見了,是您老人家食言在先!”
老太太急得跳腳,她的謀劃好不容易見了真章,豈可中道崩殂,“明顯,我不答應!這些年我待安安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讓她住最好的院子,吃最精致的小食,我的親孫女通通靠后,若非我惡心教導,又如何養出這么天真爛漫的姑娘來”
“至于今日之事,我也給你交代。”
老太太凄色一收,揚聲道,
“來人,將那苗氏捆起來,送回老家看著,永不入京,芊芊也跟著回弘農,交予老嬤嬤教導!“
立即便有管家進來,帶著幾個婆子將那苗氏和程亦羊帶下去了,那苗氏嘴里還不老實,
“什么大戶人家干什么齷齪事!”
可惜很快她的嗓音被悶在一團棉布里。
緊接著老太太看向程明,含痛道,
“至于明,他也不配留在京城,慶兒往后由我親自教養,而你們一家三口,便去弘農服罪,往后不必回來了。”
后面這話便是與程明說的。
很顯然老太太已經放棄了程明這一支。
那苗氏的兒子程亦慶含著淚跪在門口給老太太磕頭,“孫兒謹遵教誨。”
料理完這些,老太太拂去眼淚,與程明顯道,“如此,院子里都清凈了,安安歸寧也無煩心事,你滿意了嗎”
可惜這位素來嚴謹克制的男人,眼底閃現幾分散漫和無情,“已經遲了,我不會再給任何人欺負安安的機會,族譜在我手里,我行族長之權撥亂反正,你無權過問。”
程家族規縱然森嚴,可族長有一票否決之權。
他盼這一日盼了不知多少個日夜,朝思暮想,若非顧念她們母女聲譽,早早就將孩子認了回來。
老太太氣死了,將拐杖一扔,在地上發出一陣尖銳之聲,
“你這是要逼死我!“
程明顯可是在各國政要之間縱橫捭闔的男人,程家族內這點陣仗壓根不在他眼里,他看都沒看老太太一眼,轉過身,目光緩緩落在程亦安身上,清湛的眼神在那一瞬恍若觸及巖漿,化為漪漪溫水,他喉嚨動片刻,慢慢來到亦安跟前,
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以父親的身份站在她跟前。
綽綽約約的光芒澆注在她周身,還是那張玉雪可愛的臉,一如幼時。
“蘋蘋,你愿意跟著爹爹回長房嗎”
程亦安神色晃了又晃,視線落在他肩頭不曾上移,
蘋蘋這個字眼她已多年不曾聽到,少時祖母氣她頑皮,偶爾還斥她幾句“丫頭”,待她長大后就再也沒人喚過。
她記得祖母提過,這是她母親給她娶的乳名,她閨名“亦安”,小字蘋蘋,寄托著父母美好的祈盼,期盼著她平安順遂一輩子。
“亦安”二字是她父親所取,所以這個父親是堂伯父嗎
也慶幸她經歷了兩世,知道整個事情經過后,她比預料中要平靜許多。
她也如是平靜問他,“那我娘怎么辦“
她記在哪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母親何以自處,她不想讓那個善良溫柔的女人在死后被人說道。
程明顯心頭沉痛,喉嚨劇烈翻一陣,慢聲開口,
“若是你母親在天之靈愿意,我迎她牌位過門,再將你記在她名下如何”
“我呸!”
這下那程明又挺了尸,狼狽地站起身,陰狠盯著程明顯,
“你做夢,芙兒是我妻子,你休想得到她,哪怕是牌位,你也別指望。”
說著他使了個眼色,讓他心腹小廝去取來夏氏牌位。
程家宗祠供奉著列祖列宗,位置也有限,許多偏房的小支牌位就擱在自己院子里,夏美的牌位就供在四房內的小祠堂內。
片刻那小廝捧了來交給程明,程明將之抱在懷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跟個無賴似的盯著面前的虛空,
“芙兒是我的,誰也別想帶走她。”
程亦安見狀不怒反笑,三兩步上前來,
“您有什么資格說這樣的話她嫁了你,可不是你的附屬,她既然最后選擇跳崖自盡,也意味著她想脫離這個苦海,不想留在程家。”
身為兒女,她不能為母親盡孝,唯一能做的便是遂了她臨終心愿,幫著她離開程家這個牢籠。
主意已定,程亦安長出一口氣,正色道,
“程明,我代我母親與你提出和離,我要將我母親的牌位移出程家!“
程明聞言只當笑話般,別過臉去,“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答應,誰也不想取走她的牌位。”
然而這時,一道嗓音從外送了進來,清清朗朗,擲地有聲,
“由不得你不答應!”
只見陸栩生一身紫褐武服闊步邁進議事廳,腰間系著一條紋革帶,褲腿也扎入烏靴中,襯得他長身玉立,別有一番英武軒昂,還是早上出門的模樣,可見他該是打衙門直接來的這,程亦安看到他心里莫名定了下。
陸生用眼神安撫妻子,隨后來到她身側,愧色道,
“我來晚了些。”
程亦安鼻尖莫名發酸,搖了搖頭。
陸棚生看了一眼立在程亦安另一側的程明顯,心里微微一哂,整了半日他早早將正兒八經岳父給得罪了。
眼下也不是琢磨這個的時候,他視線移向程明,
“二老爺,你口口聲聲維護岳母,可你樁樁件件卻將她陷于不義之地,岳母為你守喪之時,你卻與旁人風花雪月,你捫心自問,你配做她的丈夫嗎”
那程明卻沒理會他這茬,而是冷笑問,
“陸生,你今日也得知了真相,程亦安這樣的身份,你還能接受“
陸栩生聞言長笑一聲,
“還真是笑話了,我陸棚生娶的是程亦安這個人,無論她從哪里來,無論她是何出身,入了我陸生的門,就永遠是我妻子,誰也說不得她半個字。”
“甚至只要她高興,這個程字,她亦可扔去!”
那程家幾位族老聽了頓時大怒,
“你簡直大逆不道。”
陸棚生渾然不在意,“我可不比你們,滿嘴之乎者也,說著最道貌岸然的話,做著最齷齪的勾當,生生將個婦道人家給逼死。”陸生不欲與之分辨,抬手伸向程明,
“請二老爺將牌位還于安安。”
程明死豬不怕開水燙,陰沉著臉睨著陸栩生,“你一個外人,也敢來插手我們程家的事。”
陸棚生不疾不徐回,“俗話說女婿是半子,岳母老人家膝下沒有兒子,她的身后事就合該我這個女婿來料理。”說著他嘆了一氣,“陸某眼里只論是非對錯,可別拿那些世俗規矩來壓我。”
隨著他話音一落,抬手往程明手肘一震,那牌位便離了程明之手往半空拋來,陸生就靠著這一手輕輕松松將牌位取到手。
那程明捂著手肘疼得彎下腰臉色都白了,
“你...你簡直目無尊長!”
“那也要看你像不像尊長!”
對付程明這等無賴,還就得陸生這樣的“兵痞子”。
程亦安見狀連忙撲過來,無比寶貝地將牌位接過來抱在懷里。
陸栩生取到牌位后,又與程明顯商議,
“程大人,岳母遺愿要離開程家,四房二老爺看是沒可能親自寫放妻書,敢問程大人,您身為族長,有權寫一份和離書吧“
讓程明顯來做這個事,其實并不厚道,但陸生顧不上,只要將牌位移走,岳母便清凈了,至于程明顯和程明之間的官司,就與他陸某人無關了。
程明顯當然看穿陸栩生的打算,他倒是沒有遲疑,
“好,我來寫。”
“你敢!”程明最恨程明顯,恨他與芙兒有過肌膚之親,“你有什么資格寫仗著你是族長便為所欲為。”
程明顯沒有理會他,吩咐身側管家取筆墨,而這時,老太太卻突然開口,
“安安,這份和離書不如由我來寫。”
大家均吃驚地看著老太太。
那程明更是跟瘋子似的要阻止,程明顯身后的管事立即撲過去將他給摁住了。
老太太實在太擅長權衡利弊,“安安,我是你母親的婆婆,這份和離書我來寫,比明顯更名正言順,”
程明顯畢竟與夏芙有過夫妻之實,難免會被人說有徇私之嫌。
“我想你也期望你娘清清白白離開程家,對吧祖母沒有旁的,只有一個請求,你留在四房,哪怕只要一個名分也無妨………
程明顯顯然不可能答應,皺著眉正待開口,忽然一道聲音喚住了他,
“明顯。”
北府老太君由媳婦們接著進了議事廳,她來到程明顯跟前,安撫兒子,
“明顯,從長計議。”
她目光在不遠處的程亦安身上落了落,柔柔靜靜的姑娘,臉色還有些發木,顯然還沒從身份劇變中緩過神來,老祖宗心疼地嘆了一聲,跟程明昱道,
“我知你等這一日等了許多年,盼著孩子喚你一聲爹爹,可眼下不宜操之過急,給孩子一點時間,等她慢慢接受你。”
說完,老太君扭身看向四房老太太,語氣一變,
“四弟妹,你這些年照顧安安辛苦了,但我們長房也沒虧待你,安安不欠你的,如今安安得嫁良人,已不是你我能左右,四房也好,長房也罷,都是程家,她始終是程家女,這一點無可更改,弟妹何必苦苦相逼,惹得孩兒對程家心生抵觸”
“我的意思是,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安安要的和離書,你給,名正言順,這份情我和明顯記著,至于族譜,由安安自個兒決定,如何”
不愧是老祖宗,眼界心胸很不一般,這番話說得四房老太太駁不出個不是來。
老太太心知這是北府老太君的緩兵之計,她狡猾得很,以此計博取安安好感,好叫安安早日認祖歸宗,也難怪,眼下的安安可不是閨閣女,陸生方才那番話讓她有絕對的底氣不稀罕程家女的身份。
其實今日被那個混賬一鬧,已是功虧一簣,長房無日不盯著,只待尋到契機便順水推舟將人認回去,可恨十幾年的謀算斷送在這里,老太太再不甘心也已是回天乏力。
手里最后一點籌碼,干脆當做人情送出去,至少安安還能念著十幾年的養育之恩,維持住人情臉面。
“罷了……”老太太扶著額,身子跌坐在圈椅里,人一瞬像是老了許多,
“好,安安要的,我給。”
最終程明顯以滋生事端為由,著家丁將程明押下去,程明離開前,帶著哭腔問自己的母親,
“娘,兒子最后問您,芙兒死前可還惦記過兒子”
老太太閉著眼一動未動,這樣的話讓她怎么答呢,她置若罔聞。
夏芙已死,當年她到底因何而跳崖,已無法揣度,而程明的疑惑也永遠不會有答案了。
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程亦安長出一口氣,此間事了,關于親娘和當年那樁兼祧,還有不少疑惑,程亦安抬起眼,定定望著程明顯,
“我能單獨跟您說會話嗎我有話想問您。”很客氣生疏的語氣。
程明昱眸眶一痛,哪有什么不答應的,連忙抬袖往外一指,“你隨我來。”
程亦安便將牌位交給陸生,亮晶晶望著他,“余下的事你幫我料理。“
這語氣與方才明顯不一樣,帶著溫柔和信任。
程明顯看了陸栩生一眼。
陸栩生心也跟著一軟,接過牌位,“放心去。”
父女倆相繼跨出門檻,天黑了,清一色的大紅燈籠掛滿了石道兩側的樹權,燈火若一條火蛇蜿蜒至府邸深處。
里里外外的族人還未散,大家眼底的驚訝絲毫不減,望著程明顯的那一雙雙眼,依舊充滿景仰和敬畏。
如果兼祧的是旁人,族人必定頗有微詞,可這個人是程明顯。
他可是族長啊,難挑的擔子他來挑,棘手的事他來料理,旁人是為美色,只有他是為責任,程明顯天然有這種人格魅力讓旁人覺得他做的一切都理所當然。
以至這會兒大家看著程亦安,更多的是便是羨慕了。
羨慕她成了掌門人的女兒。
今非昔比。
再瞧她身側,一個是當朝文臣之首名滿天下的程家族長,一個是令四境聞風喪膽的邊軍主帥,誰不說她一句命好
程亦安看著大家炯炯的眼神,心頭苦笑。
終究不算很光彩的出身,還不知今日過后,京城會傳出什么閑話呢。
這個念頭剛從心里劃過,燈火煌煌的門口忽然行進來幾名內待,只見他們一個個冠袍帶履,氣度不凡,那為首之人手執拂塵來到臺階下,看了程明顯一眼,掖了一禮,
“程大人,陛下口諭。”
程家其余人立即跪下,程明顯帶著程亦安下臺階施了一禮,
那內侍退了一步,面朝父女倆,含笑道,“陛下說,朕賀程大人認回掌上明珠,特賜玉如意一對給陸少夫人壓驚。”
這有如一場及時雨,將可能出現的所有傳言絞殺在搖籃里。
連皇帝都認可的身份,誰還能詬病程亦安的出身。
這會兒奉天殿那位,恐怕得高興得手舞足蹈。
程亦安竟然是程明顯的親生女兒,沒有誰比皇帝更樂見其成,既如此,身為帝王就該盡快坐實這個身份,替程明顯收拾首尾,他幫了程明顯一把,程明顯沒有理由不領這個情。
程明顯倒也沒有明顯的表情,只鄭重一揖,“臣領旨謝恩。”
程亦安接了玉如意交給如惠收著,目送宮人走遠后,隨程明顯來到他在北府的外書房。
明顯的書房并不在程府的顯要位置,相反離中軸線許遠,選了一僻靜之地,穿過一片闊麗的長廊,步入一個十分寬正的院子,里頭略有些山石點綴,總體布置十分簡樸低調,程亦安也無心多瞧,跟著他沿著抄手游廊往里去,在轉角卻瞧見三
人立在那書房外。
打頭一人,眉清目正,眼底笑意依舊明朗,正是二哥哥程亦彥,“安安,歡迎回家。”
程亦安看程亦彥素來便親近幾分,想起前世他百般維護,如今細想該都是程明顯的安排,比起對程明顯的陌生和敬畏,顯然這位二哥哥在程亦安這得了個笑臉,
“二哥哥……”
她屈膝行禮。
這一聲二哥哥溫柔婉轉,聽得程亦彥心都化了,“咱們親生骨肉,何須拘禮…………”
不等程亦安多言,程亦彥身側那少婦含著淚一把行過來握住她的手,
“安安,我可憐的妹妹,可苦了你了。”
程亦彥的妻子,長房大奶奶盧氏早已哭成了淚人兒,她素來是個端厚之人,方才得知程亦安是嫡親的妹妹,為她際遇心酸。
程亦安過去只聞這位大嫂賢名,接觸并不多,一時尷尬地不知如何寬慰,
“嫂嫂莫哭。”
這最后一位便是長房二姑娘程亦喬了,她倚著墻角俏生生凝著程亦安并未過來。
程亦喬心情頗有些復雜,最先得知程亦安是爹爹親生女兒,心底不可避免滋生一些醋意,竟有人要與她爹爹寵愛了,可轉念一想,程亦安本該與她一般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卻生生被養在偏房無父無母十幾年,不可謂不可憐,一時心疼越過那
點子醋意,很快就接受自己有個妹妹了。
興許習慣了高高在上,還不知要如何與程亦安親近,她干巴巴打了個招呼,
“咳咳,今后我是你二姐。”
常有人說長房大小姐脾氣不大好,程亦安平日是有些懼她的,并不往她跟前湊,她客氣地回了一禮,“姐姐好。”
瞧見遠處程明顯在門檻處等候,程亦安便快步跟過去了。
這邊三人目送他們父女進了抱廈,紛紛收回視線。
程亦彥立即嚴肅地看向妹妹,
“二妹,往后安安便是咱們的親妹妹,你可不許對她做臉色,安安可不是亦散,她性子弱些,吵不過你,你別欺負她。”
程亦喬一聽就皺了眉,“哎哎,程亦彥,你可別太偏心哪,我還什么都沒做呢,你就嘀咕上了,爹爹平日話少,你卻比三個活爹還聒噪。”
盧氏曉得他們兄妹一吵起來就是沒完沒了,連忙推著程亦彥往外頭去,
“行了行了,別吵著父親和安安。”
外頭這對兄妹的爭吵聲漸行漸遠,里屋的程明顯和程亦安已落座。
這間抱廈極大,做內書房用,雕鏤的格扇一排,隔出一間碧紗櫥,格扇年歲已久雕工卻十分精細,在羊角宮燈的映照下那些鳥獸蘭花栩栩如生。
正北的屏風下擱著一張四方桌,兩側各擺一把圈椅,程明顯在左面落座,轉身點了一盞銀往對面一推,原以為程亦安會坐在他身側,不料那孩子卻在對面的一條長幾前坐下了。
父女倆之間隔著寬寬一條過道。
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窗外的枝葉,襯得抱廈內別樣寂靜。
廊廡外燈芒如瀉,照著雨絲如霧,程亦安看著出了一會兒神,這才慢慢將視線移至程明顯身上。
興許是為了親近,不給程亦安任何威壓,趁著她出神的空檔,程明顯入內褪下官袍,換了一身常服。
洗舊的茶白長衫,清秀的模樣,一雙眼靜靜望著她,帶著克制的溫情。
程亦安見他正襟危坐,也跟著將腰身挺直。
程明昱發現她調整坐姿忽然意識到什么,雙手拽了又拽,不知該如何安放,堂堂都察院首座,朝廷第一人,竟是有些手足無措。
只是他內斂慣了,等閑人窺不出他的心境。
是以在程亦安眼里,他依舊是那個積威已久,不茍言笑的掌門人。
“接下來我有些事要問您,望您不要瞞我,好嗎”
還是有些怕他。
父女倆的隔閡不是一兩日便能撫平。
程明顯心頭鈍痛,雙手撫在膝頭,溫和道,“蘋蘋只管問,爹爹知無不言。”
程明自來就不喜歡她,她不敢叫爹爹,每每瞧見亦芊和亦慶親昵地喚爹爹,她好生羨慕。
如今嘛,程亦安心里噴了一聲,叫不出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