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瀾傳

001 妙手空空兒

元和九年,秋,澧lǐ王府玩月宴。

“八月十五月圓夜,取汝臂上白玉釧……妙手空空兒。”澧王李寬對著燭光讀罷字條,笑著問自己的妹妹,“聽聞妙手空空兒武藝精絕,可從千里之外取人首級,怎么輪到你,就只偷個臂釧?”

南康公主李纈云一口飲盡葡萄酒,放下金杯,嫣然一笑:“定是我的首級太美,讓他起了憐香惜玉之心。”

久負盛名的長安第一美人,臉是第一,不要臉也是第一。

“說得好!”李寬為妹妹鼓掌,鼓完掌卻不放心地問,“今日就是八月十五,你來赴我的玩月宴,還特意戴上了父皇賜的白玉臂釧,若這寶貝當真被偷了去,你會要我賠嗎?”

李纈云今日作天竺妖姬打扮,雪藕般的左臂全然裸露在外,唯有上臂箍著一只金獅頭鑲羊脂玉臂釧,將她襯得越發冰肌玉骨。

“哥哥且想,那妙手空空兒送來字條,就是為了令我自亂陣腳,將白玉臂釧藏在無人處,方便他盜取。我偏反其道而行之,戴著它來赴宴,眾目睽睽之下,他還能抓著我的胳膊,將臂釧擼下來不成?”

“此話有理。”李寬立刻抬起一只手,指著圍在妹妹身邊的一撥宮女內侍,勒令,“今夜你們的眼珠都不準亂溜,牢牢盯緊公主的臂釧,明白了嗎?”

“是!”宮女寶綺、琉光、遮月、霞奴,內侍照白、青宣、霄九、熙郎,八張嘴一齊聲地答應。

與此同時,太子左贊善白樂天正領著沈微瀾,穿過澧王府曲折幽靜的回廊,趕赴玩月宴。

沈微瀾是剛進長安的舉子,白贊善在回京赴任途中與他結識,一來二去成了忘年交,因此很為他的舉業操心:“我如今在東宮里做事,可惜太子殿下結交什么人,都有郭貴妃緊盯著。好在,澧王殿下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最愛結交文人墨客,我將你引薦給他,定然是水到渠成。”

沈微瀾袖著自己的詩卷,對白贊善淡淡一笑:“白兄費心了。”

白贊善望著自己這位小友,清雋出挑的相貌,一身白袷袍、腰束青絲絳,明明尚未獲取功名,初入澧王府卻毫不露怯,他日定非池中之物。

白贊善一向愛才,生怕沈微瀾犯了文人的迂腐病,連忙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在長安謀求舉業,總要過‘行卷’這一關的,你千萬別猶豫,先用詩文打動名公巨卿,有他們舉薦,明年春闈定能奪魁。你老兄我就是過來人,我仔細讀過你的詩,不遜于我當年!你要對自己有信心。”

“白兄謬贊,折煞愚弟了。”沈微瀾汗顏,連忙糾正老友的認知偏差,“今日能赴玩月宴,是沈某之幸。只不過澧王殿下這般風流人物,我不怕投其所好,只怕不能投其所好。”

“哦……哦!”白贊善聽出他話中諷意,多少有點心虛,“澧王放浪形骸,名聲是狼藉了那么一點,但與他來往的官員多啊!你就忍著點,別管什么橋,先過河再說!”

沈微瀾無法吐露腹中心事,怕白贊善繼續誤會,立刻笑著點頭:“白兄說的是。”

白贊善見小友如此信任自己,更加心虛,替自己找補:“總有些天潢貴胄,猶如混世魔王投胎,這位澧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怎么也比那位南康公主強!”

沈微瀾冷不防聽見一位公主的名號,微微一怔,問:“南康公主?”

白贊善仗著四下無人,對沈微瀾悄聲道:“那是一朵食人花,因為與澧王臭味相投,時常伴隨左右。今日這玩月宴她多半也在,你只需記得,王府女眷里越是漂亮的,越要躲著走。”

沈微瀾本就無意招惹女眷,只管點頭應下。

閑話說完,長長的回廊恰好走到盡頭,喧鬧的鼓樂聲也已飄入耳中。

兩人轉過一座假山,眼前豁然出現一片粼粼秋水。皓月當空,隔著湖的岸上已設下帷帳,樂伎或坐或立、鼓吹彈奏,中央舞筵上的舞姬正跳著反彈琵琶,遮擋住了酒宴上高貴的賓主。

長安繁華,盡收眼底。

可惜,自己來到此地不是為了眼前美景,而是為了九年前那場令祖父死不瞑目的冤案。

沈微瀾無聲一笑,跟隨白贊善走向筵席。

白贊善詩名滿天下,赴澧王的宴算是賞臉,坐的自然是上座。非但如此,澧王還緊緊握住他的手,故知重逢一般與他寒暄:“先生一回長安便去東宮高就,小王沒福,無緣恭聽先生教誨,甚是遺憾吶。”

“哪里哪里……”白贊善將沈微瀾拉到澧王面前,見縫插針引薦,“這位是下官小友沈汾,字微瀾,吳興沈氏出身。”

此言一出,滿座側目。

長安人人皆知,在安史之亂中失蹤的德宗生母——睿真皇后沈氏,就是出自吳興沈氏。

德宗即位后,對沈氏一族大加封贈,子弟入仕多為東宮屬官,又因沈家男兒皆頎身玉立、氣度雍容,被時人雅稱為“青宮白鶴”。

可惜沈氏子息不旺,九年前更是舉家遷離長安,返回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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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突然見到吳興沈氏子弟,又出落得如此光風霽月,眾人都聯想到了九年前離開長安的沈家。

澧王李寬最是直接,笑著問:“你可是睿真皇后那一支,青宮白鶴的后人?”

沈微瀾聽到先人封號,拱手行禮,算作默認。

早在白贊善引薦沈微瀾時,李纈云就注意到這株人間玉樹,這會兒便搖著扇子,對身邊人戲謔道:“青宮白鶴,聽著就讓人想擒一只把玩。”

宮女們掩袖偷笑。

沈微瀾耳聞輕薄之詞,轉眼望去,便看見了坐在澧王左側席位上的美人。

那是個紅塵艷氣凝聚出的美人,如同國色牡丹,風流恣肆、旁若無人,兀自昂著一張絕艷小臉,左耳垂上的紅痣在燈火下微晃,紅寶石般艷麗。

一瞬間,九年前興慶宮高墻上那一輪夕陽、穿過軍靴滾向自己的朱紅色藤球,都連同這粒微晃的紅痣,在沈微瀾眼底一一浮現。

他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一顆心跳得比樂伎掌下的羯鼓更激狂,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幸運如斯。

李纈云正與宮女說笑,余光察覺一道火熱視線,轉頭望去,見眾人矚目的青宮白鶴正注視著自己,不由嬌媚一笑。

哪知那白衣舉子卻目光一轉,不再看她。

不再看她……

她李纈云看人,幾時收到過如此冷淡的反應?

宮女寶綺注意到公主面色古怪,輕輕喚了一聲:“公主?”

“嗯?”李纈云回過神,看向寶綺。

“公主在看什么?”

“自然是看幻術啊,你看這天竺幻術有多神!”李纈云提著嗓子回答,聲量多少有點慪氣。

另一邊,白贊善還在向澧王極力推薦:“沈士子才高八斗,詩做得極好,殿下若是有意,可以讓他侍奉左右。”

熱情推銷完,他用眼神暗示沈微瀾趕緊遞上詩卷,卻發現小友目光渙散,竟在走神。

這是緊張了?

白贊善對澧王尷尬一笑,暗暗扯了一下小友的衣袖。

沈微瀾這才回過神,卻僅是恭敬遞上自己的詩卷,言談舉止挑不出一絲錯,卻總有一股紆尊降貴的味道。

一個白衣舉子,對著他堂堂澧王,紆尊降貴?

李寬大為不爽,哪怕這人名頭再響,也決定視而不見,只將詩卷隨手遞給左右,吩咐:“為沈才子看座。”

沈微瀾淡淡謝了恩,在白贊善身旁落座。

這無疑是一次失敗的引薦。盡管此刻月白風清、秋爽宜人,白贊善額角還是冒了汗,他掏出帕子按了按額頭,側身鼓勵沈微瀾:“不打緊,一會兒行酒時,我再領你認識認識別人。”

沈微瀾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看向舞筵,目光卻越過表演幻術的天竺藝人,注視著被宮人圍繞,穿著一身天竺紗裙的美人。

此刻李纈云正興高采烈地望著舞筵,大聲為幻術師喝彩。

舞筵之上,高大魁梧的天竺幻術師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胸前掛滿瓔珞。他昂著頭緩緩吞下一柄兩尺長的寶劍,若無其事地舔了舔嘴唇,笑著對筵席上的貴人飛了個媚眼,隨后猛然張嘴噴出一團火焰。

火焰瞬間變成車輪一般大的火球,直奔筵席而去,嚇得李纈云與宮女內侍們尖叫著倒在一起,七手八腳亂成一團。

火球在點燃李纈云發髻的前一刻驟然消失,一群人驚魂未定地爬起來,便聽見宮女寶綺尖聲大叫:“白玉臂釧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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