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江南老

第五章 步步生前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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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步步生前塵(2)

昭昭在浴室的鏡子前手握木梳,暈乎乎的,看著自己犯愁。

為該不該接電話而犯愁。

這面鏡子極寬,是高度的五倍,照出了浴室全貌,兩側也用磨砂工藝雕出了亭臺樓閣,鏡背面有柔和的光,從四周照出來,為鏡子鑲了一圈淡淡的白光。

浴室是黃光,唯獨鏡邊緣是白色的,像月光。

鈴聲朗朗,對講機在最靜時響起。

她沒動,瞅著棕色木格子里的聽筒,微妙感再次襲上心頭。

當初媽媽和澳門沈家開始有往來,她竊喜過,也許有一天媽媽會邀請這個哥哥到家里做客,就能再見了。其后媽媽一提及澳門,她就認真聽,想挖掘他的信息。

媽媽說結婚那晚,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失眠到天亮。被陽光一曬,反而清醒了,真是莫名其妙,只有一面之緣,也不知在難過什么。

鈴聲消失。

很快,敲門聲響起。

“來了!”她把梳子丟去木匣。

手扶在門把手上,想想穿得沒什么不妥,直接開了門,沒等看清門外的沈策,已經搶先解釋:“我聽到電話響了,沒來得及接。”

“還以為你醉過去了。”他笑,可能是看到她沒事,是放松的姿態和語氣。

“沒有,不會,怎么會。”昭昭也對他笑。

“解酒藥在樓下。”

她搖頭:“不用喝那個,真的。”

本來就因為酒精眩暈,被自己搖得更暈了。

兩杯雞尾酒,第二杯很烈,是沈策沒經驗,從不喝雞尾酒的人讓服務生拿來最熱門的給她嘗,嘗出了麻煩。

沈策看得出,昭昭握著門框邊的手指,微微扣著那木頭,其實用不上力氣。

他沒點破她的醉意:“懶得下去?那要我拿上來嗎?”

昭昭又搖頭:“我在等電話。”

試圖找個理由關門,不想在他面前失態。

“放房間門口,打過電話自己出來拿。”他走前說。

昭昭怕他端藥上樓,識破自己的話,開了音響,低音震動著腳下的地板。

又是敲門聲,不過這次是象征性的,在提醒她解酒藥在門外。她料定這夜會相安無事,平穩度過,但事與愿違,解酒藥只是這夜的開端。

半小時后她口渴到把解酒藥當水喝,嫌不夠,摸黑下樓,走沒兩步,腿一軟坐到了樓梯上,屁股一著木板,就忘了下樓的目的,抱著樓梯扶手下的欄桿,恨不得馬上睡過去。開始還在有意識不能坐在這兒睡,額頭被欄桿上的雕花硌疼了,對空氣抱怨著,漸漸往夢深處走去。

夢里是沈家老宅的水榭,艷陽下,她趴在臨水的欄桿上,伸手,去要水面撈水喝,有手扣住她的腕子,問她坐這里危險不危險,她想掙脫,只想著捧水喝,可如何夠,都夠不到水面。結果還是杯口堵住了她的怨念。一口口喂下去,杯子小,她嫌棄著,換了大杯子,喝到口不再干,人也不再燥熱難耐。

有人拿毛巾給自己擦了汗,冷風徐徐,吹得她冷。

直到被溫暖覆蓋,她又嘟囔著熱,手和手臂被冰涼拂過,最后是手被這陣涼包攏住。昭昭想起年幼時冬天出去看雪,媽媽一手一個牽著自己和姐姐,也是如此的冰涼。

手被握得很緊,她抗拒地想逃,對方松了一些,但很快又握緊了。

她最終選擇放棄,任由右手被禁錮著,睡得更深了。

清晨,昭昭醒來。

竟然蓋著毛毯,睡在影音室。這沙發極寬,她靠里邊睡,身前空出大半。

房間里,靜得沒有一絲聲響,投影在墻壁上的畫面是定格的。昭昭看得眼熟,辨認著,發現是一部法語片《沉靜如海》。她看過,有點悶。

而且看畫面上的標識,還是靜音模式。他竟然用靜音模式看這么悶的一個片子,好有耐心。

“猜你差不多要醒。”推開門的人,手里端著個木盤,里邊是剛煮好的滾燙白粥,能瞧見生魚片在粥里,是生滾魚片粥,剩下的幾小碟是小菜,芥末云耳、鹽水花生。

她馬上坐直,找拖鞋,腳在沙發旁滑了兩下,沒找到。

沈策把木盤放到茶幾上,找到拖鞋,拎著,輕丟在她腳下。

“你做的?”昭昭心慌得要命,面上不露聲色,還做出一副聞粥的樣子。

“買的。”他否認了。

這里沒準備這種食材,準備了他也不一定做得好。他向來不善廚藝。

昭昭想問昨晚我怎么到這里的?

怕問出不好的形容,更怕自己酒醉吐真言,說了讓兩人都難堪的話。在這磨人的猜想里,她遲疑著,一開口,叫了聲:“哥。”

房內的氣氛陡然轉變,是短促的安靜。

沈策抬眼,目光一下敲到了她的心坎上。

她心一抽,沒來由的。

昭昭對他淺笑:“終于習慣了。”

他仍不做聲,眼睛像是烈日下的池塘水面,風吹過,水波紋一蕩,浮光刺目。

仿佛看穿了昭昭的小聰明,看穿她怕昨夜荒唐,想用稱呼提醒兩人之間的關系。

昭昭一句緊跟著一句:“我好不容易開口了,你答應一句。”

非要逼得他答應似的。

沈策終于收了眼中鋒芒,挪動腳步,離開她這里:“還是想好叫什么了。”

“是啊。”昭昭莞爾,低頭聞著魚片白粥。

她將筷子拿住:“我們怎么過海?你不是說,還有叔叔的朋友嗎?”

他沒用遙控器,直接關掉播放機的電源:“等你兩個表親到了,坐游艇過去。”

昭昭為了表示對早飯的興趣,吃得不停口:“粥好香,你真不吃嗎?”

她拿起勺子,連喝兩口。遠比看上去的燙,滾入喉,險些把眼淚燙出來……真是流年不利,喝個酒就要醉,吃口粥也要被燙。

沈策本想提醒她很燙,但沒趕得上,看到她既想吸氣又礙于他在,裝著沒事人的樣子,開門離去:“慢慢吃,天剛亮。”

今天的行程,比兩天前順利許多。

昭昭起先怕單獨和他相處,后來發現真是多慮。除了她和表姐們,還有沈策父親的朋友,他的朋友,不少人在。

路程短,但一個個接上游艇,安排寒暄,最忙的就是沈策。

他完全顧不上她,看上去是沒把她當成外人,在游艇上,一句招呼都沒有。甲板上圍坐著的休息區有四個,他也始終在離她最遠的地方。

表姐沈家晏和昭昭玩笑:“你這個哥哥好像對你不熱情?”

“沒,他人挺好的,”昭昭替他解釋,“今天好多客人。”

表姐對沈策很有感興趣,因為猜想昭昭對沈策不了解,多問無用,就和昭昭聊沈策家里的情況,畢竟昭昭媽媽和他們在婚前往來有四年多了。

沈策家善于“藏”。

不上市,看不到公示的財報,她也只能從媽媽口中偶爾聽到幾句。主要是物流生意,境內外房地產,也會參與境外基建項目和博彩。很多涉及的項目都不太賺錢,但和政府的對外政策走向一致,算是典型的民族企業。

“房地產不好說,信息都不公開。從博彩這一塊,可以稍微了解一點,”昭昭給她們分析,“我去年跟媽媽學看財報,可以推算的。澳門有一家新開的場子,是美國人投資的,這個人在拉斯維加斯和澳門都有賭場,04年身價是30億美元身價,自從澳門開了,短短兩年,身價就超過了200億美元。”

“去年,每小時入賬100萬美元。”昭昭說。

可想而知,這個生意真是很賺。

半小時后,閑聊的人群各自散開,互相引薦,彼此認識著。

昭昭心情不佳,進到船艙。

這里沒人,她坐到沙發上,仰頭靠著,看玻璃外的藍天。玻璃門敞開著,空調和外邊熱浪對沖著,她左邊是徐徐涼風,右臂旁是滾滾熱浪。

“不太高興?”沈策走入,“都快到了,反倒進船艙了?”

“怕他們找我說話,”這是最好的理由,“在女校太久,不習慣和男孩說話了。”

其實就是提不起精神。

“為什么會讀女校?”沈策到她面前的吧臺旁,杯子遞給調酒師。

“那里有幾家好的私立,全是教會學校,”昭昭也無奈,“我不想讀教會學校,挑來選去只剩下兩家,女校這個可以學芭蕾,我媽喜歡。”

沈策點頭:“聽出來了,你不信他們的教。”

兩人從早晨開始,就有點疏遠的意思。

現在說話也是,不遠不近的。

“這里雞尾酒都還不錯,”最后還是沈策先示好,對她招手,“過來試試。”

昭昭如釋重負,走過去:“不喝酒了,飲料行不行?”

“就算你要,也不會給你。喝醉了要胡鬧,鬧完了——”他一笑,不說了。

昭昭只當沒聽到。

沈策為她要了不含酒精的雞尾酒,問調酒師要骰子,和她邊玩,邊喝。

昭昭一投,就是雙四,他不禁笑了:“好手氣。”

雙四算什么好手氣。

調酒師沒聽懂,最大是雙六,不是嗎?

“送你的骰子,弄丟沒有?”他手臂搭在吧臺邊沿,同她閑聊。

“沒有,”她馬上說,“在家里。”

這是一個謊言,她其實隨身帶過來了。

他沒什么太大反應:“還以為你帶來了。”

“帶骰子干什么?”昭昭假意笑笑,“多麻煩。”

“也對。”他語調仍舊平平,不見一絲半點的情緒。

昭昭兩手端著自己的杯子,低頭抿著飲料,靠著吧臺不適,站直了也不適,為自己說的一句假話。她只是不想暴露自己的心思,可總覺得自己最后一句顯得很不看重這個禮物。怎么說,也是人家誠心送的。

“而且,”還是抗爭不過自己的內疚心,她解釋,“帶出來容易丟。”

沈策一笑。他撈起骰子丟出去,松木骰子在橙黃的圓形氈墊上咕嚕嚕滾了半圈兒,落定,仍是雙四,心情更是好。

“一套骰子,丟了再做,”語氣終于有了暖意,“我去招待客人,你管好自己?”

昭昭點頭。

等這里只剩自己和調酒師,一個擦杯子,一個趴在那,出神地用食指按住骰子,慢慢轉著,為自己的心情起伏而苦悶。

前后見到三天而已,到底怎么了,中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