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云

第84章 chapter 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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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峫脫口而出:“小心!”

變故發生得太快了,他只來得及撲身摁上江停腳踝,同時抱住石墩,剎那間止住了江停繼續往外滑的趨勢。

不過眨眼工夫,本來都在河堤上的三個人就有一個半懸在了空中,所有重量都系在嚴峫抓著石墩的那只手上,千鈞一發地凝固住了。

“我是個騙子但只有一句話騙了你。”步薇下墜的分量讓江停不堪重負,每個字音都是牙關中費力擠出來的:“就是那句,你叫什么名字對我來說沒有意義不是這樣的。從最開始,你在我眼里就只是你自己,跟我沒有關系,也不是我的影子。”

步薇揚起頭,她僅有一個手肘被江停右手緊緊抓著,幾十公斤的重量讓江停青白的指甲深深掐進了皮肉里。

“黑桃k是騙你的,不論他跟你說過什么,那都是騙你的。你還太小了,還來不及看到真相就已經被他扭曲了很多觀念,但只要你上來”

江停感覺到自己的重心正一厘米一厘米地向外傾斜,冷汗從鬢角斜斜劃過臉頰,因為咬牙太過用力而面孔青紫:

“只要上來我就告訴你,步薇,這些年來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所有——”

步薇終于有了反應,風中傳來她輕輕的笑聲:

“你不如等到了下面,再一起告訴我。”

這時平衡已到了強弩之末,步薇另一只手猛地抓住江停臂膀,全身力氣把他向下一拽!

嚴峫失聲:“住手!”

江停受力向外猛滑,剎那間嚴峫心臟幾乎停跳,大腦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死死抓住江停腳腕,大半身體探了出去,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堪堪止住了失重的勢頭——

緊接著,步薇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從數米高的大壩上直直摔進了河里!

噗通!

水花濺起,倒映在江停瞳孔深處。

他腰部以上已經完全懸空,河面狂風呼嘯,吹得人根本無法取得平衡,甚至連河堤上突出的石塊都夠不到。江停倒立著喘息兩口,突然揚聲吼道:“嚴峫!放手!”

嚴峫咬牙大罵:“你他媽”

“放手!”江停吼聲嘶啞變調:“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隱瞞你的!”

嚴峫一愣,江停突然發力把他手蹬開,就在那比眨眼還倉促的空隙中,整個人隨著步薇墜進了河里!

“我艸!”

嚴峫這句痛罵是發自肺腑的,簡直比24k真金還真。他一骨碌爬起來,兩下扒了長褲蹬掉鞋,腦子里什么都沒有想,越過河堤縱身向外一躍!

河水撲面而來,瞬間重重拍進耳膜。

嚴峫吐著氣泡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口氣,又一個猛子扎進河里,順水奮力向前游。

還好是盛夏時節,夜晚河水并不太冷,嚴峫的泅游速度又非常快;不多時他便感覺到前方水流紊亂,于是加緊幾步沖上前,果然伸手碰到了一個人。

——那手感身形分明是江停。

嚴峫小時候雖然混,但再怎么說也是首富家獨子,為防止遭遇到綁架這種狗血劇情,還是正經接受過潛泳、飆車、野外生存等等必備技能訓練的。江停游泳技術不差,但水性肯定不如嚴峫這種半專業人士那么好,三兩下就從身后被勒住了,水花四濺中掙扎著靠了岸。

“呼呼”嚴峫濕透的襯衣緊貼在胸肌上,隨著喘息劇烈起伏,強行把江停拖到河堤下一段石子灘上,捏著他的下巴就對著臉左右開弓拍了好幾下。這力道不算重,但也不輕,江停忍了忍沒忍住,終于噴出了咽喉里的好幾口水來。

“咳咳咳!”江停俯在粗礪的石子灘上,滿臉是水狼狽不堪,被坐在他對面的嚴峫用力裹進了自己懷里。

“你瘋了嗎,這種水域也敢大半夜往下跳?!”

“我剛才在水里抓到她了,”江停嗆咳著沙啞道:“只差一點就,只差一點就”

嚴峫用力一下下拍他的背。

“她自己有筆錢,跟我說打算南下去打工。我猜她以后還要跟黑桃k聯系,雖然肯定聯系不上,但說不定能通過她釣出金杰和更多底下的同伙我沒想到她居然直接就”

不知是情緒激動還是心有余悸,江停全身又濕又涼,顫抖得厲害。嚴峫緊緊抓住他的掌心,讓他把大半重心都撐在自己身上,幾乎是以半抱半摟的姿態坐在河岸邊,只聽風裹挾著水聲向河道遠處咆哮而去,消失在遙遠的平原盡頭。

“沒用,救不回來的。”嚴峫在他耳邊簡潔有力地道,“水中救援需要被救者配合,但她只想拉著你一起去死。”

江停發著抖點頭,許久后靠在嚴峫熾熱的懷里,勉強漸漸平息下來。

“黑桃k。”突然江停毫無征兆地開口道,聲音還是帶著浸水過后的嘶啞:“他特別善于誘導這種本性中有點反社會傾向,或者心智沒發展完全,容易被權力所蠱惑的年輕人。這是他天生的,從小就有這方面天賦,不僅對步薇,對我也也”

“我知道。”嚴峫沉聲說,“你和黑桃k才是真正的連環綁架案第一對受害人,是不是?”

江停沉默良久,點了點頭。

“哪年發生的事,也是十五六歲?”

“不。”

嚴峫略低頭,正對上江停的視線,只見他沒什么血色的嘴角短促地笑了下:“是我十歲那年,第一次遇見黑桃k的時候。”

嚴峫心內略微訝異。

他能猜出這兩人認識得很早,但沒想到竟然那么早!

“我從小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不是這個福利院,”江停無力地向遠處嘉園路方向揚了揚下巴:“是外地。那年月大家生活條件普遍不好,又是窮鄉僻壤的,不像現在那么時興領養小孩,我在福利院里長到十歲大,也沒怎么念書,沒事就漫山遍野瘋跑著玩。直到有個夏天的傍晚,我在小河岸邊遇到了一個看上去差不多同齡的小男孩,穿著特別考究,對著水面拉小提琴”

初夏傍晚紅霞滿天,一個穿著得體的小男孩站在鄉下的小河邊拉提琴。

這一幕如果交給大導演去拍,肯定會是個非常浪漫有詩意,說不定還很唯美的場景。但不知為何,可能是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這畫面竟讓嚴峫心底感到了一絲怪誕的寒意。

“我從來沒在附近鄉鎮上見過這個小男孩,心里就覺得很稀罕,猜測他可能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后來偷窺得多了,我發現他經常在廢棄劇院里拉琴,琴聲很好聽,于是就偷偷從福利院里溜出去,跑好幾里路來到劇院,藏在二樓幕后偷聽他的演奏。”

“一來二去就交上朋友了——當時真以為是朋友。”江停自嘲地笑笑:“都怪我命犯太極,從小好奇心旺盛,總管不住自己犯賤的手。”

嚴峫正抓著他的手,掌心緊貼掌心,聞言便作勢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當時黑桃k怎么跟你介紹他自己的?”嚴峫問。

“八九十歲的小孩子,用得著什么介紹,我后來連他編出來的假名字都記不清了應該是叫凱凱或柯柯之類的。反正當時也沒想很多,有了個新朋友,每天都傻乎乎興高采烈地偷溜出去玩,偶爾福利院吃不飽飯,餓肚子的時候他還帶些零食點心之類的請我吃。”江停局促地抬手擋住自己的臉,“別看了。”

嚴峫卻溫柔而強硬地拿開了他的手,直視著那張蒼白的面容:“所以在遇到綁架時,你才會盡心盡力去保護自己的小伙伴?”

江停埋下頭,片刻后點了點。

“黑桃k不是那種白手起家的毒梟,相反他的家庭出身集中了錢、背景和犯罪這三大要素。我也是到后來才知道,原來當時他被送到鄉下就是因為家族卷進了幾個大毒梟的互相傾軋,其實是來躲災的,但沒想到最終還是沒逃過被綁架的命運,還捎帶上了我。”

“整個綁架過程跟步薇和申曉奇是一樣的么?”嚴峫低聲問。

江停頭埋在胸前,從嚴峫略高的角度,只能看見滿頭還在滴水的黑發,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臉頰,微微反射出遠方路燈的光。

“是的,”半晌江停艱澀地道。

“當時我們被困在山谷里,他還發著高燒,我只能到處去找水,自己渴得快咳血了都不敢喝其實也沒想很多,就覺得如果我死了,應該也沒什么人會在意吧。但他肯定是個有父母有親戚有人愛的小少爺,跟神仙似的,如果真的只有一個人能活的話,還是他活下來比較值得吧。”

——一個十歲的孩子在瀕臨絕境時,腦子里竟然是這樣的想法。

嚴峫從小就糙,沒細心留意過所謂的貧富落差或階級門檻。但在這一刻,二十多年前來自山溝里一個孤兒的自慚形穢和小心翼翼,卻呼嘯著穿越時光,重重砸在了他心頭上。

“申曉奇跟步薇發誓說等出去后一定報答她,這個細節跟當年是一樣的,因為黑桃k也這么說過。可能他的原話比申曉奇還重,什么發誓這輩子永遠是兄弟之類的跟電視劇臺詞似的,不過二十多年來我也記不清了。”

江停苦笑一下,錯開了對視,望著粼粼的河水。

但那瞬間嚴峫卻心有靈犀般感受到了江停在想什么——他沒有記不清,相反他一直記得很清楚。

正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愿意提。

“后來你們還是得救了?”嚴峫溫聲問道,“那所謂的礦泉水是”

“什么水,根本沒有那瓶水。”江停譏誚地搖搖頭,“黑桃k所謂的背叛是隱喻另外一件事——我們被困了好幾天之后,脫水高燒受傷,幾乎已經到極限了,黑桃k他們家的伙計才終于追蹤到了山谷里。那個時候我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只隱約感到有人在頭頂上叫‘抓住繩子’,我下意識伸出手,但黑桃k動作更快,突然從后面推了我一把,搶先抓住那根救援繩,我就看著他被拽了上去。”

“他們把你拋下了?!”

“這倒沒有。”江停頓了頓,說:“但確實是又過了好半天,連太陽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現在說來早已輕描淡寫,但對一個嚴重脫水又瀕臨死亡的小男孩來說,那迎來希望的喜悅和轉瞬落空的絕望,以及獨自等待幾個小時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無法想象的。

嚴峫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半晌才擠出一句:“那伙人當時”

“不太想救我。”江停輕輕地說,“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過云層,映照著河水,平原,以及更遠處的山川之巔。江停無聲地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他仿佛看到一個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樣蒼冷清寂的月光,越過鄉鎮醫院簡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睜開了眼睛,看見熟悉的身影逆著光站在床前,懷里抱著一小捧野果。

兩個小孩都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站著的小男孩才突兀地問:

“我推了你,你還記不記得?”

“”小江停點點頭。

“你恨我嗎?”

江停思索片刻,搖搖頭。

“為什么?”

高燒讓小江停說起話來微弱嘶啞,細聲細氣地說:“因為那是你的家人呀。他們先救你,也是應該的吧。”

“我又沒有家人。”

小男孩終于動了。他把懷里那捧野果小心放在病床頭,然后踮起腳,俯在小江停耳邊,聲音一字字地輕柔又堅定:

“我是你的家人。”

“從今以后,你與我平分財富、地位和權柄,你就是我唯一的兄弟。”

風從天穹深處席卷大地,穿過山川河流,平原鐵軌,以及城市浩瀚飄渺的燈火,吹著尖銳的哨子,旋轉飛舞直奔地平線盡頭。

江停微微打了個哆嗦,隨即被嚴峫摟進懷里,掌心用力按著他腦后潮濕的黑發。

“所以后來你是跟黑桃k一起長大的?”

雖然是疑問句,但嚴峫語氣卻是和緩的陳述,實際上他已經做好了接受任何答案的準備。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感覺到江停在懷里搖了搖頭:“不。還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早幾年我追查新型芬太尼化合物‘藍金’時,在一個已經廢棄的村莊制毒基地遭遇過黑桃k,還被他拿槍指著頭?”

嚴峫當然記得,那是他們從江陽縣回到建寧當晚,江停被他強行爬窗拉出去喝酒的時候說的——只是真實性尚待商榷。

“那是真的。”江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眼底微微浮起苦笑:“那是綁架事件過去整整二十年后,我第一次遇到成年后的黑桃k”

“所以現在你知道,為什么秘密調查行動暴露后,他滅口了那幾個線人,卻同意放我走,甚至許諾可以合作的原因了吧。”

工廠門外暴雨滂沱,黑暗深處閃爍著無數淡藍幽靈,看不到盡頭的微光充斥視野,仿佛鬼火在十八層地獄中翩翩起舞。

“二十年過去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你。”

遠處大雨中傳來模糊的撞擊,砰地一聲,一聲,又一聲——那是槍響。

江停垂落在身側的手指止不住地發顫,但他迫使自己鎮定,略微抬起頭,盡管這個動作有可能牽動太陽穴上冰冷的槍口:

“那你現在是想要殺了我么?”

“不。”他聽見黑桃k笑了起來:“你是我唯一的兄弟,一直是。我的財富、地位、權柄,塵世間所有光怪陸離的一切,都可以與你分享”

“就像二十年前你我分享山林間的泉水,野果,以及后來那根救命的繩索。”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是有更新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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