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瀾傳

069 追憶

沈微瀾抬起頭,對上天子不怒自威的雙眼,神色毫無懼意。

“看來你早就猜到了。”李純一眼看穿他,含笑道,“果然年輕氣盛,只看重自己要追尋的真相,不屑于向現實妥協,尤其是面對生殺予奪的權勢,比如朕,更是寧死也不低頭。”

沈微瀾赧然一笑:“陛下圣明,論明察秋毫,沈汾不及陛下萬一。”

“你也不差,”李純起身走下御座,繞著他打量了一圈,沉聲道,“不光有破案的才智,還有敢用金蝶冒充祥瑞欺君的膽識。”

沈微瀾神色一凜,立刻跪地認罪:“沈汾罪該萬死。”

“你是為了朕的女兒,何罪之有?”李純目光放柔,“起來吧。”

沈微瀾謝恩起身,卻望著天子,長揖自陳:“沈汾自知,欺君罪無可恕,但回鶻多年來欲壑難填,求娶公主只為從大唐賺取更多利益,并無崇敬臣服之心。想令回鶻稱臣,重在富國強兵,而非派公主和親,陛下英明神武豈會不知?所以沈汾才敢出此下策,助南康公主免遭和親之苦。”

李純看著他真誠的雙眼,沉默片刻,嘆氣道:“慧黠如你,也只賭對了一半……”

他昂頭望向窗外天空,神色低落:“富國強兵,非一朝一夕之功,嫁掉一個女兒,不失為一條捷徑。朕年輕氣盛時,也曾為安定天下,用過這種手段……”

李純回頭看著沈微瀾,無盡哀傷愧悔,盡在他眼中閃動。

“元和二年冬,燕國公于頔為庶子于季友求娶公主為妻,朕一直想將他從山南東道拔除,立刻設下懷柔之計,安排普寧公主下嫁,當時也有大臣反對。朕卻目空一切,只用一句‘此非卿所知’,堵住了悠悠眾口。”

在延英殿重提舊事,就仿佛回到了那一年冬天,正是在這座延英殿里,普寧陪著他下完最后一局棋,柔聲喟嘆:“父皇走的每一步棋,都是最妙的。”

他是最擅心術的帝王,豈會聽不懂弦外之音,自以為體貼地問她:“你可愿意?”

“能為父皇分憂,換一方百姓安寧,女兒愿意。”

那時普寧離座,對著他鄭重叩拜,他只顧欣喜地扶她起身,如今再回想,她的手竟是那么冰涼。

九五之尊低下頭,望著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滿眼悵然:“普寧是朕的長女,蘭心蕙質、深明大義。朕總遺憾她是女子,無緣太子之位,以至于忘了她身為女子,也會有喜怒哀樂、兒女情長。”

一想到她婚后入宮面圣的光景,原本鮮花般的女兒,臉色一次比一次蒼白,笑容一次比一次黯淡,李純便心如刀絞。

他身為人父,第一次嫁女兒,才知道不美滿的婚姻能給女子帶來多少痛苦。

看著心愛的長女終日陷在暴躁的丈夫、庸俗的姑舅、生兒育女帶來的病痛里,即便李純貴為天子,也只能賜給女兒豪宅美婢、金銀珠寶、更好的封號與食邑,用這些身外之物來寬慰她,直到兩年前在病榻前與她告別,才知道一切早就于事無補。

“她在婚后積郁成疾,短短五年便香消玉殞……”這一刻,李純是人君,更是人父,他悲傷地看著沈微瀾,喉頭微帶哽咽,“她離去前,朕出宮見了她最后一面,問她有何心愿未了,朕以為她會念在夫妻一場,求朕將來庇護于季友,哪知她許的愿,竟是求朕不要再為了天下,犧牲其他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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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形容枯槁的美人躺在錦繡堆里,好像被閃亮的綾羅吸走了生命力,枯瘦的手軟軟搭在父皇掌心,只有一雙眼睛格外明亮:“為天下犧牲的公主,有普寧一個就夠了……”

“她一說出這個心愿,朕就明白,朕不必對燕國公府留一絲情面!”李純眼神狠戾,喘息許久才平復了情緒。

“朕答應了普寧,原就不打算讓南康和親回鶻,才會順水推舟默認金蝶是祥瑞,也不問你的欺君之罪。”他盯著沈微瀾,單刀直入,“你聽完朕這番話,還想為燕國公翻案嗎?”

沈微瀾沉默片刻,緩緩搖頭:“燕國公的確冤枉,因為其子于敏沒有殺人,只是誤中奸計。但在沈某看來,于敏最大的罪并非殺死家奴,而是妄圖通過行賄,讓燕國公出任節度使,再度為害一方。若說于敏無辜,當年死在燕國公手里的人,又何其無辜?”

他拱手向天子一揖,擲地有聲道:“陛下用非常手段懲治燕國公,對內定削藩之策,對外樹天子之威,使一方百姓免遭涂炭之苦。我若只圖一己之快,堅持為燕國公翻案,才是迂腐之極。”

他一番話出乎天子意料,李純先是驚訝地睜大眼,隨后目光滿是激賞:“胸有丘壑,不愧是沈家子,好,好……”

他話音未落,延英殿外忽然傳來李纈云吵鬧的聲音:“滾開,讓本公主進去!”

殿中兩人同時一愣,轉身看向殿門,只見李纈云提著裙子沖進來,雖然換過一身衣裙,厚重的發髻仍舊濕漉漉滴著水。

“父……皇?”

憋著一口氣沖到近處,李纈云才發現殿中氣氛融洽,一肚子為沈微瀾求情的話戛然而止。

“胡鬧,”李純目光寵溺地看著女兒,“你以為朕要干什么?吃了你的禁臠?”

李纈云:“……”

若時光能倒流,她實在想對琉光說……謠言在平康坊傳一傳就夠了,大可不必傳入大明宮。

她尷尬地看向沈微瀾,此刻他從頭到腳一身新,穿著父皇不肯賜給二哥的鶴羽袍,謫仙一般含笑望著她,讓她越發臉紅。

她從太液池回到朱鏡殿,換了身衣裙就緊張地跑過來,生怕來不及從父皇手里救人,與他一比,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天子也注意到李纈云還在滴水的發髻,笑著打趣:“聽樞密使說,你以為沈士子溺水,急得跳下太液池救人?”

李纈云:“……”

做父皇心腹做到這份上,過分了啊!

她在肚子里罵了梁守謙好幾句,紅著臉嘴硬:“今日畢竟是重陽節,女兒才向父皇獻了《太平經》,若因為查案鬧出人命,豈不是女兒的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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