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非唐

第209章 臨州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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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駕!駕……”

臘月下旬,隨著氣溫降低,河西的草原上也開始降下大雪。

風雪中,數千兵馬向著昌松靠近,直至抵達昌松城下。

朦朧目光下,三辰旗在城下招展,而城門也在片刻后緩緩打開。

哲多悉別帶著數十名將領策馬出城,在大纛前翻身下馬。

“使君,胡虜三日前掠南谷數萬牧群北撤,是我無能!”

哲多悉別單膝下跪,作揖稟報昌松的情況。

風雪呼呼,如冷刀割在人臉上,睫毛都被呼吸的水汽給凝出了冰霜。

朦朧中,數名將領翻身下馬,走到哲多悉別身前。

“此事不怪你!”

張淮深扶起哲多悉別,隨后立即下令:“大軍先進城躲避這白毛風!”

說罷,他拍了拍哲多悉別的肩膀,轉身上馬向城內走去。

不多時,七千多馳援的兵馬緩緩進入昌松城內,沿著街道搭帳篷休息。

張淮深率領酒居延、張淮澗、哲多悉別走入昌松縣衙內,披風上的積雪隨著步伐邁動而抖落。

解下披風,張淮深坐在主位,目光看向眾人道:“坐吧!”

在他的招呼聲中,眾人解下披風入座,而哲多悉別也連忙解釋道:

“南谷中被嗢末掠走數萬牧群,唯有最西邊幾個山谷因為白毛風降臨而幸免于難。”

聞言,張淮深舒緩道:“知道了,這不怪你。”

“胡虜特意挑焉支山被風雪阻斷的日子來入寇,你能守住昌松城,便已是不易。”

“至于嗢末,明年我會整軍北伐白亭海,必須要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見他并未因此氣餒,諸將也漸漸恢復如常,而此時衙門外傳來腳步聲。

“使君,廣武的援軍來了!”

一名校尉走入院內作揖匯報,而張淮深卻皺眉道:“來了多少人,何人領兵?”

“來了數百精騎,是李刺史麾下果毅都尉熱巴堅領兵。”

“召他進來!”張淮深頷首,而酒居延見狀作揖道:

“這李儀中屢次陽奉陰違,此次竟然會出援兵,想來是有所圖謀,使君當小心。”

“嗯!”張淮深并不否認而是應下道:

“自兩年前他拒絕前往姑臧述職后,我便斷了他的錢糧。”

“僅憑廣武的情況,李儀中根本無法獨自養兵。”

“他之所以能堅持這么久,恐怕是搭上了索勛。”

“不過以會州的情況,也無法為李儀中養那么多兵馬,想來他手中錢糧已然不足,不然不會派兵前來。”

“稍后你們看我眼色,若是那熱巴堅膽敢抗拒軍令,你們便動手將他拿下!”

“是!!”眾人異口同聲,紛紛做好了準備。

兩刻鐘后,穿著唐扎甲的熱巴堅走入縣衙,一路小跑進入正堂,隨后對張淮深作揖:

“蘭州果毅都尉熱巴堅,參見使君……”

“熱巴堅,你可知罪?!”

熱巴堅還未起身,便被張淮深呵斥,而他迅速抬頭,眼底滿是不解。

在他面前,張淮深冷著臉呵斥道:“我去年調廣武軍馳援涼州,為何援兵不至?!”

“回使君,乃是因為大雪斷了洪池嶺官道。”熱巴堅松了一口氣,試圖解釋。

“夠了!”張淮深將其解釋打斷,抬手道:

“逾期未至,罪無可恕,現在將你手中兵權收回,暫不授職!”

“我……”熱巴堅話還沒說出口,便見四周酒居延等人紛紛將手搭在了刀柄上。

本就惜命的熱巴堅連忙閉嘴作揖:“末將接令……”

酒居延起身上前伸出手來,熱巴堅只能乖乖交出符節。

見狀,張淮深繼續冷臉呵斥道:“下去吧!”

“是……”熱巴堅點頭哈腰,隨后小心翼翼退出了縣衙。

見他離去,張淮深立馬看向張淮澗:“待大雪退去,你另外一千精騎馳往廣武,兼任廣武軍節度使!”

“是!”張淮澗立馬明白了張淮深的想法,動李儀中是不行的,畢竟李氏風頭正盛,若是直接動李儀中,很容易會讓沙州各家豪強懷疑張議潮想要清除豪強,聯手反抗。

外敵當前,至少河西內部不能亂。

只要廣武軍在張氏子弟手上,李儀中想亂也亂不起來。

若是李儀中反抗,那也是李氏先動手,張氏無奈后動手。

先動手和后動手,意義完全不一樣。

“都下去休息吧,等解決了廣武的事情,酒居延你親自走一趟隴右,問問劉繼隆何時歸還五泉。”

“是!”酒居延作揖應下,但接著又猶豫道:“若是劉使君不還,那……”

“先問清楚再說。”張淮深皺眉打斷,而酒居延也不再開口。

接下來幾日,涼州的白毛風久久沒有停下,一直持續到除夕夜還在吹。

與此同時,跟隨王燾北上隴右的李商隱,也趕在除夕夜當天抵達了臨州狄道縣。

“阿耶,這就是狄道嗎?”

“這里怎么比郪縣還要大?”

馬車上,李袞師稚嫩的聲音響起,而車外乘馬的李商隱也正在打量狄道。

他們距離狄道還有六七里,由于是除夕夜,因此田間無人干活,但依舊能看到不少熟田中耕種著小麥。

二三里外,橫亙河谷間的狄道城顯得異常雄偉。

夯土包磚的結構,令在長安為官多年的李商隱都不由暗嘆這是一座堅城。

盡管這一路北上,他在武州、岷州見到了許多正在為夯土城墻包磚的城池,可都不如狄道城來得宏偉。

“李別駕!”

王燾的聲音響起,李商隱回頭看去,但見后方延綿數里的隊伍正在緩緩前進,而王燾則是抖動馬韁,不急不慢的從后方走來。

“李別駕,狄道就在眼前,感覺如何?”

王燾笑呵呵詢問,李商隱也頷首道:“相比較隴南,這狄道倒是較為寬闊平坦,適合耕種的土地也不少。”

隴南放在幾年前,那是名副其實的“國外”,雖然李商隱也曾向往過少陵野老杜甫在隴南所作詩詞,但他一直以為杜甫在隴南所作的那些詩詞有夸張成分。

不過這次北上,隨著他親眼見到寒峽、羌水之后,他這才發現杜甫的描寫毫無問題。

秦嶺、巴山雖然險阻,但遠不如隴南復雜苛刻。

如今走出隴南,突兀見到被洮水沖刷出來的臨州河谷后,他突然覺得狄道也不錯。

“哈哈,那是!”

王燾依舊笑呵呵的,隨后抖動馬韁與李商隱并排向狄道城走去,同時說道:

“我家節帥禮賢下士,您不必緊張,只是這一路走來您也看到了,除了一些孩童和遷徙而來的饑民外,當地的百姓根本聽不懂官話,只會說吐蕃話。”

“您要是想在此有所作為,還是得等安頓好后,找人學學吐蕃話。”

“多謝提醒。”李商隱心里自然知道這些,但王燾能提出建議,這讓他心頭一暖。

接下來,二人開始繼續寒暄,并在寒暄的過程中,走入了狄道的南門。

走入狄道,寬闊的街道令李商隱眼前一亮,而沿街左右的磚瓦院落屋舍,更令他錯愕。

王燾見狀笑著解釋道:“這狄道城內,大部分居住的都是收復諸州而犧牲將士的烈屬,節帥體恤他們,從衙門撥錢糧為他們修建磚瓦屋舍,逢年過節還有直白上門送禮,你看……”

王燾示意李商隱朝自己的目光看去,李商隱果然見到幾名直白在一處院門前與兩名老邁的夫婦及孩童聊天,隨后遞出一袋東西。

“這么小的袋子,里面裝的應該是面粉或羊肉,若是粟米,理應是一整袋搬給。”

王燾解釋著,李商隱聞言倒吸一口涼氣,擔憂問道:

“節帥如此恩待兵卒,不怕將兵卒養得嬌貴跋扈?”

“啊?”王燾錯愕,片刻后回過神來,哈哈笑道:

“節帥麾下的兵卒,可不是那些藩鎮的牙兵能比的。”

“有何區別?”李商隱疑惑詢問,王燾便解釋道:

“隴右軍中的將士,每日上午訓練,三日大操一次,其余時間都是在掃盲。”

“掃盲?”李商隱皺眉,王燾笑著點頭:“對,掃盲!”

“按照節帥所說,便是讓他們懂文識字,知道自己為何打仗,手中軍餉又是何人所發。”

“這有什么意義?”李商隱不解,而王燾也有些尷尬道:

“具體的我也說不上來,不過按照節帥的話來說,這叫……這叫……對!這叫政治教育和理論學習!”

王燾想了半天才想了起來,而李商隱聽得直皺眉頭。

在他看來,教導兵卒識字,還不如把成本騰出來,增加操練。

“這不是王牙商嗎?!”

忽的,前方傳來笑聲,王燾聞聲看去,連忙笑道:“張刺史,您從河州凱旋回來了?”

他回應過后,連忙為李商隱介紹道:“李別駕,這就是臨州的張刺史。”

“李別駕?”抖動馬韁緩步走來的張昶露出疑惑表情,片刻后反應過來道:“您便是義山別駕吧?”

李商隱被張昶的稱呼給弄得有些尷尬,但還是作揖下馬道:“鄭州滎陽李商隱,表字義山,見過張刺史。”

“肅州酒泉張昶,沒有表字,您稱呼張昶就行。”

張昶笑著作揖回應,雖然舉止不講禮節,但在對李商隱的稱呼上卻很有禮貌,這讓李商隱對張昶的感官不錯。

“你們這是要去州衙述職?”

張昶詢問王燾,王燾連忙點頭,而張昶卻笑道:“不著急,先落腳再說。”

說話間他繼續看向李商隱,禮貌道:“李別駕,今日除夕,不著急述職,我先帶您落腳去。”

“何須勞煩張刺史,此事吩咐其余人帶下官前去便行了。”

李商隱有些受寵若驚,張昶卻笑道:“應該的應該的,您來了以后,我這肩頭的擔子便輕了。”

張昶笑得十分高興,畢竟在他看來,李商隱可是他日后處理州政的臂膀啊,理應對他好些。

“我帶路,這邊走。”

張昶示意他們跟上,隨后帶著他們向著都護府靠近。

都護府與州衙之間有不少院落,得知李商隱被招募,劉繼隆很早便命人騰出了一間院子。

這處院子距離州衙不過五十步,距離都護府則是八十余步,很方便官吏辦事。

院子沒有那么多裝飾,因為劉繼隆沒有要求,也因為隴右沒有那么多精通古法的手藝師傅。

青磚灰瓦下是深四尺的正門,推開還算新的正門,展露眼前的不是照壁、屏門和外院,而是寬闊的大院。

如此不尊禮制,只圖方便的結構,令李商隱有些錯愕。

大院深三四丈,左右是東廂房和西廂房,而正門兩旁是左右各四間的門房,盡頭是正堂。

門房與東西廂房、正堂被回型長廊串聯,當然也能走中庭的主道。

“這是節帥特意給您留的院子,占地二畝,有正堂、中堂和內堂三座主屋,四間廂房、四間耳房和四間門房、六間罩房。”

“畜舍、柴房、米糧房和銀房都有,稍后我給您雇四個健婦來照顧您起居。”

張昶大大方方介紹著這院子,李袞師見狀看向李商隱:“阿耶,我喜歡這里。”

“嗯……”李商隱心里自然也是喜歡的,至少就他被卷入牛李黨爭后,他便沒有住過這么寬敞的院子。

即便這處院子的建造處處不符合禮制,不夠精致精美,但他也是喜歡的。

只是在他喜歡之余,他也聽到了張昶說雇奴婢的話。

他沒有立即詢問,而是跟著張昶走入正堂的廳中坐下。

屋內各種東西都有,但沒有燒熱水,李商隱也沒帶茶葉來,自然是沒茶可喝的。

“使君剛才說雇健婦?”

李商隱入座后,不免與身旁位置的張昶聊了起來。

“對,隴右是沒有奴隸和身契的,若是需要人照顧,便只能找良家簽訂契約,雇人照顧自己。”

“雇人之人不得傷害直接毆打所雇之人,若是所雇之人犯錯,則依犯錯程度而罰沒部分工錢。”

“若所雇之人行不法之事,主家則報官以罪論處,并罰沒其錢財補償主家。”

“若主家故意設計,使所雇之人犯錯而拒付工錢,所雇之人亦可報官。”

張昶話音落下后,李商隱便看向了紅柳:“此女為某在梓州所買奴婢,不知來了隴右后,應該如何處置?”

“這……”張昶也猶豫了,支吾片刻后才道:“按律來說是要恢復良籍的,待稍后我去問問節帥。”

“些許事情,何須勞煩節帥?”李商隱搖了搖頭,隨后看向紅柳:

“紅柳,稍后我便把你的身契還給你,讓張刺史恢復你良籍的身份。”

“你若愿意留下,便以我義女身份留下吧。”

“謝別駕!”紅柳連忙跪下叩首,而李商隱也頷首道:“好了,你帶郎君下去收拾屋舍吧。”

“是……”

紅柳起身帶著李袞師離開,而張昶也開口繼續道:

“城內有學堂,可以教導簡單的學識,若是李別駕不嫌棄,可以送郎君去學堂學習。”

“學堂?”李商隱疑惑看向張昶,張昶也將隴右的各種惠民政策、設施給說了出來。

孩童讀書的學堂、收養鰥寡孤獨的養濟院、為百姓治病的惠民藥局、統一安葬的各州縣墓園……

劉繼隆幾乎是把古代能實現的許多福利制度都提前搬運到了隴右,所需的便是百姓如數繳納五稅一的賦稅。

聽起來似乎很好,但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大病治不了,小病喝喝藥,而藥材的價格也并不貴。

惠民藥局有獨立的藥田,藥材基本從藥田中獲取,只對百姓收取幾斤到十幾斤不等的糧食作為診金。

四項惠民設施,主要的支出還是學堂。

“讓百姓的孩子讀書?衙門能負擔這樣的花費嗎?”

李商隱心中震動,他沒想到劉繼隆的野心這么大,竟然想讓隴右的孩童都能讀書。

“這花費自然是不少,但也值得。”

張昶畢竟是州刺史,自然知道學堂的花費,別的不說,單論臨州學堂學子所用的書本和字帖,便需要臨州三縣各處造紙廠和印刷廠的三百多名工人工作,才能滿足臨州兩千多名學子所需的紙張。

這些工人的工錢是每月糧一石,此外還有油鹽醬醋茶等額外的物資,算上家中務農的產出,基本能養活一家五六口人。

對于李商隱而言,這樣的治理方式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怎么會,如此治理,錢糧何處而來,若是征收過多,百姓難道不會揭竿而起?”

面對李商隱的不解,張昶則是笑道:“隴右賦稅五稅一,加之軍餉、俸祿不比中原,又有牙商販賣商貨,自然養得起全隴兩萬多學子。”

張昶的笑容在李商隱看來是那么的諷刺,畢竟他一路北上,隴右百姓的精神面貌他是見過的。

單論生活而言,隴右的百姓無疑要比長安、成都的普通百姓還要富足。

正因如此,他迫切想知道這一切是怎么辦到的。

“下官想見見節帥。”李商隱強裝平靜詢問,張昶搖頭道:

“元日到初四都是假日,除了基礎的班值外,都護府和各州縣衙門是不議事的。”

“一直到初五,節帥會帶狄道官員去鳳凰山的國喪墓園祭奠犧牲的將士們,等那日我看看能否為你引薦節帥。”

張昶話音落下,剛好院子的正門也走入了七八名兵卒。

他們將柴米油鹽醬醋茶及被褥內物資搬進了院內,張昶見后便起身笑道:

“明日我帶李別駕您去都護府找高長史述職,但面見節帥的話,便需要等到初五那日了。”

“好了,我說的也差不多了,李別駕你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

張昶作揖后便向外走去,李商隱起身將他送出院門,瞧著他上馬離去,轉身便見到了六名兵卒朝他作揖。

“李別駕,東西都放好了,可還有需要操辦的事情,盡管吩咐我等便是!”

六名兵卒笑著作揖,很有禮貌,與李商隱此前四十二年生活中接觸到的各鎮兵馬及官兵十分不同。

瞧著他們,李商隱習慣性摸向懷間:“勞煩諸位了。”

“可不敢這么做!”瞧著李商隱要把錢放自己手上,那名伙長連忙擺手,隨后帶著其余五名兵卒連忙告退離去。

望著他們“落荒而逃”的背影,李商隱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里沒能送出去的錢,忍不住苦笑著搖了搖頭,隨后便關上了院門……: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