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58_sjwx
紀無咎站在江邊,風把他的袍角吹起,他卻渾然不覺。聽見后面有腳步聲傳來,紀無咎轉頭看去,來人一身黑衣,赫然正是之前帶人追殺邰離合的男子。紀無咎見他臉色不虞,漫不經心地笑道,“怎么?跑了?”
那人面色沉肅地搖了搖頭,紀無咎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只聽那個男子說道,“屬下帶人一路追蹤,終于找到了她人,可是......在那里,我們碰到了滎陽長公主。”
紀無咎撫著腰上玉佩的手驀地頓住了,他抬眼朝那人望去,“她怎么會跟邰離合在一起?”
“想來是游玩到此,偶然遇上的。”那個黑衣人臉色也不怎么好,“屬下見到殿下在,就帶人撤了回來。”他的目光看向紀無咎手上的那塊玉佩,如果不是主上時常把玩那枚玉佩,這次還真的認不出來那就是一直只在他們屬下之間傳揚的長公主。
紀無咎沉默了半晌,朝他揮了揮手,那個黑衣人面露疑色,問道,“世子的意思是,邰離合就不追了嗎?”
“還追什么。”紀無咎微微一笑,有些無奈,“邰離合想必已經知道你們是因為誰才沒有下殺手的,這下更會跟得緊了。”他朝那個黑衣人看了一眼,說道,“你去把關起來的村民都放了吧,反正也沒什么用了。至于邰離合,以后再說。”
那個黑衣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雖然有些不情愿,但最終還是領命下去了。
紀無咎看著手上那枚玉佩,寂寥地嘆了一口氣。這枚玉佩跟遲遲脖子上的那枚原本就是一對,她的那枚刻著“遲遲鐘鼓初長暮”,他手上的這枚是“耿耿星河欲曙天”。原本只是想留著做個念想,沒想到居然還給遲遲減了個麻煩。
白玉般的手指從玉佩上一一拂過,如今的他,也只能看著玉佩還念故人了。
我是場景轉換到遲遲這邊的分割線
那日之后,邰離合因為受了傷,遲遲他們又耽擱了幾天,等她傷好了之后再上路。兩撥人在那個小村莊里分了手,沈清揚跟若松又把馬車找了回來,一行人坐著車繼續向南。
南方多河道,馬車之前被浸了水,有些不舒服,到了富春江畔,沈清揚干脆棄車轉船,租了一艘小船,順流而下。
遲遲之前坐的船也是蘭舟一類的小船,像這樣在船上生活幾天的,可是從未有過。琉璃跟她一樣新奇,兩人換了漁娘打扮,每天坐在船頭看著兩岸山水碧綠,一派悠然。
這一日,遲遲本來是在沈清揚身邊看他釣魚的,突然覺得身下船身一震,她跟沈清揚面面相覷,還沒有反應過來,就看到葉梧從船尾抱著琉璃沖天而起,沖著他們兩人大喊道,“快抱緊桅桿,船下有人!”遲遲下意識地抓住沈清揚的手,跟他一起抱住一塊已經散開的船板,可是剛剛下水,就感到水下有人在不住地扯她的腳。她用力蹬了幾下都沒有蹬掉,最后自己力竭,就這樣被扯到了水下去。
遲遲覺得渾身上下一陣酸痛,尤其是背上,好像被什么東西打過一樣,又悶又痛。她輕哼了一聲,旁邊立刻傳來一個喜出望外的聲音,“醒了醒了,殿下醒了。”聲音又粗又啞,好像鴨子一樣,正是還處在變聲期的若松。
遲遲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放在一艘小船上面,身上和身下都蓋了厚厚的被子。她動了動頭,覺得有些沉重,問在一旁守著的若松道,“你家公子呢?”
若松朝她憋了憋嘴,眼睛看了外面一眼,遲遲順著他的眼神朝外面看去,船頭上有兩道黑影,一藍一青,從她這個方向只能看到兩人的袍角。她沒有多想,從地上起來就出去找沈清揚,邊走邊問道,“琉璃和葉大——”聲音在看到那個藍色身影的時候戛然而止。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她又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直到那人轉過身來朝她行了一個禮,“殿下。”她才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收斂了剛才臉上的笑容,淡漠地說道,“原來是紀大人。”
“正是呢,沒想到這么巧。”沈清揚適時地插話進來,“我們受到刺客襲擊,是紀大人恰巧路過救了我們。”他拉住遲遲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好些了沒有?”
遲遲點了點頭,不動神色地把手從他手里抽走,“琉璃和葉大俠呢?”這船不大,他們若是在,肯定她一睜眼就能看到。
“還沒有找到。”紀無咎眼睛沉沉的,好像此刻的夜色,“葉梧武功高強,琉璃跟著他定然無恙。殿下自可放心。”
放心?遲遲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滿臉譏誚地看向他,“紀大人說放心,那本宮自然可以放心。”她眼睛一轉,又落到他身上,“紀大人不在京城,怎么有空到這里來?”
她的尖銳紀無咎也察覺到了,他眼中露出一絲不易發現的黯然,垂眸道,“陛下讓我南下剿匪,正巧路過富春江,恰好碰到殿下和沈大人。”
“哦。”遲遲輕輕啟口,“那真是太巧了。”紀無咎知道她的意思,只覺得胸口好像被壓了一塊大石一樣,又沉又重。這樣的遲遲跟以前那個軟軟的遲遲一點兒不一樣,尖銳到讓他陌生。他正想說話,她卻已經轉身進去了,紀無咎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他只能告訴沈清揚,“如今江南不太平,你們又身份特殊,還是不要再往南走了,到這里打住吧。”沈清揚點了點頭,“出來幾個月,也著實想回去了。”他看向船內,遲遲已經坐到了船中央,燭光之下,她的側顏溫柔而又繾綣,連帶著沈清揚的眼神也變得一片柔和。紀無咎看著他的變化,心酸到不能自已。那是他守護了那么多年的姑娘啊,即使如今被人妥帖安放著,他也覺得不能接受。
然而,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樣呢?路是他自己選的,在通往報仇的路上,他親手丟棄了這縷陽光,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夜已經很深了,耳畔傳來水流的汩汩滔滔聲,寧靜而又安詳。遲遲翻了個身,終是覺得不習慣,坐起身來。船里點著一盞如豆燈火,將她的臉照得陰暗不定。她抬眼看向前面,船頭上,還有一人立在那里,藍色的袍角被這夜色浸潤,竟讓她無端地生出幾分哀傷來。
遲遲覺得心中一片哀矜,就這樣遙遙望著他的背影,仿佛就要落下淚來。她還記得曾經那么多年,他也是像這樣,站在她的窗外,遙遙地看著熟睡中的自己......
往日的歡愉已經遙不可及,如今回想起來,這么多年,他們竟從未真正地在一起過。曾經那些看起來最平常不過的相處,竟成了他們往后唯一能回憶的東西。
遲遲閉了閉眼,像是強迫自己一樣,閉上眼睛翻了個身,硬是將紀無咎的那片袍角排除在了視線之外。她閉上眼睛,當然不會知道,在另一邊,沈清揚睜開他那雙一片清明的大眼睛,看著遲遲的背影良久,終于又閉上眼睛,將滿腔的眷戀和哀愁藏在了心里。
一艘小船,載了三個人的愁緒,隨著東流的河水和逐漸逝去的時光,緩緩地朝前走去。
遲遲一夜無眠,早早地便起來了。奇怪的是,一向好眠的沈清揚這次居然也起得很早,只有若松,他們醒來的時候,他還在呼呼大睡。琉璃不在,遲遲不會做飯,這里面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兒,做飯的任務就交到了若松手上。沈清揚把他叫醒,他才不情不愿地穿好衣服,拿了放在船里的爐子,走到船尾生火做飯。
遲遲坐在船頭,簡單地洗漱了一下,出門在外,自然不可能像在宮里那么方便。她給自己簡單地梳了個辮子,長長的頭發拖到水里,把辮尾都打濕了。
身邊朝陽的光芒被人擋住了大半,眼角的余光里出現了一片藍色的袍角,她沒有回頭,依然看著面前逝去的流水,問道,“紀大人有事?”
紀無咎看著她的側影,窈窕而纖細,坐在水邊,面前是一片青荇水草,當真如同神女一樣。心里的哀傷仿佛又要溢出來了一樣,他垂下眼睛,默然了片刻方才開口,“我想來問問你,昨晚可曾安睡。”
他只是想來問問她,像往常好多次一樣地來問問她,晚上睡得好不好?若是不好,又是誰攪了她的好夢。
遲遲聽得幾欲落淚,到了唇邊的諷刺又被她咽了下去,轉而換成了一聲嘆息,“你這又是何必......”聲音輕輕的,轉瞬便淹沒在這清晨河間的繚繞霧氣里。
紀無咎也聽到了,卻也不愿意聽到,那樣一聲嘆息般的聲音,恰如他們曾經的懵懂年華,終將一起隨著歲月淹沒于塵埃當中。他知道,卻無能無力。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