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戲

第十七章 不露相思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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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不露相思意(3)

三天后,那個病人還是離開了。

船長請了一個船上的神父,在小型葬禮上,神父說:“他被主帶了回去,此刻已與主同在,不再經歷我們要經歷的試探,不再有眼淚、疾病和死亡——”

他的尸體隔天被運下船,埋在了異鄉。

這是第一場告別。

一個月后,狙擊手下了船。

再兩個月過去,船已經在中國海域,先會到廣州,再北上往上海去。

此時已經是七月中旬。

從昨夜起,就是暴雨。

直到清晨,未曾有半刻停歇。

餐廳的磨砂玻璃被敲打的隆隆作響,不像雨,倒像密集的子彈。到這里,頭等艙和一等艙的客人都下船了大半,四周餐桌空著,服務生還是盡責地將每一桌上的鮮花替換了。到這一桌,譚慶項伸手,接過了鮮花,看上去是要替人勞作。

不曾想,他手中的花,下一刻就遞給了他那個女朋友:“送你。”

那女朋友跟他多日,學了簡單的中文,臉一紅,接過:“謝謝。”

沈奚側目。

譚慶項佯裝蹙眉:“我是在和她告別。”

“她要下船了?今天?她在廣州下船?”沈奚脫口三問。

她見這個女孩始終不下船,還以為他們的愛情戰勝了一切,已經進入中國海域,為什么要在廣州分別?譚慶項摘下眼鏡來,用餐布擦著玻璃鏡片,不答。那個女朋友聽不懂如此復雜的話,自然也不會回答。

傅侗文將懷表掏出來,看著:“要下船去嗎?”

這是廣州,她的故鄉。

沈奚在猶豫:“廣州城內,我不熟,也就是十三行還去過。去了,也無人可見。”

祖父不做官后,不準家里人做生意,但廣州本就是個匯聚天下商家的地界,當時還是大清唯一對外經商口岸,多少人魚躍大海,從一介草民到富可敵國。對外省人都如此有吸引力,他們家那些本省的少爺們又如何坐得住?

不過十三行的輝煌,在咸豐六年的一場大火里,就落寞了。

她后來去的是重建后的地方,也是商鋪林立,但父親說,和當初比差得遠。在幾十年前潘、伍、盧、葉四大家的財產比朝廷還要多,是真正的富可敵國。

“送一送好了。”傅侗文為她做了決定。

“嗯,”沈奚笑說,“我帶你去十三行。”

她看那兩個要分別的人,沒絲毫異樣,還很疑惑,莫非女孩子改主意了。

等船靠了岸,那個女孩子忽然崩潰哭了,抱住譚慶項。譚慶項是為她舉傘擋雨的,沈奚從后頭看著,看不到譚慶項的臉,不過辨得出他的動作,他沒執傘的那只手臂抬高,該是在捧著她的臉。頭偏過去,是在親吻吧?

譚慶項算個規矩人,偶爾嘴上不饒人,可從不在人前親熱。

沈奚看得興起,將腳步挪了挪。譚醫生親人也紳士,不用舌頭的,是在親嘴唇。

還真和傅侗文的有不同……

“很好看?”傅侗文取笑她。

“沒……這有什么好看的。”沈奚臉騰地熱了,喃喃著。

誒?這話不是在掌自己的嘴嗎……

四周都是等著下船的旅客,有拎著皮箱子的,也有只撐著傘、行李交給下人的貴婦小姐。因著大家都是相伴而行,沒有譚慶項這種露水姻緣,臨時告別的情況,于是這兩位成了在廣州這一站的風景。

可等下了船,女孩子又是最先離開的那個。

譚慶項抹了抹嘴唇,將殘留在他身上的口紅抹掉,一笑:“我譚慶項又落了下乘啊。”

可他又不放心,想再去送一送。

三人約了,在傅侗文廣州的公寓見,逗留兩夜,再上船。

十三行數千家商鋪,因暴雨,大多不做生意。

兩人又是剛從紐約來,看洋貨也沒興趣,商量著挑了個茶樓,想喝口熱茶。

這茶樓靠北,起先人不多,為了避雨,漸吵鬧起來,一個小茶樓擠了上百的人。從沒空桌到沒多余的凳子,到后來大家都站著,孩子的哭聲,人的爭吵,亂成一鍋子。鬧得沸反盈天。

“雨沒停的兆頭,不如先回去。”他說。

這里是她提議來的,算個不愉快的行程,她訕訕地點頭。傅侗文起身,沒來得及拿西裝,椅子已經被人占了。

到了樓下,水竟淹過了臺階,有半米高了。

幸好還有黃包車在等生意,有人去搶西邊的車,還用傘揮了沈奚滿身的水,沈奚甩得滿臉臟水,在震驚中眼睜睜看惡人走了……傅侗文將白色亞麻手帕掏出,按壓著擦去水珠。這男人……真是懂得,她帶了妝,不能擦,只能輕按。

“這里,吃一吃。”他笑。

吃什么?她忽然又聽懂,是說口紅蝕掉了,不如吃一吃。

是不是很難看?早知道會是這樣烏龍的故地重游,她就不上這么精致的妝了。可從沒聽過要自己吃的,她能想到的,都是風流公子哥去吃姑娘嘴上胭脂的字句。

沈奚不自覺地咬到自己的下唇。

他手里的帕子倒是搶了先,把她唇上的殘余的紅抹掉,露出了原本的色澤:“和你說笑的。”

有黃包車遠遠看中了傅侗文和沈奚的行頭,知道是富貴人,于是招呼了同伴過來,繞開了幾個客人,站到傅侗文身前。這車比方才那輛還干凈。

“運氣好。”她小聲笑。

“談不上運氣,不過是先敬羅衣后敬人。”傅侗文閑閑地說,扶她上車。

倒是這個道理,三十幾歲的男人比她看得透徹太多。

傅侗文給了地址,那拉黃包車的露出了慶幸的笑來:“先生這個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過來,好些個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個倒霉的天氣。

要繞開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黃包車司機涉水難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交給一對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門,開門的老婦見到傅侗文,很是訝然:“先生來了廣州?也不提前打個電報——”那人看沈奚,嘴巴開開合合兩回,沒猜到如何叫。

“是沈小姐。”傅侗文交待。

“沈小姐好啊。”

老婦人難得見到傅侗文一面,很是熱切,將兩人帶入,嘴里不停說著廣州的七日暴雨,和傳聞中的大堤決口,是真要來洪水了:“先生這時來,不巧啊。”

沈奚被她這一說,才覺得不尋常。

客廳里堆得日用品和食物多將深咖啡色的木制家具遮擋住了,她這么一看,更覺下船是個錯誤的決定。傅侗文表面上沒有什么反應,可到晚飯后,不見譚慶項出現,他也有了焦慮。

老婦人提了黃銅的大壺來,給傅侗文書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間收拾好了,可以過去休息。”她還以為沈奚遲遲不去睡,是因為房間的事。

沈奚“唔”了聲。

要等他睡了再離開,可他在等譚醫生,也不知何時能放下心去睡?

“這樣很麻煩,”傅侗文替她回絕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沈奚被他說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邊。可腳下踩到的一塊地板偏發出吱吱響聲,將她逼得不敢再妄動。

傅侗文倒坦然的要命,像沒說什么要緊話,末了還對老婦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婦人打著哈哈,提起黃銅壺向外走,可那臉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飾。兵荒馬亂的,一個少爺帶個單身的小姐,說不睡在一張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著他:“我還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從書桌過來,到沙發上坐下來:“聽唱片好嗎?”

避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貫伎倆。

也不曉得是只對她,還是早養出來的習性。

桌上擺著個蠟筒留聲機,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聲機的盒子大了幾倍,在深夜里,在臺燈下,朝著他們,有些駭人。傅侗文打開抽屜,挑揀著圓柱型的唱片。

他想聽戲,這里沒有:“我去樓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機。”

沒多會,老翁披著褂子,迷糊地抱著個能聽唱片的留聲機上來。傅侗文在身后,將挑揀的黑膠唱片擱在一旁。老翁小聲賠不是說,是他們老兩口喜歡聽戲,才挪用了三爺的東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會壞,我走了,你們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擺弄著。

大張旗鼓弄個留聲機,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輕拽他的襯衫袖子:“還是我守著吧。”他熬下去不是個法子。

傅侗文沒回頭:“再等等。”

他將唱片擺妥當,身子倚靠過來,胳膊搭到她肩后頭:“小子云的《文昭關》。”

胡琴聲驟起。那里頭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頓挫入耳。

他的兩指輕刮在她的肩上,來來去去,穿著拖鞋的腳在打著點,眼望著唱片機。從她這里瞧,他眼里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這樣的嗎?”

他被她的聲引過來:“怎樣?”

“這樣。”她指唱片機。她認識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綽綽,早沒了具體的輪廓,只記得咳嗽,雨,雕花燈籠。

他笑:“我聽戲是去百順胡同,自己聽會顯落寞,家人也會認為我病了。”

浸于聲色犬馬,傅老三是這樣的。

昏黃的燈光下,他端詳她的臉,低聲說:“回去后,你會不喜歡三哥。”

“不會的。”她下意識反駁,回的太快,凸顯出心急來。

傅侗文的臉已經過來,想要吻,又遲遲不動。

柜子上,景泰藍鑲的玻璃罩子里有個時鐘,正指到三點。叮叮當當敲了三聲。

這樣巧,逗得他笑了,這回換了口氣,輕松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歡也是很慘,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說出來。留個念想,讓我以為你會回來。”

唱片里正是那句——“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游在淺沙灘……”本就是裝落寞可憐的話,被這戲文陪襯的,更顯哀戚。

“……我沒說要分手。”沈奚被他說的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倉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馬上警覺了,關上留聲機。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蓋上,阻止了動作。哪怕真是危險到來,也用不到她一個女孩子做什么。

腳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譚慶項。

“譚先生!”沈奚欣喜去開門,將人放進來。

譚慶項渾身濕透了,滿褲腿的泥,走幾步,就留幾步的印子。手里的毛巾估計是樓下拿上來的,胡亂擦著頭發和臉:“長堤、西濠口、下西關、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價錢,讓人幫我逃過來的,”他喘息,將眼鏡戴上,“浮尸都是從身邊飄過去的,太可怕了這洪水。”

他們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見他這樣子不行,下樓去問老翁要了衣裳來,給譚慶項。衣裳都拿到樓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來,譚慶項換上了灰褂子,光著腳踩在地上。滑稽的要命。

“我怕你們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過去,出多少錢都沒人肯,”譚慶項心有余悸,看了眼表,“那里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聯排的燒,沒地方逃。”

那太可憐了,下午茶樓擠那許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場大火。她恍惚聽,好似面前是父親,他在著講咸豐六年的大火。

兩人說了一小時。

沈奚和譚慶項都堅持讓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勸上床,在門外又聊了許久。

譚慶項虛掩上門:“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不。”

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過她是個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幫不上忙,還讓人記掛。

兩人最后議定結果是,等天亮了,譚慶項出去看水勢,順便想辦法打探碼頭的消息。沈奚就在臨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實是,天亮后,一層已經進水了。兩人先幫老夫婦將一樓的食物一到二樓,再趟過一樓的水,離開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我等我先去看看。”

譚慶項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過來的,許多女人、孩子,也有受傷的人。

“我尋思著,可以帶一些回來,挑婦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畢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幫你去。”沈奚就將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還沒下去,老婦人追出來,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臟啊,女人不能進這么臟的水。”

老婦人當著譚慶項不好說很仔細,可兩個醫生在一塊,怎會不知道女人下邊是怕臟東西的,可靠譚慶項一個人也不成。

“讓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樓梯半截上,望著這里。

老婦人:“先生,你勸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拋下我,去救別人。”

……也不是吧。沈奚猶豫著。

他笑,其實是在調侃。

“我倒喜歡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頭,上了樓,對老婦人吩咐著,“一樓廚房淹了,我們要弄到熱水,幫幫這兩位醫生。”

這倒像是在表白心意。

1915年7月,廣州遭遇兩百年最大洪峰,稱“乙卯水災”,受災人口378萬。廣州有街頭水浸四米。7月13日,十三行在洪水中失火,焚毀商戶2000家,死者上千,傷者不計。

不小心把備注刪了……補上

三爺沒吃醋從頭到尾都沒有,之前也不是鬧小脾氣……他都三十多了而且怎么可能吃傷員的醋……他是有大愛的男人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