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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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孤芳_影書

唐芷漩連忙穿衣下榻,門外傳來帶著關切的聲音:“別急,你看不見,千萬別急。”

雖然看不清,但在自己家中還是熟悉的,唐芷漩很快走過去打開房門,模糊看見崔嶄坐在素輿上,正望著她,似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低柔地說道:“擾你清夢,對不住。”見她站在那里有些怔怔的,忙說道:“你身子可好些了?站久了怕是要累,快進去吧。”

唐芷漩往里走,側著半身要將崔嶄往里讓,他卻仍然停在門口,說道:“如此深夜,不便入內,我帶了神醫前來為你診治,我就在這里說話便好。”

唐芷漩還沒說話,就見一個男子越過崔嶄渾不在意地大步走了進來,一邊將背著的藥箱放在桌上開始拿出里面的診脈用具,一邊抱怨道:“拖著瘸腿非要上馬飛奔!千里急馳不停換馬!我說處理一下傷口都不愿意!你那兩條腿干脆就別要了直接鋸了吧!以為我是鐵打的嗎把我綁在身后就以為我不會吐了嗎!吐你一身也不換衣衫你知不知道我聞著那味兒覺得很惡心!到京城你就知道要換衣衫了還知道先沐浴再來還灑了香露!收拾這么好有什么用你進都不進來!”

他這一串話說起來連個停頓都沒有,像是說了很長很長的一句話似的,卻又將每個意思都說得明明白白。中途崔嶄曾出聲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但他不管不顧一口氣說完了好像氣才順了些,這才將手搭在唐芷漩的脈上,哼了一聲,說道:“我倒沒有不想救你,畢竟你受傷都是為了兵器甲衣,是為了北部將士,我千里奔波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還多什么話?”崔嶄輕斥,帶著阻攔的意思。

段靈松白他一眼,繼續為唐芷漩診脈,細細凝神品了一陣脈象,收手后回頭看向門口的崔嶄,陰陽怪氣地說道:“我給你的‘凝春丸’,你一顆也沒吃是吧?”

崔嶄:“……吃了。”

段靈松:“吃什么吃!我一共就給了你十顆,你要是吃了,她體內怎會有凝春丸的余效?依這余效看來她起碼服了五六七八顆了!你給她東西還會自己留兩顆嗎?!”

崔嶄語塞,轉而說道:“她傷勢如何?”

段靈松呵呵一笑,不答。唐芷漩卻問道:“凝春丸是不是乳黃色的?一顆有這么大?”她用手比了一下,“此藥,很珍貴是嗎?”

段靈松:“非常珍貴!不然我能只給他十顆?此藥可紓淤解堵、安神解痛,順帶能解常見的二十多種毒素!配方上的藥材大部分都不是常見的!”

“段靈松。”崔嶄出聲,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阻斷與不悅。

段靈松略驚,跟著崔嶄以來,他一直都客氣地稱呼自己為“段神醫”,沒有這般連名帶姓地叫過他——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那些崔嶄隨信寄來的藥丸,說是強身健體又可祛除濕寒,唐芷漩沒想到竟是專門給崔嶄調制的。此時她心中既暖且躁,雖看不清,目光卻仍是沖著崔嶄的方向,總覺得模糊之間他似是偏開了頭,不好意思似的。

段靈松見好就收,對唐芷漩說道:“你吃了也是好事,將你所中之毒中和了大半,我給你開個方子再留些丸子,你按時服用約莫一個月也就好了。”

“被炸的傷呢?”崔嶄問道。

段靈松故意嘆氣道:“傷及肺腑,難好。”

崔嶄一急:“你都治不了?”

段靈松輕哼道:“我被千里奔波顛穿了肺腑,命不久矣,自己都要死了哪還有心思醫治旁人?”

崔嶄一噎,唐芷漩直接笑出了聲。她這一笑,崔嶄面上也是一松,抬手對段靈松行了個禮,說道:“有勞段神醫多多費心。”

段靈松呵了一聲算是回應,起身拿出針灸包里的銀針往唐芷漩耳后扎去,說道:“給你用針,能好得快些。”

唐芷漩:“多謝段神醫。”想了想又對崔嶄道,“有個小丫頭在外間,是傅尚書派來的,她若看到你們再報給傅尚書,恐怕會多生事端。”

段靈松邊下針邊說道:“放心,我一進來就先把她迷倒了,她會睡到明日中午。”

“送你個禮物。”段靈松的聲音很輕,只有唐芷漩能聽到。

唐芷漩不明白他的意思,眼前卻隨著段靈松扎了最后一針而突然明晰一片。映入眼簾的是直直望著她的崔嶄,那目光中的關切毫無掩藏,全都籠在她身上。

段靈松再次坐在她對面擋住她的目光,對她眨眨眼又笑了笑,說道:“你這肺腑之傷已用過些藥了,用的都還不錯,我再給你加一副調理滋補的方子,助你好得快些,也少受些疼。至于眼睛嘛,這一時半會是好不了,有時候可能好一陣又看不見了,這都正常,你別著急上火,一著急就好得慢,知道吧?”

唐芷漩看著他,明白他的意思是讓她現在別說自己能看見了,而現在的能看見也是暫時的,是他施針的效用。唐芷漩一時有些臉紅,但還是點了點頭。

段靈松極為滿意地說道:“好,患者聽話,醫者欣慰,我去給你熬第一副藥。”說完就往外走,走到門口順手就把崔嶄的素輿往里使勁一推,又“砰”地關上了門。

崔嶄一臉凝噎,卻又帶著星星點點的欣喜,還有兩分無措,都被唐芷漩清楚地看在眼里。

兩人一時無話,還是崔嶄先開口道:“對不住。”

唐芷漩這些日子以來也習慣了眼盲,于是仍是望著崔嶄,不過是定定的模樣,眼珠不似平日那般靈動,說道:“何事致歉?”

崔嶄想說不該深夜進入女子內室,想說不該讓段靈松胡言亂語惹她難堪,想說她承擔了這么多他卻一點忙也沒幫上,卻最終全都咽了下去,說了句:“應當派專人送信給你而不是還用官郵——你最近沒有收到任何信件吧?都被壓在郵署了。”

這倒是完全不知!

唐芷漩訝異道:“是傅尚書所為?從何時開始的?”

崔嶄:“從你得到皇上御賜的令牌開始。起先倒不是傅堂,可能是高冠或是季正廷,最近應當是傅堂。”

唐芷漩瞬間惱了:“他們憑什么扣我的信?!”

崔嶄臉上露出點點歡喜,卻又帶著些許不安地看著唐芷漩,問道:“可有什么……重要之人的來信不曾收到嗎?”

唐芷漩將崔嶄的神情盡收眼底。他不知道她能看見,所以目光沒有絲毫回避,就那么切切地望著她。唐芷漩幾乎有些羞愧從心底涌起,但很快又被難以壓制的澎湃好奇主導,鬼使神差地說了句:“有啊,最近收不到他的信,我一直有些擔憂。”

崔嶄眸中的神色黯了黯,略略沉默后說道:“若是著急,我可派一得力之人去郵署取信,你告訴我那人的姓名——如果你愿意的話。”

唐芷漩露出不解的表情,說道:“還取什么信,你說給我聽不就好了?”

崔嶄訝異了一瞬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歡喜的神情漾開在臉上,說道:“你只是在等我的信嗎?”

“嗯。”說到這里唐芷漩想起父兄,難免有些傷感,“若我與父兄通信則是違背了孤芳閣關于‘不可依靠娘家’的誓約,所以也無法與父兄通信。”

崔嶄將此事記在心中,說道:“彼此安康,終有相見之日。你如今第一要務是養好身子,莫再受傷。”

“我會小心,你也是。”唐芷漩一笑,見崔嶄略略垂眸像是有些羞澀地笑了,又抬眼看過來時,其中的溫柔仿如潺潺流水,汩汩而來。

唐芷漩從未正面接觸過崔嶄這樣的目光,一時竟有些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似是想一直一直看下去,看那溫柔何時會止息。

然而沒有,一直沒有。

唐芷漩被那似無盡頭的綿熱灼傷,卻又因為“眼盲”而不能回避目光,只能慶幸于屋內燈火并不特別明亮,否則崔嶄定要看出自己雙頰已泛紅,真真解釋不清。

“所以你后來的信中說了什么?”唐芷漩問道,想讓兩人聊些別的以免自己再沉溺于這目光中。

崔嶄淺笑道:“發現有人壓信后,我便沒有再傳信于你。”他的語氣也不善起來,“那些壓下的信件他們大概都已看過,估計是沒有他們想要的訊息,信件都還放在郵署。算過時間,應當壓了我三封信。我會派人取回,你不用憂心。”

唐芷漩點頭,崔嶄繼續說道:“我帶來了一只海東青,已經訓得極好,等會讓它認認你,以后可用它來傳信。它速度極快,飛得又高,輕易不會被射殺,因為性情兇猛也沒有其他禽類敢挑釁于它。”

唐芷漩想說不必如此,想說自己已入孤芳閣此生不可能再出嫁,想說自己處境艱險不想再拖累旁人……卻又很想見見那只訓得極好的海東青,那只專門訓練給自己的猛禽。

唐芷漩收斂了諸多心思,說起正事:“你很早就提醒我注意武庫司庫房,是否收到了什么消息?確切知道是誰主使嗎?”

崔嶄:“你認為不是傅堂?”

唐芷漩:“如今將此案誘至于北齊相關,確實以他為最。但仍然沒有切實證據能證明是他在其中攪擾,也完全找不到他與北齊勾連的證據。”

崔嶄默了一陣,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我之所以能提前示警,并非我多么神通廣大在朝中各處都有眼線,而只是因為此事是明路無意發現而傳信于我的。”

明路?唐芷漩知道明路沒有跟隨崔嶄北上,而是仍留在崔府。難道……

唐芷漩:“你是說,爆炸與崔嵬密切相關?”

崔嶄:“明路在府中發現崔嵬與一些石匠有所接觸,又找了些侍弄花草的人進進出出,起先以為他只是想尋些奇花異草或是假山名石,后來看到那些人將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磨成白色粉末又仔細裝好,覺得奇怪便順手牽羊了一包,給柏青查看。柏青發現這些白色粉末很像白界藤的粉末,顏色、氣味甚至點燃即炸的特性都一樣,而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很快就清理得一點都不剩,明路無法拿到就無法得知那到底是什么,柏青推測那是產自西境的一種山石,能磨成像白界藤的粉末,但是炸起來沒有多大威力,燒也燒不了多久。”

唐芷漩:“崔嵬找人仿制了白界藤?武庫司庫房爆炸應當還是用的硝石,但其中混了這種仿制的白界藤粉末,想讓人誤以為與北齊有關?”

崔嶄:“應當是如此。”

唐芷漩:“傅堂在皇上面前也一直說此事與北齊有關,崔嵬是聽命于傅堂還是與傅堂合謀?他們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傅堂想為自己謀更高的官職?因為皇后娘娘沒有子嗣,他擔心皇后被廢?那崔嵬呢?他圖什么?”

“目前皇上只有一個皇子,為穎妃所出,穎妃母族勢力貧弱無所倚仗,向來為不少老臣詬病,認為應將皇子挪給皇后撫養,但皇上一直沒有允準。傅堂這些年也找了不少名醫為皇后看診,卻仍無所出,想來也是不抱希望,所以想著若能在官階上更上一層樓,那即使皇后無子,卻仍能在皇上大行之后以勢力相脅,再次成為顧命大臣,以保傅家勢力不失甚至更盛。至于崔嵬,”崔嶄似是想不到合適的用詞,最終還是直接說道,“以他的資質,為官一途很難再有進境,卻總是不甘于現狀,又想成為崔府家主,所以才會兵行險著與虎謀皮。不知道傅堂允諾了他什么,但看他如此賣力,至少是兵部侍郎這個他一直夢寐以求的位置。”

崔嵬對崔嶄一直多有嫉妒,從前在崔府時唐芷漩已有察覺。只是為此竟不惜以大景的江山社稷為餌,實是令人不齒。而在這之后,唐芷漩總有些微妙地認為,崔嵬對于自己成為女官又獲賜玉牌很是不滿,根本不希望看到自己再有任何晉升,所以連消帶打,想讓遠在北部要塞的崔嶄和近在眼前的前妻都無法再有所建樹。

唐芷漩開始詳細述說自己為何會眼盲、如何被人刺殺而被紀旋所救、涂晟又查到了些什么,包括那紅煙硝也都說了。末了她向崔嶄道謝:“若不是你在信中附帶了一頁說過傅家徽印的特殊之處,我也沒辦法使詐。傅堂在得知此事后就開始懷疑手下人,應當也懷疑了崔嵬,因此倒讓我知道了幾個從前不知道的官員,也是傅堂的人。”

“那不算什么,不必放在心上。”崔嶄含笑帶過,又道,“朝中關系盤根錯節又朝夕變幻,你在其中實屬不易,如今你有玉牌護身卻仍被刺殺,想來那些人對這塊玉牌并無忌憚。既然皇上欽定你調查此案,”崔嶄微微近前了幾步,認真說道,“他們對你用什么手段,你大可兩倍三倍甚至百倍地還給他們。”

唐芷漩見他雙眸中盡是為自己考量的赤誠,暗暗心驚于自己又要沉溺在這雙眸中,連忙說道:“我也想過如此,但說實話,又有些懼怕根本做不到。其實我……”她坐正了些,認真說道,“我不想因為這些勢力紛爭而輕易死去,不想因為這些在我看來很無謂的事情耽誤我制出更好的兵器和甲衣!我只想為前線將士出一份力!”

崔嶄雙眼中綻出華彩,頗為欣喜地說道:“我也是!黨爭和權勢傾軋我毫無興趣,在戰場為國抗敵奮勇廝殺才是為國效力之正途!”迎著唐芷漩贊同的神情,崔嶄下意識地伸手想握住唐芷漩的手,就像握住至交好友那般!

但在即將觸碰到那雙柔夷的時候,崔嶄的手卻生生頓住了。他似是有些驚詫于自己的沖動,克制地將手緩緩放下,開始慶幸眼前的人此時看不到他的所作所為。而這慶幸中夾雜的遺憾,被他刻意忽略了。

可是他的手上忽地一熱,被一只手輕輕地握住了。

雖然只握住了虎口上方的一小半,像是很小心,又像是不愿過多表露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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