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義非唐

第240章 年復一年

“臣張議潮,賀上千萬歲壽……”

“賜座!”

臘月末尾,當張議潮的唱禮聲在紫宸殿響起,李忱眼神復雜的看著眼前張議潮。

張議潮五十有八,比李忱大十一歲。

在李忱看來,他姿貌中等,但眉宇極具威嚴,氣勢甚至比旁邊的令狐綯、崔慎由、蕭鄴等三相四貴還要強。

哪怕是統領左神策軍的王宗實在面對張議潮時,也很難在氣勢上將其壓倒。

他的氣勢,不是劉繼隆那種鋒芒畢露的氣勢,而是好似長劍在鞘,動則即出的氣勢。

無意之間都能有如此氣勢,這才是能夠帶領河西百姓推翻吐蕃統治的人物。

不過即便這般人物,也終究落到了自己手上。

想到這里,李忱舒然,腦中早早想好的說辭,也在此時說出:

“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于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

“卿率義旅,收復河西,可謂關西神將,如今得見,但覺雄壯!”

“若天下能多出幾位如卿般人物,大唐何愁不盛?”

他為張議潮戴上了高帽,張議潮卻面色如常,畢恭畢敬作揖道:

“收復河西,乃河西百姓一心同體之結果,非臣一人之功。”

“臣已年邁,故入京為官,將河西之事授予臣侄張淮深,觀察使索勛。”

張議潮提起了張淮深和索勛的事情,其中張淮深在前,索勛在后。

前者代表他扶持的人,后者代表朝廷扶持的人。

二者共存,也代表張氏與朝廷可以共存。

如此簡單的表達,李忱及紫宸殿內諸臣自然能聽懂。

不過李忱沒有開口,而是笑著與張議潮對視。

張議潮在為張淮深爭奪河西節度使旌節,可李忱不想給。

在他看來,張淮深與索勛二人都名不正言不順的在河西掣肘,加之北邊甘州回鶻與嗢末制衡,這樣的三角關系才能穩固。

“陛下,河北道急報,成德軍王紹鼎病卒,軍中推舉其弟王紹懿為留后,請表節度使。”

令狐綯岔開了話題,而李忱也收回目光,略微皺眉道:“王紹懿此人如何?”

“此人氣度寬大,軍民無不推舉,對朝廷十分恭敬。”

令狐綯說罷,李忱頷首道:“容朕考慮……”

話音落下,他繼續看向張議潮,而他與令狐綯的對話,無非就是在給張議潮下馬威罷了。

關于河朔三鎮,張議潮早就與張議潭在書信中聊過了。

河朔三鎮中,若是論經濟人口,則是以魏博見長,光人口便有三百多萬,其次是成德鎮一百九十余萬,幽州一百四十余萬。

不過單說軍事,魏博鎮牙兵雖然名聲在外,但魏博的軍隊構成和其他兩鎮不同,騎兵少,步兵為絕對主力。

盡管其巔峰時有兵眾十萬的說法,但卻在建中之亂中損耗非常嚴重,士眾死者十之七八,基本已經消耗光了生力軍,進入了總動員階段。

如果不是河北局勢突變,唐廷在分割成德問題上處置不力,使得幽州朱滔、成德王武俊三萬五千大軍南下救援田悅,魏博鎮恐怕會被馬燧、李抱真的八萬聯軍蕩平。

正因如此,建中之亂后,魏博鎮沒有參加過大的戰事,哪怕重新募兵補員,鎮內卻漸漸養成了“保衛家鄉可以,出境打仗不行”的特點。

如果以防守本土為目的,魏博軍隊的戰斗力還是差強人意,非多個雄鎮聯手,一般無法奈何。

若是出鎮作戰,那戰斗力就一瀉千里了。

相比較魏博,如今的成德則是局面稍好,但也遠不如曾經。

在安史之亂結束后的格局中,河朔三鎮中軍事實力最強的就是成德。

不過隨著成德鎮挑起建中之亂,戰后成德鎮的遺產便被易定、新成德,滄景三鎮瓜分,成德也淪落到只有四州的地步。

盡管成德鎮依舊有四五萬兵馬,但其實力早已不如曾經。

不同于成德、魏博兩鎮常以防御戰為主,幽州基本是境外作戰,且出兵數量非常雄厚。

哪怕幽州鎮幾次對官軍重拳出擊,甚至在愜山一戰中把官軍主力馬燧、李懷光打的大敗,但幽州鎮和朝廷還是有相同利益的。

這個相同的利益,就是面對北方少數民族襲擾。

中晚唐的幽州鎮,雖然對朝廷來說是一塊難以染指的化外之地,但幽州鎮卻也獨自承擔起了替大唐守邊,防御契丹、奚的艱巨任務,這才是幽州鎮常年保持十萬規模軍隊的首要原因。

長期在血與火中鍛煉的幽州軍隊,其軍隊戰斗力和數量都不是甘于安逸的成德、魏博可比的,其戰斗力為當之無愧的河朔第一。

不過軍事實力最強大的幽州,由于邊防的特殊形勢,以及極其不穩定的政治局勢,無法有效發揮出其全部實力。

統治最穩固的成德鎮,限于本身實力的寡弱和軍隊規模較小,自保有余,爭鋒不足。

經濟最發達的魏博,本身具有爭奪天下的實力,卻由于其極端的權力結構,使得本鎮軍人沒有向外擴張的主觀意愿,最后在歷史的快速變化中逐漸沉淪。

也正是由于這種局勢,導致了河朔三鎮內部的相對均勢,使得河朔三鎮在多次大洗牌中,始終沒有發生一鎮被另一鎮徹底吞并的情況。

就地緣來討論,三鎮能相互依存是有道理的,而比較之下,河隴就不太行了。

不提高原上的吐蕃、土渾,單說草原上的回鶻、嗢末,以及內部的番口、龍家等問題,就足夠牽制河隴不少精力。

加上河隴人口不過五十余萬,體量太小,疆域太大,整體來說是自保有余,開拓不足。

若非有張議潮、劉繼隆、張淮深這三個軍事強人支撐,河隴全境根本無法收復。

如今張議潮走了,河隴少了一個軍事強人,只剩下劉繼隆和張淮深,二人的壓力也自然而然會變大。

不提別的,涼州必然會讓給索勛,而索勛的能力也不足以控制涼州,涼州最后還是得落到嗢末或回鶻手上。

如果劉繼隆無法收復涼州,那張淮深會走入死局,劉繼隆也是同樣。

不過對于劉繼隆的能力,張議潮沒有半點懷疑。

劉繼隆缺的,只是一個讓朝廷挑不出理來的借口罷了。

等張議潮遷走漢口,番口必然作亂,胡虜必然南下,而索勛要么東逃關內道,要么身死涼州。

索勛不論死還是逃,都將給劉繼隆一個收復涼州的機會,而朝廷也根本挑不出理來。

想到這里,張議潮心里有了想法,不免作揖道:

“陛下,涼州漢口稀少,請陛下移民實邊,以免涼州丟失。”

“這是自然……”李忱聞言眼神微瞇,順桿上爬道:

“張副都護不日便要收復西州,而西州胡雜眾多,必然要遷入百姓,移民實邊。”

李忱心想遷徙人口可以,但張淮深必須去收復西州。

問題在于,只要張淮深離開涼州,跑去西邊收復西州,那涼州必然為索勛所獲,而朝廷也可以在之后調離赤水軍,逼索勛獻出涼州。

如此一來,朝廷便切斷了隴右和河西的主要聯系通道,三面包夾隴右的劉繼隆。

不過李忱也清楚,張議潮理應能看出這點,所以他大概率不……

“陛下圣明!”

張議潮頷首作揖,這讓李忱及令狐綯等人紛紛錯愕。

他們可是知道張議潮經過了蘭州,說不定見到了劉繼隆。

既然如此,那就是說二人關系不錯,更別提劉繼隆還派人給張議潮送禮了。

不過二人關系既然不錯,那張議潮為什么會同意張淮深離開涼州?

眾人不清楚,但李忱多疑的性格卻讓他在此刻懷疑,索勛會不會也是張議潮扶持的人選。

如果是這樣,那即便索勛占領涼州,河西隴右依舊鐵板一塊,遷入人口只會增長其實力。

想到這里,李忱試探道:“既然如此,不如由卿操辦此事,命張副都護收復西州。”

“臣遵旨!”張議潮不卑不亢應下,李忱見狀有些失了方寸,沉吟片刻后點頭道:

“既然如此,張司徒便先去操辦此事吧。”

“臣告退,上千萬歲壽……”

張議潮果斷應下,起身便向外退走。

待他離開,不等李忱開口,蕭鄴便詫異道:“陛下,張議潮此舉,實不應該。”

崔慎由見狀也表現道:“朝廷扶持索勛,是希望索勛奪取涼州,然后由朝廷派人接管涼州,阻斷河西與隴右主要聯系。”

“張議潮是劉繼隆恩主,他不可能不知道,若是讓朝廷拿下涼州,劉繼隆將被三面包夾,如雞蛋入手,隨意拿捏。”

“莫非……”崔慎由頓了頓:“莫非是張議潮去隴右與劉繼隆商議何事,事情未能如愿,故此報復劉繼隆?”

“陛下,臣以為崔相所言極是。”馬公儒、王歸長二人作揖行禮,紛紛附和崔慎由的猜想。

李忱雖然狐疑,但如果不是這樣,也無法解釋張議潮為什么要陷劉繼隆入絕地。

倒是令狐綯覺得崔慎由說的不對,但他也不知道張議潮為什么幫著朝廷對付劉繼隆。

只是皇帝沒有詢問他,他也沒有必要站出來說不同意見。

想到這里,令狐綯附和道:“不若看張淮深是否會讓出涼州,若是真的讓出涼州,那必然要遷徙人口充實涼州,以免涼州番口作亂。”

令狐綯倒是提醒李忱了,索勛之前在會州對番口強壓,以至于他出兵涼州沒多久,涼州就發生番亂,差點害得張直方身首異處。

不過這件事情,終究是因為索勛帶著軍隊前往了涼州,如果他沒有前往涼州,當地的番口也亂不起來。

“索勛前番導致會州番人作亂,而涼州番人眾多,是否會引起番人作亂,丟失涼州?”

李忱雖然心里有數,但還是忍不住詢問眾人。

王宗實聞言作揖道:“索勛手中有甲兵七千五,涼州漢番口數以四六分成,想要作亂,并非那么容易。”

他話音落下,馬公儒卻作揖道:“陛下,五千赤水軍的戍期只剩一年,是否要從其他地方再調五千兵馬進入涼州?”

面對馬公儒的詢問,李忱皺眉看向蕭鄴,蕭鄴聞言躊躇道:

“關內道此前已經招募過一批赤水軍,加之許多饑民安置會州,如今實在是抽調不出兵馬。”

“聽聞西川編練了一萬五千新軍,不如從西川調遣兵卒北上?”

“不行!”馬公儒拒絕,他早就將西川兵馬視作禁臠,哪里愿意調西川兵馬北上。

蕭鄴被打斷也不生氣,而是繼續道:“若是如此,那便只能從天平軍、淄青、徐州等地調遣兵馬了。”

令狐綯聽后沉吟道:“第一批兵卒便是從天平調遣,如今應該從淄青、徐州調遣了。”

“這……”聽見令狐綯這么說,崔慎由無奈站出道:

“淄青距離遙遠,若是要調遣五千人前往涼州,所耗錢糧恐怕不小。”

“至于徐州武寧軍……”

崔慎由沒有繼續說下去,但眾人都知道他什么意思。

徐州武寧軍本來朝廷保衛運河生命線的一支精兵,后來唐穆宗想裁軍,武寧軍就不干了,把原來的節度使趕走,擁立本土將領王智興為節度使。

王智興擔心自己被驅逐,然后就抽調武寧軍中的精銳組建了一支人數在兩千人的牙兵,號銀刀軍。

王智興調走后,銀刀軍逐漸桀驁自滿,武寧軍歷代節度使都不敢對付他們,他們也隨之更加驕傲。

節度使到任,必須請銀刀軍吃酒吃肉,還要對銀刀軍眾人恭敬,倘若不恭,動輒驅逐節度使。

不到二十年時間就驅逐了好幾任節度使,跋扈非常。

朝廷要是真的從武寧軍調遣五千兵馬去涼州,那銀刀軍肯定會趁機作亂,說不定還要驅逐節度使。

想到這里,令狐綯也覺得頭疼,末了不免試探道:

“陛下,調新卒戍邊,其費用非常。”

“臣聞赤水軍中,皆以王守文、吳煨等五百天平老卒為首,不如犒賞其余兵卒半年軍餉,犒賞王守文等五百人兩年軍餉,讓其再戍十年如何?”

李忱聞言皺眉,但想了想,既然能節省一批錢糧,那也沒有必要浪費更多。

“此事便由諸卿操辦,切勿出事……”

“臣等領旨。”

令狐綯等人領旨,李忱見狀也繼續詢問道:“會州情況如何了?”

蕭鄴聞言主動開口作揖道:“朝廷自關內道遷徙三萬余口百姓進入會州,其中不乏黨項、沙陀等悍勇之民。”

“會州刺史張直方招募兩千新卒與舊軍編練,置會寧軍二千五百人,所需錢糧甲胄,皆已置辦,陛下無須擔心。”

蕭鄴這般說著,李忱聞言滿意頷首:

“待張淮深移鎮他處,便命索勛拿下涼州,屆時將索勛調入長安,委派他人坐鎮涼州。”

“那索勛若是不應,即刻調走赤水軍!”

“臣等領旨。”

令狐綯等人紛紛作揖,隨后便見李忱起身,紛紛躬身唱禮,送離李忱。

待李忱走遠,他們也各自散去,并不著急解決涼州赤水軍的事情,畢竟還有一年戍期。

在他們離開后不久,張議潮也前往尚書省、門下省商量張淮深西征的事情,并與三省官員起草圣旨。

待圣旨確認無誤,南衙交入宮中,經李忱點頭后送往河西。

把此事落定后,張議潮便被人帶著前往了右神武軍。

右神武軍屬于北衙六軍之一,與神策軍不是一個體系。

所謂北衙六軍,主要是羽林、龍武、神武三軍,每軍分左右兩軍,故此號稱北衙六軍。

羽林軍編制是四千人,左右神武軍與左右龍武軍的編制都是三千人,六軍加起來共有一萬人。

不過六軍里有不少富家子弟在軍籍上掛名,軍紀特別差,戰斗力也很弱,所以沒什么大用。

張議潮如今擔任右神武統軍,麾下有一千五百名兵卒。

雖說來長安是為了讓朝廷信任他,干不干活不重要,但張議潮還是在解決了河西的事情后,帶著張淮銓等人前往了右神武軍。

如他們預料的那般,右神武軍軍紀廢弛,軍中大部分都是掛名的富家子弟。

對此,張議潮也不縱容,而是向李忱請表,請求整頓右神武軍。

“整頓右神武軍?”

紫宸殿內,李忱聽著王宗實的匯報,不免暗自點了點頭。

他對北衙六軍的羸弱雖有不小的怨言,但北衙六軍固然無能,卻能安置不少勛貴子弟。

李忱并不想當這個惡人來處置他們,但如今有了張議潮,倒是可以借助他的手,整頓整頓右神武軍。

不過這支軍隊還得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行,想到這里,李忱目光看向王宗實:

“你那弟弟王宗會也閑賦夠久了,讓他去右神策軍監督張議潮練兵。”

“是!”王宗實果斷應下,他可不會放過這種增強自己實力的事情。

想到這里,他對李忱作揖后退出紫宸殿,不多時便召來了王宗會。

他在紫宸殿前廣場上與王宗會對視,冷聲道:“那張議潮要整頓右神武軍,陛下讓你擔任監軍。”

“他要怎么整頓,你別插手,等他整頓好了,自然有人會罷黜他的官位,屆時你提拔一人,牢牢掌握這支兵馬。”

“是!”王宗會眼前一亮,當即應下。

“去吧。”王宗實頷首示意他離去,王宗會也急忙轉身向宮外走去。

對于他們來說,什么關西神將、河西義旅,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罷了。

眼見皇帝年紀越來越大,而儲君之位依舊高懸,他們也該為自己好好謀劃了……←→新書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