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非唐

第237章 野望涼州

“晚輩劉繼隆,見過張河西。”

“起來吧……”

冬月初十,劉繼隆在五泉縣城門外見到了張議潮。

相較幾年前,張議潮老邁許多,兩鬢斑白的同時,臉上皺紋也增加不少。

他身著紫袍,頭戴幞頭,腰間配有革帶,并不奢華。

護送他入京的隊伍,是由張淮銓、張淮鼎為首的十余名兒孫,以及百名身披扎甲,一人雙馬的精騎。

這些精騎臉龐稚嫩,沒有攜帶家眷,大概是孤兒出身,隨張議潮入京后,便要在京中安家落戶了。

在他們拱衛的車隊里,不少女眷孩童伸出頭來觀望,小聲議論著劉繼隆長相。

他們過往都聽著劉繼隆的事跡,如今見到劉繼隆,只覺得他比那些傳聞中還要厲害。

在他們打量劉繼隆的同時,張議潮也在打量劉繼隆。

瞧著身長六尺逾,氣度恢弘的劉繼隆,張議潮依舊不吝稱贊道:“不愧是我河西漢兒!”

“河西夸贊了。”劉繼隆自謙行禮,張議潮見狀看向五泉城,感嘆道:

“如此堅城,即便我率軍來攻打,恐怕也多半鎩羽而歸。”

他這話倒不是謙虛,而是五泉縣被劉繼隆、耿明、竇斌經營的太好了。

城池周長四里,高兩丈四尺,厚三丈,整體夯土包磚,十分堅固。

別說張議潮來攻,就是劉繼隆帶著火藥來攻打,一時半會恐怕也拿不下。

“如此城池,整個隴右也只有寥寥七座罷了。”

劉繼隆實事求是的交代,畢竟以隴右的人口和生產力,每年所燒制的磚頭都十分有限。

正因如此,這么些年過去,除了幾座重要的關隘外,整個隴右也只有狄道、五泉、渭源、隴西、盤堤、抱罕、鹽井這六個縣做到了整體的擴建并夯土包磚。

其余的二十幾個縣,雖然也經過擴建,但大部分還是夯土結構,包磚還需要等待五年時間才行。

張議潮也并不驚訝,而是輕笑頷首道:“走,讓我看看你將這五泉經營得如何了。”

“河西里面請。”劉繼隆側過身子,示意讓張議潮坐上馬車。

可張議潮卻笑道:“我雖老邁,但騎馬比坐車更適合我。”

見狀,劉繼隆為他安排駿馬,而他自己也乘上一匹駿馬。

由于劉繼隆交代過,加上五泉駐扎甲兵千人,因此張議潮的整支隊伍都被放入城內。

穿過長長的甬道,展現在張議潮等人面前的,是干凈整潔的街道,以及刷上白石灰,鋪上灰瓦片的沿街屋舍。

五泉雖然做不到狄道那般青磚灰瓦,但土屋灰瓦卻還是能做到的。

不止是五泉,可以說是整個隴右大部分城池,都已經做到了土屋灰瓦的生活,不用再鋪設茅草。

哪怕剛剛收復不久的鄯州和廓州,如今也在向著土屋灰瓦靠近。

事實證明,在吏治清廉,分配相對公平的情況下,帶領所有人邁入新生活,并不是那么困難。

分配問題,永遠是任何事情中最難的問題。

這個問題,劉繼隆在隴右交出了一張接近完美的答卷。

“節帥!”

“節帥身邊的是誰?”

“不知道,不會是節帥的阿耶吧?”

“沒聽說過節帥還有阿耶啊……”

“都小點聲,再議論節帥的家事,老夫叫兵卒把你們抓走!”

街道兩側,許多少年人議論著張議潮的身份,然后被旁邊的老翁驅趕。

少年人們笑聲爽朗,身上整潔干凈,這讓張議潮及張淮銓、張淮鼎等河西趕來的人十分驚訝。

河西的吏治雖然有腐敗,但也并不嚴重,對百姓的稅收也并不重。

可由于河西四周都是強敵,因此他們只能不斷招募兵卒,守衛家鄉。

如今的河西有接近二十萬百姓,但其中有一萬七是兵卒,還有兩千多官吏。

以二十萬人,養著和隴右差不多的軍吏隊伍,加上回鶻、土渾、嗢末時不時入寇,河西的百姓自然沒有好的環境來發展生活。

這些年來,河西的耕地沒有太大的增長,人口也在不斷下降。

正因如此,對于生活在河西的張議潮等人來說,隴右百姓的生活,可以說讓他看到了他想象中的“盛世”。

“你的事情,我大部分都從酒居延那里聽來了。”

張議潮一邊騎馬,一邊看向劉繼隆,眼神中帶著欣賞。

“均田畝、供學而發衣食,所謂貞觀開元、也不過如此。”

“當初我應該把淮深調往伊州,讓你坐鎮涼州的。”

此話一出,二人身后的張淮銓、張淮鼎等人皺眉,卻不得不承認這話是事實。

如果劉繼隆坐鎮涼州,那以涼州的兵馬和錢糧,他絕對能更快的收復隴右。

不僅如此,他也能強硬的回應朝廷,張議潮和張淮深也不會那么累。

如果事情沒有出錯,現在的歸義軍,理應掌握整個隴右道,甚至出兵收復了西州,驅逐了回鶻與嗢末。

舉隴右道五十余萬民力,足夠養兵四萬,與河朔三鎮平起平坐!

只是可惜……

可惜這些事情只能想想,因為事情已經被他們錯過了。

如今劉繼隆自立門戶,一家人分作兩家人,再想合并為一家,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張淮銓與張淮鼎忍不住嘆氣,而劉繼隆卻聽出不一樣的意思。

“河西過譽了,某不過仗著運氣,這才拿下隴右,將隴右治理好罷了。”

他這番言論說罷,張議潮忍不住笑道:“運氣?”

“倘若這一切都是運氣,那你無疑是天眷之人。”

這話有些不妥當,畢竟天眷之人只能是天子,所以李商隱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

倒是劉繼隆沒有反駁,而是順著說道:“某能活到如今,已然是天眷了,這點河西倒也沒說錯。”

“呵呵!”

二人對視輕笑,接著沉默走向衙門。

不多時,待他們抵達衙門后,張議潮父子的家眷都前往了衙門的寅賓館休息,就連守衛也交給了河西的這一百精騎。

安置好他們后,張淮銓與張淮鼎就要護送張議潮去正堂,不過張議潮卻擺手道:

“你們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我有牧之庇護,安危無憂。”

“是……”

二人也不傻,知道自家阿耶是準備說些他們不能聽的事情,當即便作揖離去了。

至于劉繼隆會不會對自家阿耶動手,他們卻是想都沒想過。

自家阿耶畢竟是劉繼隆的恩主,他倘若對自己的恩主動手,不僅會得罪河西,還會被天下人恥笑。

以劉繼隆之才,不至于連這些都想不到。

二人安心離去,張議潮則是轉身朝劉繼隆等人走去,不多時便走到跟前。

“走吧,我們去正堂,我有些事情要與你說。”

張議潮示意他先走,劉繼隆見狀頷首在前面帶路。

幾十步的距離,二人沒有開口,而他們身后的李商隱、竇斌也只是跟著,沒有開口的意思。

待四人走入正堂,劉繼隆主動走到左首位,對張議潮道:

“河西乃我恩主,理應坐上位。”

李商隱與竇斌見狀皺眉,張議潮卻爽朗笑道:“好好,既然如此,我便坐坐上位。”

他也不拒絕,而是直接坐到了主位,目光看著李商隱等人,又看了看劉繼隆。

劉繼隆見狀對李商隱二人示意道:“你們先去理政,一刻鐘后再來。”

“是……”

李商隱與竇斌作揖應下,也不擔心張議潮對劉繼隆不利。

畢竟劉繼隆的勇猛河隴皆知,張議潮要是想對劉繼隆動手,那與找死無異。

眼見二人退下,張議潮這才開口道:“我是主動請表入京的。”

“某知道……”

劉繼隆眼眸沉著,心里嘆氣的同時,表面回答。

張議潮見狀眼神黯淡道:“朝廷對我歸義軍不信任,而你日漸壯大,朝廷便更不放心。”

“朝廷不敢先對你下手,便只能先對河西下手。”

“如今我離開河西入京,本是想勸淮深離去,好給你施展手腳的機會,可他不愿離去,我便只能先入京了。”

他話音落下,劉繼隆眼神閃爍,猜到了他話里的意思。

張議潮、張淮深是他的恩主,他自然不可能對恩主下手。

如果張議潮帶著張淮深,乃至整個張氏離開河西,那河西必然分崩離析。

可若是張議潮與張淮深離去,自己也就不用顧忌這份恩情,待河西分崩離析,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掃平河西。

屆時河隴之地盡歸他所有,可養民五十余萬,養軍四萬有余,與河朔三鎮平起平坐。

與此同時,張氏也脫離河西,能在長安享受太平。

如此局面,不僅保全了張氏,也讓劉繼隆勢力得到了增長。

以張議潮和張淮深對劉繼隆的恩情,劉繼隆勢力越強,朝廷對二人便會越好。

即便日后與劉繼隆撕破臉,也可以用張議潮叔侄做后手,派他們招降劉繼隆,亦或者和談所用。

反正以他們收復河西的功績,朝廷是不可能對他們動手的。

張議潮之所以會做出這種選擇,恐怕是看出了如今河西局勢復雜,他年紀日漸增長,擔心讓張淮深接任河西后,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劉繼隆不知道歷史上的張議潮是否是這么想的,但至少在如今,他的這個想法對自己很有利。

可惜,張淮深誓死守衛河西,這讓他的計劃落空了。

或者說,這個計劃落空了一半,還有一半落地了。

“眼下局勢復雜,朝廷不信任我們,自然不會遷徙人口充實河西。”

“淮深軍略足可稱雄,但謀略不足,極易遭人暗害。”

“不過有你在隴右,加之淮深對你之恩情,我想他即便留下,也應該性命無憂。”

張議潮眼神復雜看著劉繼隆,不等劉繼隆開口,他又深吸一口氣繼續道:

“我與淮深說過,倘若河西生亂,讓他先穩定瓜沙甘肅四州,然后謀求伊州。”

“至于涼州……”

張議潮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看向劉繼隆:“你覺得涼州局勢會如何?”

劉繼隆沒有遮掩,畢竟張議潮也算是和他推心置腹了,自己沒有必要藏著掖著。

“回鶻勢大,嗢末也不容小覷,加之土渾不斷騷擾沙州。”

“不出某的預料,張使君是無法坐鎮涼州,只能返回沙州坐鎮。”

“只是索勛在旁,而他麾下又無良將能坐鎮涼州,抵御索勛,因此他必然會遷徙涼州部分漢口去穩定瓜沙甘肅四州。”

“這么做也好,至少涼州漢口遷入后,以四州番口的數量,定然是亂不起來的。”

“只是這么做之后,涼州被索勛占據,便只是時間問題了。”

“若是索勛以遷入漢口作為要挾,張使君恐怕會讓出東邊的昌松,乃至姑臧。”

“屆時索勛得朝廷幫助,加上索忠顗、李恩、李渭、李儀中等人幫助,必然會趁機謀奪嘉麟與番和。”

“涼州丟失,只是時間問題,張使君大概只能守住四州。”

劉繼隆分析過后,接著又安撫道:“這其實也是好事。”

“保涼州就必然會丟失肅州,肅州丟失,瓜沙伊三州丟失也只是時間問題。”

“更何況駐蹕涼州,就必然與索勛開戰,倘若兩敗俱傷時,回鶻與嗢末南下入寇,那連涼州和甘州也會丟失一個。”

“加上涼州與朝廷接壤,而朝廷要對付我,就必然要斷絕我與河西聯系,所以朝廷也會在涼州搗亂。”

“到最后,河西六個州,沒有一個能保住。”

“既然如此,倒不如把涼州丟給索勛,斷絕河西與朝廷的聯系。”

“長此以往,朝廷便會忘記河西,而河西也就可以不受朝廷挑撥了。”

“涼州漢口數萬,若是遷入四州,舍棄涼州番口,明面上實力削弱,但實際上卻增強了力量。”

“只要張使君不想著東顧,加之沒有其它干擾,那他這一脈足夠坐鎮四州,擊退所有來敵。”

說到這里,劉繼隆看向了眼前的張議潮。

盡管局勢發生了變化,可張議潮的想法依舊沒變。

朝廷如果一直不信任河西歸義軍,那還不如主動從涼州撤回甘州,斷絕與朝廷的聯系,讓朝廷忘記河西還有個河西軍。

如此一來,憑借從涼州遷入的漢口,張淮深在四州的統治也將更加穩固,而河西歸義軍內部也將不再受到朝廷挑撥。

到時候李儀中、李恩、李渭這些人即便有別的心思,也會因為失去朝廷支援而泄氣。

加上張議潮已經帶著他這一脈的人離開河西,河西歸義軍內部便只剩張淮深這一脈,所有人只能支持他。

如此一來,內部不出問題,張淮深還真的能好好統治四州,而外部的嗢末和回鶻雖然強大,卻也拿張淮深沒有辦法。

可以說,張議潮已經為張淮深鋪好了路,只要不出現意外,張淮深最差都是四州之主。

漢人只要內部不出現問題,外敵很難攻入其中。

想到這里,劉繼隆便想到了歷史上的歸義軍。

歷史上張淮深最后身首異處,主要還是因為內部出現了問題。

首先就是朝廷遲遲不授予他河西節度使旌節,導致內部索氏、李氏并不服他。

恰逢黃巢攻入長安,張議潮之子張淮鼎逃回河西,而這人能力不足,極易被架空,所以被索勛利用,最后張淮深身首異處,張淮鼎成為傀儡后病死,索勛成為河西之主。

好在李氏也不服索勛,加上河西豪強更愿意接受張氏領導,所以李氏扶持張淮鼎的兒子張奉承,并將索勛殺害。

李氏本想著挾張奉承以令不臣,結果張奉承不甘做傀儡,之后清洗李氏,重新執掌河西權柄。

結果張奉承沒有張議潮、張淮深的軍事能力,四處樹敵,最后被回鶻兵臨城下,簽訂城下之盟后抑郁而終。

張奉承的子嗣毫無才干,曹議金便頂上成為了歸義軍節度使,張氏歸義軍也變為了曹氏歸義軍。

想著歷史上歸義軍的結局,劉繼隆也只能是唏噓。

張議潮的安排沒問題,畢竟他也沒想到,黃巢會在他死后沒幾年攻入長安,結果張淮鼎還逃回了河西,讓河西本就不穩的內部更加不穩。

可以說,即便朝廷沒有授予張淮深河西節度使旌節,但只要張淮鼎不回河西,張淮深都不會有事。

偏偏是黃巢攻入長安,張淮鼎逃回河西,這才導致了張淮深的死亡。

當然,這是歷史上張淮深之死的經過,而非如今。

劉繼隆雖然不知道黃巢日后是否會攻入長安,但他清楚,只要自己不死,河西歸義軍內部那群人就不敢殺張淮深。

張淮鼎是否逃回河西,都害不死張淮深,更別提索勛比歷史上張狂多了,也沒有謀害張淮深的機會。

“你說的不錯……”

張議潮的聲音將劉繼隆拉回現實,他看著張議潮,張議潮也承認道:

“我這般安排,淮深大致是無憂了,但涼州必然會被索勛,亦或者朝廷奪取。”

“依你之見,索勛或朝廷占據涼州后,涼州具體會如何?”

他質問劉繼隆,劉繼隆也不假思索道:“索勛無能,若是張使君遷徙河西漢口離去,索勛等不到朝廷遷入漢口,便會因為苛責番口而引起動亂。”

“加之朝廷養虎為患,回鶻與嗢末必然會南下,而索勛要么敗退回關內道,要么就是兵敗身死,而涼州將被回鶻或嗢末所占據。”

劉繼隆說出自己的判斷,可張議潮卻搖搖頭,這讓劉繼隆皺眉。

“河西這是什么意思?”

面對他的詢問,張議潮輕笑撫須:“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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