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海南當地的特產,蠔。當年東坡先生居儋州時,就試過烤生蠔,盛贊其滋味,‘恐北方君子聞之,求謫海南,分我此美也’。”
“唔!確實美味!”
“這是椰子……”
“哈!小王知道,‘胡桃銀杏可傳茶,椰子葡萄能做酒’,西游第一回天宮中就有椰液萄漿,天宮的神仙都飲椰子酒呢!”
“這是酸筍,這是江瑤柱……”
安南王子熱情,海玥也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介紹了一番當地美食,略盡地主之誼后,開始打探安南國內的真實情況:“不久前我聽一位安南商人說,貴國明君在位,賢臣輔政,百姓富足安康,一派勃勃生機,萬物競發?”
此問一出,黎維寧進食的動作一頓:“這……啊?”
海玥不等氣氛僵硬,接著道:“不過另一位安南商人卻言,貴國有亂臣賊子,犯上作亂,擾得境內四方不寧!我從未去過安南,不敢道聽途說,不知哪一位說的是真話?”
黎維寧緩緩地道:“小王多么希望前者所言為真,然而可惜,我安南境內確如后者所說,正有逆賊犯上作亂!此獠名為莫登庸,曾為我王東征西討,立下赫赫戰功,手握重兵,卻不料如今竟生異心,禍亂朝綱……”
伴隨著這位的講述,海玥后世有關古代越南的模糊記憶,頓時清晰起來。
永樂年間,明滅安南,設置了交址三司,派遣官員,予以管轄,然而經略上操之過急,當地反叛此起彼伏,明軍逐年壓制,損失越來越大,被拖入戰爭的泥沼。
等到朱瞻基繼位,考慮到“數年以來,一方不靖,屢勤王師”,認為得不償失,撤省撤軍,安南在反抗首領黎利的帶領下,再次獨立,開后黎朝。
安南亡又復立,也算因禍得福,依靠著逼退明朝后在南洋諸國獲得的威懾力,同明朝軍隊長期作戰的經驗,不斷向中南半島的其他方向擴張。
最強盛的階段,其影響力向南抵達馬六甲,向東輻射琉球,無論是舊敵占城,還是西面的暹羅、真臘,都感受到龐大的壓力,一時間頗有些地域霸主的雄姿。
但中原王朝都經受不住窮兵黷武的折騰,更何況這區區小國。
軍事動員的背后,是內部矛盾的不斷積壓,終于到了三年前,即公元1527年,權臣莫登庸羽翼豐滿,自立為安興王,先逼恭皇黎椿退位,隨后很快將之殺害,完成篡位,由此在安南北方,開啟了長達六十多年的莫朝統治。
之所以僅僅在北方,是因為國內反對莫登庸的人很多,安南王一脈的黎氏也很快重新立朝,莫氏與黎氏,各自占據半壁江山,南北對立。
這就是越南歷史上的南北朝時期。
現在的內亂,只是南北分裂的開端,黎維寧自然不能未卜先知,在他的描述中,叛臣莫登庸弒主犯上,倒行逆施,人神共憤,安南境內到處都是義軍揭竿而起,要撥亂反正,重新擁護黎氏正統。
講到這里,他也順勢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如今我安南烽煙四起,民不聊生,小王萬分悲痛,卻也無能為力,今至貴國,便盼著盡早入圣京,覲見大明天子!”
海玥頷首:“愿天下太平,百姓少受兵戈戰火之苦!”
這話真心實意,而落在這里,就像是期盼安南內亂結束,黎維寧頓時露出笑容,拱手道:“是啊!是啊!”
‘還能笑得出來?’
海玥覺得對方講述國內動亂時,語氣里并無多少悲痛,如今笑吟吟的模樣倒是真心實意:‘當王子的這般不關心國家存亡,難怪要南北分裂……’
默默搖頭的同時,海玥又看了眼黎維寧的身后。
這位安南王子自從露面,身后就始終跟著一位高大魁梧的護衛,之前開口駁斥府衙推官邵靖的,就是此人。
而就在黎維寧講述安南境內的紛爭時,這位貼身護衛的神色反倒更加豐富些,嘴唇抿起,眉宇間透出厲色,想來是對于國內的叛亂憤恨不已。
海玥見此人形貌出眾,氣質強悍,倒是有了興趣:“這位壯士是?”
護衛看了過來,眼神并不友好,冷冷地道:“在下阮正勇,護衛殿下安全!”
黎維寧補充:“這位是禁衛將領,武藝高強,忠心耿耿,此番出使,多仰賴他保護左右。”
海玥直言不諱:“我見這位阮壯士至書院后,依舊形影不離,莫不是擔心叛臣莫氏,派出殺手行刺吧?”
黎維寧笑了笑,神態沉穩:“此乃大明,天朝上國,那群叛賊不敢亂來的!”
海玥則覺得對方有些天真:“貴國境內烽煙四起,叛臣莫登庸的勢力又囤聚于安南北方,堵住了出使我大明的道路,才迫使你們走海路,對么?”
“確實如此……”
“使團至瓊州,避開了北邊的叛賊,可你們能出海,莫登庸的部下也能出海!叛臣弒主,內部局勢未定,更不希望宗主大明干涉,他們但凡知道使節團的行蹤,肯定會千方百計破壞的。”
“海小相公見識非凡!”
“不敢當,在下只是東坡書院的一位普通學子,都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的道理,黎正使肩負出使重任,關系到安南境內千千萬萬的百姓安危,更不能疏忽大意,還請回府衙吧!”
“多謝好意!但我們暫時不能離開……”
海玥想勸這群安南人離開。
可黎維寧態度固然謙和,在這件事上卻很執拗,似乎是借著離開府衙,與那位推官較勁,怎么說都不愿離去。
“也罷!”
海玥沒勸動,也就放下,專心干飯。
現階段他的人生目標,是通過縣試、府試、院試,成為一名秀才,若是能成為得朝廷供養的廩生,那就更好了。
穿越回古代,科舉之路最是平平無奇,但不得不承認,也最穩妥。
明朝的科舉不比唐宋,一定要獲得進士功名,才有巨大的回報,在明清時期,舉人、秀才乃至童生,都擁有不同程度的社會地位,這便有了范進中舉的故事。
海玥也很實在,他不指望一步登天,金榜題名,就是先取得一個功名兜底,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再看看是繼續考取進士,專心仕途,還是走別的更適合自己的道路。
至于安南來使,過客罷了。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并非過客。
“外面在吵什么?”
飯后謝絕了黎維寧的邀請,海玥與海瑞一同回到自己的屋子,正在溫習書卷,院外喧鬧的聲音就飄了進來。
海瑞性情沉靜,此前因為家貧,連縣學都沒法進,如今十分珍惜機會,真能做到兩耳不聞窗外事,連頭都沒抬,專注于書本。
海玥則皺起眉頭,趁機丟下背得腦殼疼的程文程墨,站起身來:“怎么回事?還讓不讓人用功了?”
海瑞習慣地遞話道:“兄長去看看?”
“哼!我去去就回!”
海玥出了門,就見一群五大三粗的安南護衛,與同窗起了爭執。
“玥哥兒!”
眼見這位出現,眾學子趕忙靠了過來,指著對方:“他們欺人太甚,竟攔在門口,要求搜身!”
“搜身?”
海玥臉色沉下,排眾而出,看向安南護衛:“你們這是何意?黎維寧吩咐的?”
為首的漢子膀大腰圓,甕聲甕氣地道:“不用殿下吩咐,是俺鄭五在辦差,你們明人會偷貢祀,府衙的人就偷了,把珍貴的沉香帶出去,俺們受到責罰,打得很疼!現在開始,進出這里,必須要搜身!”
‘貢祀?府衙之前的沖突,是這么回事嗎?’
海玥皺起眉頭。
安南作為外藩,入明朝的主要名目有:朝貢、告哀、請封、謝祭、賀即位等,而大明派遣使臣出使安南的理由,則主要是:告即位、宣立太子、吊祭、冊封、賞賜等等。
此番黎氏出使,是國家內亂,恭皇被殺,來大明搬救兵的,但也可以用朝貢的名義,帶上貢祀。
考慮到是跨海而來,金銀器皿、馬、象、象奴之類的貢品不好攜帶,那么方便運送,價值又高的沉香,確實是不二之選。
而照這個鄭五的意思,之前使節團在府衙時,沉香遭竊,護衛還受到責罰,如果真的發生過這種爭端,難怪那位邵推官最終退讓,同意讓使節團留在書院。
只是這群護衛如今的作為,實在過分,儼然是把每個進出之人當作了賊,學子最重體面,怎能接受得了搜身?
海玥也不與他們爭辯,直接朝著西南方向一指:“看到那邊沒有?”
鄭五下意識地轉過頭,瞅了瞅,才轉過來:“看到了,怎么著?”
海玥道:“那是單獨的院落,有十幾間號房,足夠使節團居住了,你們既擔心貢祀遭竊,就搬去那里住,彼此互不打擾!”
“府衙都允許我們住在書院里,你這小秀才卻讓我們搬去那什么號房?”鄭五哼了一聲:“就不搬,怎么著?”
黎維寧斯文有禮,海玥也斯文有禮,這群護衛粗魯兇惡,海玥同樣不再客氣:“取棍子來!”
“給!”
不知何時,海瑞悄然出現在身后,遞來了一根白蠟桿。
“十四弟,你也不專心用功啊~”
海玥探手接過。
海瑞退開幾步。
這位兄長家傳武藝,使的一手好棍棒,因此著作新篇西游,以猴子為主角,使如意金箍棒時,大伙都覺得正常,有代入的嘛!
而兄弟倆閑聊時,十三哥更是笑稱,若是條件允許,最想當一位俠客,行俠仗義,棒打不平,瀟灑快意,如此才不枉來世間走一遭。
只是現實與夢想之間終究有差距,自從創作失敗,入了書院,準備進學科舉后,兄長的性情也收斂許多,卻未丟下武藝,轉棍棒為內練。
窮文富武,以海瑞家的條件,不足以支持他習練武藝,但身為男兒,自然也向往威風凜凜,更是支持兄長給這群不知禮數的安南人一個教訓。
“有好戲了!”
其他學子同樣眉飛色舞,默契地退到旁邊。
安南護衛見狀面面相覷,為首的鄭五更是咧嘴道:“呵!小秀才,你要跟俺們動手?”
“你準備好了么?可別說我是偷襲……”
“哈哈!你盡管……”
砰!
棍勢驟起,直出直進,快若閃電,只聽一聲悶響,那龐大的身影踉蹌著倒飛而出,重重摔坐在地。
“怎么著?小爺給你一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