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十九!”夏初七耳朵里嗡嗡作響,聲音不太清晰,卻聽見了他的暴喝,想象著他此刻的模樣,她閉了閉眼睛,身子一軟,從車窗稀開的縫隙中,發現外面的月光似乎越來越黯淡了……
一種仿佛力氣就要被抽干的無助感,扼住了她。
死亡的感覺,再一次逼近她的心臟。
她緊緊抓住趙樽的手腕,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我……我給你唱首……歌吧……”
“閉嘴!”趙樽看她如此辛苦,還要強做鎮定,亦是大汗淋漓,在一片白慘慘的昏暗光芒里,兩個人對視著,他的臉上不比她更有血色,“阿七,你聽著,你不會有事的,你要堅持,堅持聽見沒有。”
夏初七無力地扶著他的手,意識越來越游離。
“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見你……”
像是為了給自己打氣,她咬著牙,慢慢的唱著,每一個字似乎都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扯得趙樽心臟嘶拉嘶拉的疼痛。
“好,好聽嗎?”她問。
“不好聽!”趙樽嗓子沙啞,“阿七保存體力,不要唱了。”
“再不唱,我怕沒有機會……”她虛弱的說著,再次一個字一個字的唱,“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認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會在哪里……身邊有怎樣風景……我們的故事并不算美麗……”
低低唱著,夏初七此時的心里安定的。有趙樽在身邊,她并不害怕,即便她感受到了生命的流失,感覺到了力氣的殆盡,感覺到自己真正的遇到了難產,她并沒有什么委屈,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與他分離,她還沒有見到孩子的樣子,遠在北平的寶音也沒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
“趙十九……”
她閉上了干澀的嘴,突然睜開了眼。
“你可知道……我的名字?”
趙樽微微一愣,“阿七,你糊涂了?”
夏初七半闔著眼睛,帶著燦爛的笑,強撐著身子,緊緊拉著他的手,怔了怔,這才發現幾個月不見,他的手上又有了好多繭子,也變得更加粗糙了,可以想象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忽然的,她很想掉眼淚,那些心里的小計較,小委屈,都變得不再重要了。她看著他,眼睛眨巴眨巴,便笑著流了淚。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不是夏楚……也不是楚七……我叫……”
吸了吸鼻子,她努力提氣,以便讓自己吐字清楚。
“我叫……夏初七……夏天的夏……臘月初七……那個初七……”
趙樽看她落淚,心如刀絞,一邊扯著她的衣袖為她拭著淚水,一邊輕摟著她安撫,那動作輕柔得像對待自己的孩子,“阿七,你不要說喪氣話,你和我們的孩兒都會好好的……穩婆就要來了……你堅持住……”
血污大團大團的從她身下流出……
即便夏初七自己看不見,也知道她在大出血。
有種情緒,叫心里篤定,心里明白。她看著心急如焚的趙樽,輕輕抬起手,撫上他的臉,覺得心里很難過。從來沒有過的一種難過。
她還有好多事沒有做,便要離開他了嗎?
“趙十九。”
她夢囈般喊他的名字。
“阿七,我在。”趙樽閉了閉眼睛,心里疼痛難忍。這一刻,他在默默祈求上天。只要讓他的阿七沒事,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再要求。什么皇權、帝業、江山、社稷他通通都可以拋棄。如果神靈可以為他交換,他可以用他的一切來換她的安康。
夏初七閉了閉眼睛。
“若來世你……遇到一個叫夏初七的女子,那……就是我……”
“阿七,不要說傻話,不要……”趙樽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小心翼翼的撫摸著,生怕弄痛了她,“你再用力……用力!為了我,為了寶音,你不要放棄!好不好?”
他在問她好不好,她想說“好。”
可是她沒有力氣了,她的手指握住他,無力的緊了緊,像是完全陷入了昏迷之中,神色迷亂地低低喃喃,“我還少一雙鞋……新的……新的鞋……”
“阿七!”
看著她退去了血色的臉,趙樽幾近瘋狂的搖著她。
她像是聽不見,只一個人低低喃喃道,“趙十九……把我懷里的鏡子……鏡子拿出來……”
趙樽咽著唾沫,那種仿佛身體的骨骼被人活生生碾裂的疼痛感,蔓延在他的身上,令他血液逆轉,呼吸發緊,一只拿出鏡子時的雙手,也在顫抖不停。他的手,可以握住江山權柄,握住千軍萬軍,可在這一刻,他卻握不住一把鏡子。
夏初七看著鏡子,嘴唇已煞白。
“……照照……我想美美的……在你面前……”
趙樽的臉很生動,可她卻覺得死神在鏡子中逼近。
“趙十九……是我太貪心了……你這么好……這么優秀……我卻想一人獨占你……想來是老天……老天也不容我了……但我……不悔。你若是我的,便只能是我一人的……只能是我一人的……”
“阿七……你不貪心,我是你的,只是你一個人的。”
她淚眼朦朧中,看著趙樽,仿佛看見了這些年來的世事滄桑,看見了與他的坎坷情路,也看見了他們共度的點點滴滴,這些日子美好……卻永不再回來,它們都曾出現在她的生命中,卻即將消散。
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一些承載了時光的東西,終是會慢慢的逝去。
她喃喃,“趙十九,再見。好像要結束了……”
但愿他從此一生榮華,鮮衣怒馬。
但愿他從此平安康健,妻賢子孝。
但愿他從此,忘記一個叫夏初七的女子。
淚水一串串從她眸中落下,她的眼前模糊了,感覺小腹在迅速下墜,有什么東西在往外掙扎。
“哇”一聲,她聽見了孩子的哭聲,可是她淚眼模糊著,看不見面前趙樽的容顏,只覺得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散開了,散開了,她身子僵硬著,驚恐不已,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他。
可是她的手還停在半空,便垂了下去。
天上的月亮,在這一刻,紅若滴血。
“阿七!”
天地昏暗,蒼穹有淚,趙樽聲音嘶吼的大吼。
“夏初七……”
沒有人回答他,他的耳朵里,隱隱傳來一陣歌聲,似有,似無。
“我的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見你……在人海茫茫中靜靜凝望著你……陌生又熟悉……盡管呼吸著同一天空的氣息……卻無法擁抱到你……如果轉換了時空身份和姓名……但愿認得你眼睛……千年之后的你會在哪里……身邊有怎樣風景……”
那一年天,趙樽知道了她的名字,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
那一年,夏初七二十三歲。建章四年九月十六日,晉軍攻破南晏京師。
這一晚天有異相,血月當空。如今一來,趙綿澤兵敗沉戟,正好銜合了“血月現,氣數盡,國之將衰”的大兇之兆。可憐的月食,便再一次無辜的成為了罪魁禍首。
值得一提的是,此時離趙樽洪泰二十七年獨闖金川門,差不多五年。
不同的鮮血,灑在相同的青磚地上,沉淀了歷史,寫出了必然。
那一日的金川門,血光沖天,火光四起,晉軍與南軍各為其主,殺得飛沙走石,天地變色,但他們渾然未覺,瘋了似的,奮不顧身往前沖,浴血苦了整整一夜,天明方止。但那漫天的殺戮與血腥,嘶吼與哀號中,在夏初七昏過去那一瞬,趙樽似乎都看不見了。
他抱起夏初七,大步上馬,沖向了尚有殘余南軍的皇城。
一路上,凌亂的旌旗,翻倒的馬車,逃命的宮娥,驚慌失措的太監,還有看見他的身影,殺將過來的南軍,都被他甩在了馬后。他仿若邪靈附身,視身外一切于無物,踏過尸橫遍野的千步廊,徑直殺入了太醫院。
京師淪陷太快,太醫院的太醫們還在打點行裝,沒有來得及逃散。看著一身鮮血,大步踏過門檻,手提寶劍,身姿矯健的趙樽,這大半夜的,他們嚇得顫抖不已,如同見了活閻王,堪堪跪了一地。
“殿下,晉王殿下,饒命,饒命啊。”
鮮血染紅了趙樽的甲胄,但他卻不是來殺人飲血的。
“救她!快,救她!”
后面兩個字,他幾乎是吶喊出來的,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現任院判姓江,是早年間為洪泰爺發妻孝圣皇太后瞧病的太醫,后來又在洪泰爺和趙綿澤的身邊候診了數年,不僅在婦女病方面有數十年經驗,更懂得看天家皇族疾病的規矩。他看了看左右的同仁都嚇得不敢動彈,只得戰戰兢兢起身,過去瞅了一眼,蹙眉探向了夏初七的鼻息。
“殿……殿下!”
手一縮,他“撲嗵”跪下,不敢去看趙樽棺材似的冷臉。
“她,她,她已然故去了……”
“胡說八道!”趙樽渾身浴血,連那雙深邃的黑眸都似染上了一層血霧。他橫眉怒視著江太醫,又冷冷掃一眼跪在地上哆嗦的眾人,出口的每一個字似乎都帶上了鬼魅般的冷厲。
“她若死了,你們通通活不成。”
他的話,冷冽的,一本正經的,擲地有聲。可江太醫宣布了死亡的人,又如何救得活?太醫們倉皇四顧,不見南軍來援,面色慘白著,把頭磕得“咚咚”直響。
“殿下饒命,饒命啊!殿下!”
趙樽雙目如同嗜血,理智皆無。他小心地挪了挪夏初七的身子,手上握緊的長劍,仿佛長了眼睛似的,在一道輕微的金鐵聲響過,細細的劍痕便掛在了江太醫的脖子上。傷口處,大滴大滴的鮮血沿著冰冷的劍身緩緩淌下,猙獰得仿若死神逼近。
“說,能不能治?”
這不是逼著公雞下蛋么?
江太醫花白的胡子駭得一陣抖動,上下兩排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血滴順著他的脖子淌入了胸口,他卻不敢動彈,更不敢去擦拭,只腦子飛快地轉動著,哆嗦回答。
“殿下,老臣……或,或可一試,試……”
“不是試。”趙樽看他一眼,眼神似乎帶了一點悲愴的潮濕,但出口的話,卻字字如刀,冷若冰霜,“她死,你們陪葬。”
太醫們都是習醫之人,平素在宮中行走,很少接觸到這么兇神惡煞的人,更何況如今兩軍交戰,原本生死就是瞬間,哪里敢惹這個猩紅著眼的晉王殿下?他們面面相覷一眼,小聲應著,手慌腳亂地把夏初七扶到臨時診療的軟榻上。
江太醫掐住夏初七的“人中穴”,抖抖索索的小心瞄趙樽。
“殿下,老,老臣曾聽以前的老院判說過,洪泰爺還未登基前,在九江認識了一個奇人,那人自稱是什么古醫世家的傳人,他為洪泰爺煉有一種九轉護心丹……傳,傳說那丹藥極為靈妙,有起生回生之功效,老臣想……”想到已經沒了呼吸的王妃,想到自己用了“起死回生”這樣掉腦袋的詞,江太醫打了個冷戰,咳嗽著換了說法,“興許可以用此丹護住王妃心脈。”
九轉護心丹?趙樽冷冽的面容,微微一怔。
江太醫不是在瞎編亂造,那個丹藥確實存在,也確實稀罕,洪泰爺自己也只得一瓶。湊巧的是,早些年他出征時,洪泰爺便把丹藥賜給了他,說是關鍵時候,護他性命。他雖不信丹藥靈驗,但因那丹藥難煉,藥材也難尋,或者說,因為那是洪泰爺這些年來,給他的唯一“關愛”,他一直隨身帶著。洪泰二十四年在清崗縣時,夏初七被東方青玄下了媚藥抬入他的屋子,差點要了命,當時他便差一點給了她服用。
經了這些年,若非江太醫提醒,他差點忘了。
黯淡的瞳孔稍稍有了神采,他對著外面大聲喊。
“快傳鄭二寶,讓他把爺的丹藥拿來!”
與他想的一樣,在他沖入太醫院時,丙一等人早已尾隨而至。
“是,屬下這便去。”
丙一領命下去了,元祐卻在這時抱著滿身鮮血的烏仁瀟瀟跌跌撞撞的沖入了大門。
“快,賀安,讓賀安來。”
賀安是太醫院吏目,曾在東宮行走,做過趙綿澤的主診太醫,尤其擅長外傷科,元祐在人群里慌亂的尋到著,顧不得多說,更顧不得與趙樽敘話,入內便指點要他,賀空自是不敢怠慢,從人群里低頭垂目的出來,帶著元祐去了隔壁的屋子,為烏仁瀟瀟檢查傷勢。
“好險!”
看完箭傷,賀安情不自禁抽了一口涼氣。
“如何?”元祐握緊拳頭,臉上鐵青。
“還好還好,離心臟只差一寸,也不見內傷。雖病氣入了臟腑,但外傷好治,就是得花費些時日了……”賀安小意的說著,不敢抬頭看他嗜血的眼。心道,今兒的晉軍都殺成這樣了么?晉王已經夠駭人了,但到底冷靜,這位爺簡直就是個瘋子。
“你是說,她死不了?”元祐死死瞪住他。
賀安一愕,噤了聲。
這小公爺到底是想她死,還是不想她死?他琢磨不透,不敢亂說。
“老子讓你說話。”元祐是個火爆性子,猛地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拎了起來。
賀安僵硬著脖子,偏頭看他,結結巴巴,“死,死不了。”
“死不了?……那就好。”
元祐懸了許久的心氣,松懈下來。
他管不了顧安在不在場,也管不了烏仁瀟瀟的身份。側過頭來,看著面色蒼白的她,雙臂抱了抱,頹然地低下頭去,埋在她似乎帶著淡淡幽香的散亂黑發間,輕輕道,“幸虧我箭術不好,差了那么一寸。你要快快好起來?要不然,誰來找我報仇?”
得了趙樽的命令,鄭二寶馬不停辭的回了城外晉軍營房,拿了丹藥又才隨著丙一的快馬飛馳入太醫院。來回奔波不停,他顛簸得身上的肥肉全起了汗顆子,滿頭滿身滿是熱汗。幸虧他常年貼身照顧趙樽,又時時擔心他的安危,不管走哪里,隨身的行李里,不僅有九轉護心丹,還有夏初七為趙樽配的頭風藥和跌打金創膏等亂七八糟的玩意……
鄭二寶捧著匣子進來,看了一眼蒼白著臉的夏初七,聲淚俱下。
“主子爺,藥,藥來了。可,可是……”
在他看來,王妃那模樣兒,分明就已經斷氣了,拿這丹藥給了她不是浪費么?往后他家爺用的時候,又如何是好?可他哪知趙樽情緒?
他一眼沒看鄭二寶,匆匆接過匣子,從里面掏出用絲綢覆蓋的青瓷小藥瓶,湊到鼻間聞了聞,倒出一粒,撬開夏初七的嘴,剛準備塞入,可考慮一瞬,他又含入自己唇間,然后慢慢低頭,用舌頭頂入她的嘴,哺喂給她,再抬起她的身子,灌水送服入喉,輕拍后背。
那小心翼翼的樣子,看得在場的人都僵化了。
江太醫目光閃爍不停,顧不得脖子上的傷,伸長腦袋為了保命做最后努力。
“殿下,丹藥一共有幾粒?”
趙樽沒有查看,直接便道出,“一共七粒,還剩六粒。”
“這……”江太醫牙齒都快嚇松了。他考慮半晌,橫下心,準備死馬當成活馬醫了,恭聲道,“殿下,為了給王妃治病,我可能會參照九轉護心丹的成分,做成藥丸,額外還需要一些珍稀之物和藥材……”
“要做什么,你只管去做。”趙樽看定他,“她若死了,你也得死。”
“是是是,老臣知曉,知曉……”江太醫結巴著,小心瞄他一眼,又垂首道,“那殿下請自去,這里便交給老臣吧。”說罷看趙樽黑著臉,想他是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把二寶公公留下來,便可……”
“不行。”趙樽比任何時候都要固執,回答得斬釘截鐵。那黑鐵似的身子坐在凳子上紋絲不動,似乎把外面的千軍萬馬和即將到手的皇圖霸業都丟在了腦后,“我得在這陪著她。”
抹了一把脖子上的鮮血,江太醫頂著傷,冒著汗,還是不得不提醒,“殿下,您若在這里,定會影響太醫院同仁辦,辦差……”
趙樽抿唇不語。
可看著那些哆嗦得腿都站不穩的太醫,他終究起了身。
走到榻邊,他彎腰,撫了撫夏初七白如紙片的臉,柔和了聲音。
“阿七,爺先走了。一會再來看你,你乖乖的,知道嗎?”
榻上緊閉雙眼,連睫毛都不會眨動的人,當然更不會回答他。可他似乎也不介意,回頭寒著臉吩咐完鄭二寶要小心看護,要配合太醫們辦差,便大步出了太醫院。
“孩子……”
神色恍惚的低低念叨了一句,他似乎這時才想起來。
對,阿七肚子里的孩子,李邈抱著的。
他心里一凜,騎馬往趕去金川門,可走了不遠,就見不遠處的青石板上,緩緩走過來一騎。他身上錦袍染滿鮮血,玉質般白皙的面孔上,帶著復雜的冷笑。而他的臂彎里,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小家伙粉嫩的臉上,浮著一層淺淺的褶皺,像個小老頭似的,并不好看,幼嫩的嘴巴,在輕輕吸吮,似乎還在回味母體中的幸福生活。
“殿下真是健忘,連兒子也忘帶了。”
東方青玄嘲笑著走近,在趙樽的冷目注視中,隔著一步之遙,把襁褓丟了過去。趙樽冷眼看他,一把撈過襁褓,緊張地抱在懷里,神色發涼,卻不吱聲。
見他如此,東方青玄終于沒有了嘲諷的力氣。
他問,“她怎樣了?”
趙樽緊了緊胳膊,把襁褓抱得更穩,卻依舊漠然地看著他。兩個人四目對視著,在死一般的靜默中,他眼眶血紅,黑甲大氅上的鮮血似被風干,那酷烈疏離的樣子,不近人情,只有殺氣、怒氣和王者之氣。
“為什么帶走她?”
“為什么她懷了身子,你卻不告訴我?”
一連兩個問題,一句比一句更冷。
東方青玄唇角微勾。
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仍是高貴優雅的貴公子姿態,俊秀妖媚的臉上有著云淡風輕的笑意,卻字字戳著趙樽的心臟。
“我與你不同。她不喜的事,我便不做。”
趙樽冷目微厲,幾近咬牙地拔劍。
“可你害了她,你知道嗎?”
被他低斥,東方青玄身子微寒,身子往后一傾,看著指在胸前的劍前,“說不過,就動手?你不是這樣的人吧?”說罷見趙樽不動不不語,他微笑的面色終是緩緩沉下,顧不得與趙樽斗嘴斗氣,也顧不得自己身上多處受傷,輕輕撥開長劍,定定看著他,“她到底怎么樣了?說啊?”
趙樽靜靜的,除了眸底的寒芒,似乎沒有情緒。
“她很好,無須你操心。”
話落他劍柄拍下馬背,從東方青玄身側疾馳而過。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握著長劍,宛如天上孤鷹俯沖而下,浴血般殺向了還在持續戰斗的金川門。
在鮮血、殺戮和刀光劍影中,他撕開旌旗,把嬰兒連同襁褓綁在胸前,滿面凄厲,一身冷光,手中長劍被舞的風雨不透,那狼奔豕突的矯健身姿,仿若孤身御敵的雄鷹捕殺獵物。
“兒子,不要害怕。”
夜晚的北風,呼啦啦地吹來,鼓起他的大氅,在夜風中獵獵翻飛。他烏黑冰冷的盔甲前,小小襁褓也濺上了鮮血,可襁褓里的嬰孩,悄悄睜了睜美麗的眼睛,又咂咂嘴睡去,仿若身處的不是血腥的兵戎陣地,而是父親的溫暖港灣。
“好樣的,身為男子,便得做大丈夫,頂天立地。”
“嗖!”
一道羽箭沖他飛來。
他左臂護著襁褓,側身閃過,揮舞著長劍,連人帶馬躍入南軍的人群,矯健得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手臂張合間,便有一束束獰惡的血線四處飛濺,幾具尸體倒在了地上,倒在了他的馬蹄下。
在他周圍三尺內,無人再敢近身。
可像他這般帶著剛出生的嬰兒殺敵,也太兇險了。
東方青玄跟在他的身后,笑容都僵硬成了冰塊。
“趙樽,你瘋了?”
趙樽并不理會他,騎著大鳥的身子,已無半分人氣,他俯沖上去,提劍捅入了一個南軍校尉的胸膛,那人的鮮血濺了出來,落在他懷中嬰兒的脖子上,駭得東方青玄面色一變,可趙樽懷里的嬰兒仍在沉睡,似乎渾然不覺兇險,趙樽也只是拿手替他抹了抹,并無半分動容。
“好兒子。”
東方青玄瞇了瞇眼,哭笑不得。
“你這什么爹啊?”
“做我的兒子,就得這樣,死亡之前,面不改色。”趙樽的頭盔早已不知掉到了哪里,此時束冠已脫,黑發迎風飛起,殺氣凜人。在他說話間,長劍挑動,又有幾個人命喪他手。他卻不理旁人,就像在教兒子殺人似的,冷漠且無情的說,“如今爹帶著你殺敵。等爹不在了,你就得靠自己,懂嗎?”
東方青玄摸不準他的脈絡,更不知夏初七到底什么情況了,妖嬈的面上再無笑意。可他轉念一想,趙樽還能夠這般冷靜的出來殺人御敵,那她肯定是沒有大礙,心里又稍稍安定,全情投入了與南軍的奪城廝殺之中。
破空的兵戈聲,鏗鏗入耳。
嘶吼不斷的戰場,變成了鮮血的屠宰場。
血紅色的天空,許久未變。
腳踩的大地,呼嘯般在劇烈的發顫。
飛濺的鮮血中,趙樽抱著孩子的脊背冷硬如山。
東方青玄跟在他身邊,妖冶的眼神微瞇,淡笑著看他。
“第一次覺得你這么帥,比本公子還帥。”
趙樽并不回答,也不看他,只低頭看著襁褓中依舊沉睡的兒子,頑強的挺立著,指揮著晉軍手舉戰刀,一點一點向前推進,野獸似的蠶食著南軍的人馬。
紅月散時,風在長嘯,陰云堆積,天空沒了星光。
等戰事結束,已是天明時分了。
在晉軍魔鬼似的血腥攻勢下,南軍終于潰堤,覆滅。
那一扇金雕玉琢,無數能工巧匠精心修筑出來的皇城,終于毫無保留在了趙樽打開了它的大門,而它,也終將成為這里的主人。晨時的微光斜斜灑下,落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上,散發著淡淡的朦朧色彩,宮殿屋脊上的神獸們也齜牙咧嘴,看著逆著光走上臺階,面目陰沉的男人。
這條長長的臺階,趙樽曾經走過無數次。
不過他從來沒有從正中而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兒一般,每一步踩上去,都沉重如鐵。奉天殿門柱上的金箔紙上,有著被刀砍過翻卷而起的金皮,殿前的青磚上,還有無法洗盡的血污。昨晚上的烽火狼煙,似乎還在眼前。
奉天大殿,便是大晏的金鑾殿。
一盞盞通亮的燈火,閃著華美的光芒。
尊貴、朦朧、似有殺氣。
天還未大亮,人卻集得齊整了。
他們都在等著趙樽,等待這歷時四年的戰爭后,最后的王者。
趙樽冷冷掃了一眼大殿中的眾人,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邁過門檻。若不是他懷里抱著個嬰兒,他那渾身浴血的樣子,像足了夜晚出沒的鬼魅,冷漠,無情,就像一個沒有生氣與靈魂的冷血怪物。
殿內人紛紛低頭,不敢與他目光相觸。
大戰之后,殘局基本收拾了。奉天殿里的人也很復雜。有投誠的武將,有羸弱的文臣,也有身著蟒袍玉帶的親王,更多的是晉軍的將領……可趙樽仿若未覺,從大殿中間穿過,一步一步往前走,終于駐足在丹墀之前。逆著光的眸子,掃了一眼上方的九五至尊寶座,他沒有登上臺階。
他不言不語,奉天殿登時被死氣籠罩。
一場激戰,眾人之心,早已臣服。
如今宮城緊閉,不得出入,不以他為尊的人,都活不下來。
眾臣面色惶惶,不知所措,也對他抱著孩子上殿感到詫異。
死寂中,秦王趙構看著趙樽的背影,突然跪下,以宗人令的身份朗聲念道。
“建章帝仁厚恭謙,重賢薦能,惟臣子之諫言為端。然朝有奸佞,致天家親情于不顧,矯詔離間,誤誅諸王,終成國之大患。晉王藩屬北平,尊皇考之令,清君側,誅逆臣,入京勤王,本欲為君分憂,奈何今上受奸人蒙蔽,自盡于金川門……晉王身為洪泰帝嫡子,乃孝圣皇太后所出,功勛卓絕,智勇無匹,繼皇帝大位,乃合天之道。”
念完這一串套詞,他叩首在地。
“微臣恭請晉王殿下繼皇帝位。”
在昨兒夜里,秦王趙構是第一個向趙樽投誠的親王。他早年便有借趙樽之勢圖謀天下的野心,奈何有心無膽也無力,為人始終瞻前顧后,以致錯失良機,在趙綿澤削藩之初,唇亡齒寒,他也有與北平暗通款曲。不得不說,趙構此人極為聰明,就算先前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念想,可如今時事當前,該放手護命時,他比誰都放得快,不僅如此,還順理成章的為自己今后謀利。這番話,不僅表示趙樽造反有理,還為趙樽的繼位貼上了名正言順的標簽,甚至連趙樽“不合適”的出身,都自做主張的掩飾了過去,可謂盡心盡力,趙樽若不善待他,必會受人詬病。
有人帶頭,又是皇子,其余的人自然隨大流。
趙構話音一落,奉天殿上的文武百官,在晉軍侍從冰冷嗜血的刀鋒之下,一個個像下餃子似的屈膝跪下,異口同聲。
“臣等恭請晉王殿下繼皇帝位。”
趙樽背對的視線終于調轉了過來。
只是,他冷寂的眸中,并無興奮的波光,靜靜地看著他們,過了許久許久,仿佛歷盡了一段極為漫長的思考時光,他方才慢慢抬起腳,走上玉階,停在了那張似是閃著金光又似是帶著血光的龍椅前。凝視著椅子,他沒有坐下,目光浮沉了好半晌兒,突然轉身,抱著懷里的皇長子,輕輕抬手。
“起。”
一個字,他說得極冷,極為平靜。他也沒有像旁人那般在稱帝之前假惺惺的推三阻四,做一番姿態和表演,直接便“首肯”了,讓殿內的人頗為意外。
只一瞬,眾臣又反應過來,重重叩首,山呼。
這些人里,曾有趙綿澤的死忠。
也有人曾經聲嘶力竭的詛咒過趙樽逆天篡位不得好死。
但自古成王敗寇,他們即便心有不甘,也不得不跪在他的腳下,俯首稱臣。
金川門駕崩的建章帝,柔儀殿里龍馭賓天的洪泰帝與貢妃還沒有來得及出殯,大晏的歷史便翻開了它嶄新的一頁,寫上了第三個皇帝的名字——趙樽。而他為大晏帶來的盛世繁華與八方來朝的大國之勢,也終于緩緩拉開了帷幕。
那一道道震耳欲聾的聲音,在浸染著血腥的空氣中,被傳播了很遠很遠,傳出了奉天大殿,傳出了皇城,似乎也傳到了遙遠的蒼穹上空,傳入了五湖四海。但趙樽抱著嬰孩,坐在那張用鮮血與尸骨堆積起來的至尊龍椅上,俯視眾臣,卻面無喜色。他似乎只是為了完成一個眾望所歸的任務,腳踩江山,手握皇權,主宰生殺之后,卻也無半分快活。山呼聲里,他一動不動的坐著,冷峻的側臉,僵硬的身姿,看上去像極一尊不似活人的雕塑。
好一會兒,他低頭,凝視懷里的嬰孩,明滅的面上,情緒皆無。
“兒子,看見了嗎?這便是人人想要的皇位。”
“快快長大,它終將屬于你。”
氤氳的燈光中,小嬰兒撇撇嘴,突然“哇哇”的大哭起來。
“得了皇位,為何要哭?你是想要娘嗎?不哭,她會回來的。”
他低低喃喃著,小嬰兒的啼哭卻越來越狠,嘹亮,尖銳,伴隨“吾皇萬歲”的恭維聲,破空而起,仿若是向天地發出的嗚咽與悲鳴……
那年那月的京師皇城,滋生過許多的傳說。
就在夏初七馬車生產之時,金川門城樓上突發大火。那一堆燒了桐油的柴薪燃燒了起來,熊熊的大火引燃了城樓的樓體,沖天的火焰,照亮了京師的半邊天。有人親眼看見身著龍袍的建章皇帝投身火海,可事后,殮尸的細心人卻發現,這燒死的建章帝遺骸,身量似乎稍短一點,骨架又更為粗壯了一些。有人說是焚燒造成的遺骸變形,也有人說,其實根本就是李代桃僵,燒死的是侍衛長焦玉,建章帝早已從逃脫。
除了皇帝之事,陣前產子的晉王妃,也是目光的焦點。
有人說,她根本就不是官方所說的生病,其實當場便血崩死亡了。
還有人說,她是國之禍水,亂國殃民的妖精。這場令生靈涂炭的南北大戰,便是因她而起,上天替天行道,這才在血月食之夜,收了她的魂兒去。不過魂沒了,肉身尚在。若不然,那些日子里,宮里忙碌的“恒溫冰室”與“花藥冰棺”,又是什么東西?
也有人說,那是新帝不信天命,非要集天下之珍稀藥材,取萬噸窖藏之堅冰,以上千能工巧匠之力,在長壽宮中造恒溫冰室,制水晶丶冰棺,用以藏她尸身不變。
不過也有人對上述言論嗤之以鼻。
就在金川門之變后的第三日,趙樽就下了旨意,說晉王妃病弱,需要靜心休養,長壽宮中,不許任何人前往叨擾與探視。
這些傳聞,都是與趙樽與夏初七有關的。
而當天晚上元祐在金川門城樓,抱下趙綿澤的寧貴妃沖入太醫院,也是眾目睽睽,外間流言自是抵抗不住。不過,一旦事涉元祐,便少了像趙樽那般的嚴肅的猜測。基本上都是風花雪月,小公爺與先帝寵妃在野外、在秦淮、在山頂、在夕陽下、在寒風中、甚至在宮中茍合的各類版本,越傳越香艷,讓世人津津樂道。若換了后世,元祐的形象,整一個緋聞男星。
旁人如何猜測天家之事,天家從來無須回應。
再說南晏天下在戰后百廢待業,皇城里也是一片凄風慘霧,無人顧得上老百姓的喉舌。
趙樽剛剛接手朝政,還未正式行登基大典,但諸事待辦,不僅要署理新政,還要操辦洪泰帝、貢妃和趙綿澤的喪事,整日里忙得不可開交。在夏初七“坐享”花藥冰棺沉睡不醒的日子里,他的身邊,從鄭二寶、丙一、趙梓月、趙如娜、到元祐和大牛等熟識之人…無人不為她擔憂祈福,但趙樽自己卻極為平靜。
在外人看來,他除了比以往更加的沉默寡言和不茍言笑之外,除了拼命透支身體,瘋狂地建學辦醫,快馬加鞭地按照夏初七先前的設想改革政體之外,似乎沒有過任何變化。
長壽宮里,任何人都無法進入。
也便是說,除了趙樽與幾個太醫,無人知道夏初七的真實情況。便是那傳說的恒溫冰室與花藥冰棺,對他們來說,其實也只是傳說,無人親見。
建章四年九月十七,貢妃與洪泰帝的尸體裝入了梓棺,已經被燒成了一片廢墟的柔儀殿,趙樽也沒有下旨重新修繕,而是任其荒廢。連年征戰,國庫空虛,他無法在此時大興土木,國家也需要休養生息。不過,他雖然被趙構說成了孝圣皇太后的兒子,但私底下,他卻密旨把孝圣皇太后從洪泰帝的陵寢里搬了出來,在隔了一座山的另外一邊,重新為她修建了一座陵墓。接著,風光大葬了他的親生父母。
生時貢妃與洪泰爺做不成夫妻,死后卻可長眠于地下。
做為兒子,趙樽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
他們能在九泉之下,應當不會再重演悲苦,只剩歡愉了。
接管大晏內政之后,趙樽還做了一件事——下旨遣散了趙綿澤的后宮中人。沒有子嗣的妃嬪也無須依祖制規矩為建章帝生殉,而是送返母家,那些與京師事件有牽連的宮人,在經過甄別之后,也有一部分被遣送出宮,這些宮女太監們,在宮中里螻蛄般茍活著,從來沒有想過還有踏出紅墻那一日,對趙樽自是三跪九叩感恩戴德。
受了恩惠,有個小太監便透露了一個消息。
一個他先前打死都不敢亂說的消息。
他說,金川門事變時,他曾親眼看見一群人進了太廟,為首之人,被眾人簇擁著,雖然身著禁衛服飾,長得卻像極了建章帝。那小太監曾在正心殿外伺候過,雖然沒有像張四哈那般近身伺候過皇帝,但也看過他不少回,自是不會認錯。
“再說,長得那么好看的禁軍,奴才從未見過。”
那個小太監如是說。
對這樣的理由,丙一哭笑不得。
“難道小爺我長得不好看看?”
嗔怨完了小太監,丙一向趙樽請旨,以修繕太廟為由,在里面小心翼翼的搜查。終于在趙氏祖宗的靈位下方,發現了一個極為隱蔽的秘道。
秘道通往宮外,塵封許久的臺階上,有凌亂的腳印。
很顯然,趙綿澤確實已經由此逃生。接下來的幾日,禁衛軍幾乎把整個京師城都翻轉了過來,挨家挨戶的搜查尋找,仍是沒有找到趙綿澤的蹤跡。
另外,后宮登記在冊的妃嬪中,沒了蹤影的人,還有顧貴人阿嬌。
建章帝死于金川門之事,已經廣為流傳,趙樽自然不會去糾正。他暗中派人尋找趙綿澤,同時屠誅了建章帝的一干幕僚與奸佞之臣,應天府有不服朝廷管制的下轄官吏,也盡數緝拿下獄。
喧鬧了許久的宮闈大事,終于落下帷幕。
建章帝到底死了沒死,也無人再敢追究。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天換日的京師,迎來了新的氣象。
安定民心,捉拿趙綿澤余黨,每一件事,趙樽都做得雷厲風行,井井有條。若不是每個午夜夢回里都能看見長壽宮那一盞永遠不會熄滅的孤燈,恐怕沒有人會知道他幾乎夜不能寐。孤燈長夜,幾多悲苦。
建章四年十一月十八。
宜齋醮,赴任,啟鑽,除服,納畜,祭祀。
欽天監言,是一個百無禁忌的大吉日。
寅時,天未見亮,趙樽身著隆重的帝王冕服,于南郊祭天,具鹵簿導從,詣太廟,奉上冊寶,追尊洪泰帝曰“元圣睿文孝武端毅欽安顯功高皇帝”,廟號太祖,追謚貢妃孝慈皇太后,抵告社稷,再著袞冕御奉天殿,行登極禮儀,告祭禮成,即皇帝位,改元永祿,大赦天下。
次日,永祿帝升奉天殿,頒發數道圣旨。
其一,大肆擢升功臣,以元祐與陳景為首的晉軍將領,皆有封賞,陳景被封為廣武侯,領從一品宣武將軍銜,食祿二千五百石。元祐本有爵位在身,沒有贅加,卻被賞了寵姬十余名,據說他差點當場吐血。陳大牛與晏二鬼身在京畿之地,組織后備軍力,打開金川門,迎入晉軍,也是大功,皆有不薄的封賞。除之,為了安撫藩王,穩定局勢,趙樽將被趙綿澤削藩的諸親王予以了舊封。
其二,為洪泰朝受冤的魏國公和韓國公平反昭雪。除了他們兩家,但凡魏國公案涉及的人,都按冤案處理,給家眷和后人予以補償優待。至于老魏國公夏廷贛,在南下之戰中,勸降蘭子安,讓晉軍過淮水,直入京師暢通無阻,更是功不可沒,領吏部尚書一職,專授太子太傅。
其三,冊立晉王妃夏氏為皇后。
圣旨云,“朕惟天之命躬于社稷,安外定邦,亦遵乾坤之道……咨爾夏氏初七,魏國公夏廷贛次女,有清柔雅倩之貌,有和順恭懿之德,濟朕于貧窶,扶朕于繁難,數之七載與朕琴瑟和鳴,莫不相歡。今朕欽承大統,宜先正其位,今特遣使持節奉金冊金寶立爾為皇后,承祀于廟,母儀天下,正位中宮……”
魏國公家里,人人皆知只有一女,名喚夏楚。
如今圣旨上來了個次女,眾人皆嘩然。
可皇帝便是皇帝,他說老魏國公有次女,老魏國公也說他有次女,那便是有次女,誰又敢說人家沒有次女?
無數的眼睛都盯著魏國公府,覺得這門楣顯赫的好事,到他家了。
但誰也沒有想到,趙樽會寵愛魏國公次女到那般程度。
登基不過三日,趙樽再次頒布了一道震驚天下的圣旨。
“皇后夏氏毓秀勛門,貞淑端懿,宜室宜家,乃女德典范,朕孜孜以求也,今社稷無憂,朕承情之所致,定于禮度之外,享夫妻百年之和,特頒旨廢黜祖制,六宮不設妃嬪,惟皇后一人爾。”
廢黜六宮這樣的舉動,往上面數了無數代都沒有人這么干過。
圣旨一出,驚天動地,不僅朝野嘩然,全天下都在擔憂。
皇帝的家事便是臣子的家世,便是國事。皇帝不設妃嬪,比讓臣子不準娶媳婦兒還要讓他們惶恐緊張,那雪片似的奏疏,一道一道飛往了趙樽的御案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古至今說起,道理是各有各的不同。
但趙樽卻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論。
他說,這宮中吃穿用度都需要銀子,開銷太大,不設妃嬪,就可以裁減宮人,節約用度,可能省下一大筆銀兩來發展軍務,辦學辦醫,還可提高官員俸祿……
也不知到底是他的虎威懾住了眾臣,還是“提高俸祿”的誘惑力實在太大,除了幾個咬著牛筋不認慫的老臣,天天淚流滿面的“跪請”,大多數人都默認了他不合常理的舉動。
畢竟從洪泰朝來,朝臣的俸祿就極低,好些無法撈到油水的官吏,甚至入不敷出。說到底,皇帝的家務事,其實不如他家的事重要。更何況,趙樽是什么人?相處這么些日子,他們都明白了。簡單四個字——說一不二。
誰若和他做對,沒好下場。
不過,圣旨被默認了,可執行卻有些難度。
三不五時的,仍有女子被送入后宮。
可她們大多見不到皇帝的面兒,第二日又被送了出去,徒惹了笑話。幾次三番之后,在京師民眾的議論聲里,便有了些異樣的猜忌,有人說老魏國公夏廷贛助了今上奪位,皇帝便許了他,讓他家閨女獨得榮寵,尤其現在皇長子還小,若是今上再納妃嬪再生子嗣,對皇長子的位置便會有威脅,到時候宮中又將腥風血雨,從奪儲大戰中走過來的趙樽,肯定不喜這樣的結果。當然,除之之外,還有兩種更為荒唐的說法。
第一,皇帝有龍陽之癖,分明就不嗜女色。
第二,皇帝在南下的戰事中,傷了龍根,早已不能人事。
眾說紛紜,版本不一。可不論旁人說什么,夏氏一族從洪泰二十三年抄家滅族到如今,終是爬到了大晏朝權利的巔峰。不僅夏廷贛乃朝中重臣,便是夏常也水漲船高,擢升為都察院正二品左都御史。
外面風言風語不斷,但趙樽充耳不聞。他繼位后,極為勤政,達到了連洪泰帝都沒有的新高度。除去每日在長壽宮相陪夏初七的時間,他大多時候都在署理政務。慢慢的,臣子們發現了,新帝除了對待女色之事上比較固執之外,其余方面,他其實也可以廣納諫言,不僅如此,他也給予了臣子們最大的福利待遇。漸漸的,流言平息了下來。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趙樽做了皇帝,對朝政的弊端那是一件又一件的變,大刀闊斧的砍。
就在廢黜六宮之事不久,他又刮起了一陣旋風。
大晏朝沒有中書行省,只有六部協同,政務上基本全靠皇帝一人處理,不僅皇帝累,權力平衡方便也不完善。但老臣子們完全不知他們的新皇帝究竟從哪里來的奇思妙想,竟然要設立“內閣制”。雖然那是一套極為完整的政務體系,但很明顯,這樣會削弱皇權,究竟利大還是弊大,歷朝歷代都沒有人嘗試過。總之,臣子們快被新帝整瘋了。
奉天殿上,每日上演著唇槍舌劍,仍是沒有結論。
就連老國公夏廷贛都不贊成這什么“內閣制”。
如今,人人都在傳夏氏外戚權勢過盛,他本該恭順著皇帝的時候,卻偏生要與皇帝作對。說白了,皇帝不忌憚他,他自己反倒忌憚上了自己。
這日退朝,他沒有離去,跟著趙樽入了御書房。
“陛下……”夏廷贛看著趙樽面無表情的臉,“老臣有話……”
趙樽坐在御案后面,看著他,不說話,只眼神示意他開口。
看著他冷漠孤傲的身姿,夏廷贛歷經三朝,久歷沙場,心里卻有些發悚,遲疑良久,才拱了一揖,硬著頭皮道,“老臣有兩件事要說。第一,皇后娘娘鳳體違和,無法為陛下傳承宗嗣,陛下正當年紀,實在不必這般守著,老臣心里揪揪然,心有愧疚……”
趙樽擰眉,“炔兒不是朕的兒子,不能承繼宗嗣?”
他冷言冷語的反問,極有力度,夏廷贛心驚肉跳,趕緊屈膝跪下。
“老臣不敢,老臣只是……”
“老岳丈!”趙樽放下手上的筆,淡淡打斷他,“你不必再說了。如今諸事皆已理順,明日朕便會遣人前往北平接寶音回京,朕有一子一女,便是大幸,何來宗嗣無望之嘆?”
一句“老岳丈”,讓夏廷贛伏地的頭顱垂得更低了。
“老臣能體會圣心,可百姓不能體,群臣不能體,史官也不能體……陛下歷盡艱辛,方才建下這不朽的偉業,怎可因為私德遭人非議?”
“私德?”
趙樽臉上黯淡,輕輕垂下眼瞼。
“人死了,旁人說甚,哪需管他?”
夏廷贛為了他的事,急得心肺都快著火了,聞言,重重磕了個頭,沉聲道,“陛下,廢黜六宮此乃一,那內閣制乃是其二,萬萬不可啊,削弱君權無異于自掘墳墓……”
大抵是找不到什么詞來辯駁了,夏廷贛連“自掘墳墓”這樣的詞都大膽的用上了。可趙樽似是無所謂,看著伏跪磕頭的老頭子,他冷著臉,終是慢慢走過去,蹲身扶起他,“岳父,若是阿七看見我這般待您,定要罵我不孝了。我是皇帝,也是您的女婿。”
被他扶上椅子坐著,夏廷贛屁股上像長了針,哪里敢正坐?
先前在北平他對趙樽的嫌隙,早已隨著趙樽對夏初七和魏國公府的厚待散去了。如今看著這個女婿,他只有憐憫與心疼,想著他過得這日子,他不由老淚縱橫,“陛下深情厚義,只可憐我那女兒,沒有福分……如今生死不知,卻耽誤了陛下,這讓老臣一族……便是死,也擔待不起啊。”
趙樽低頭,看著袖口上的金龍紋。
“她沒死。”
他說得極慢,像在陳述,更像是在給自己信心。
“陛下,老臣可不可以……”
夏廷贛話沒說完,趙樽便打斷了他。
“不可以,便是炔兒,也不得探視。”
他死死盯著夏廷贛,一字一頓說得戾氣極重,也毫無商量的余地。夏廷贛微微一愣,抬起大袖,抹了抹眼淚,不再提讓皇帝生氣的事了。趙樽目光微冷,慢慢轉過身,端起案上鄭二寶剛沏的茶水,輕抿一口,眼皮兒久久不抬。
“老岳丈,內閣制只是開始,很快朕便會下旨遷都。”
“遷都?”夏廷贛頭皮都麻了,“遷哪兒?”
“北平。”趙樽淡淡回答。
夏廷贛老臉微僵,整個人都呆了。
這皇帝屁股還沒坐熱,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
廢黜六宮,組建內閣,遷都北平,哪樣不是震古爍今的大事?可他卻干得這么坦然,這么斬釘截鐵,根本不容任何人反駁。
他在發愣,趙樽臉上卻掠過一抹涼色。
“遷都北平,得重建宮殿。朕想在建宮擴殿的同時,修建帝后陵寢。”
“啊?!”夏廷贛這回連哭都哭不出了。
他吃驚地看著趙樽,訥訥道,“陛下,這些都是大事,得一件一件辦。”
“朕怕她等不及了……”像是自言自語般低喃了一句,趙樽像是醒過了神兒,放冷了輕柔的目光,抬頭看向夏廷贛,淡淡道,“岳父,你得在朝堂上支持朕。”
“是,陛下……”
夏廷贛心里嘆口氣,默默地退了下去。
從他叩首到離開,趙樽都未再抬頭,他似是沒有察覺,仍然看著那盞水波微蕩的茶水,愣神了好一會兒,方才伸手削瘦不少的手指,從御案下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線裝小本來。
那是李邈交給他的,說是阿七懷著炔兒的時候寫下的。
撫著小冊子的封皮,他手指輕柔,聲音也軟。
“阿七,咱們的兒子,叫趙炔。好聽嗎?”
“不好聽是吧?但我也無法。這名是宗人府與欽天監那幫人推算出來的,擬了好長一串名單,我看著都累。依我的意思,不如像你說的,叫個鐵蛋狗剩二狗子還好養活些……”
“你看,做皇帝并沒有什么好的,是不是?”
自言自語地對著小冊子說了幾句,他唇角又牽開。
“你到底要與爺別扭到什么時候?到底要多久才會回來?”
他用的“回來”,不是“醒來”。
鄭二寶過來續水,看他入神的樣子,心疼得撇了撇嘴又退出去了。
那本小冊子在趙樽身邊放了許久,他每日里都會撫摸它,細細觀看封皮,想阿七會在里面寫些什么,想她寫的時候是什么心情。
但是,他卻從來不打開,更不看里面的內容。
鄭二寶不懂,不懂他為什么這么古怪。
好些時候,他都覺得他家爺中邪了。
有一次,他真的偷偷去找了道常法師,要為他家爺驅邪。
可道常和尚比他家爺還要神神叨叨,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便他把趕了出來。
鄭二寶覺得再這般下去,他家主子沒瘋,他肯定得瘋了。
趙樽并沒有看見進來的鄭二寶,也沒有看見出去的鄭二寶,他的整個思緒都被小冊子上的幽香吸引著。愣了一會,他把本子放好,拿過奏疏批閱了幾本,又揉起了額頭。
御書房里,風起,風過,一片冷寂。
他像是心緒不太好,放下奏疏,走出御書房,去了長壽宮。
幽幽的燈火,閃著昏暗的光芒。長壽宮的光線不太好,但他已經習慣了,每日里都會從這里走進去,看他的阿七。便是沒有燈火,他摸黑也能走到她的面前。因為她,便是他每日醒來,還能活下去的指引光源。
冰室里溫度很低。
在這個季節,似乎也比外面冷了許多。
屋子中間,大團大團的鮮花簇擁中,是一個用整塊堅冰精雕而成的冰棺。
冰棺里,香氣陣陣,隱隱有鮮花和中藥的味道飄過,棺底靜靜躺著一個女人。她面目清晰如昨,瓊鼻、細眉、粉唇,沒有半分變化,精致的五官像是上了一層細白的釉色。光滑,細膩,芙蓉色花軟緞的輕薄宮裝下,還有半截若隱若現的鎖骨,弧線優美,氣色極好,早已不像是生病之體,仿倒像是剛剛睡著了。
在冰室里護理的太醫看他進來,請了安,都識趣地退了出去。
他們都知道,皇帝不喜歡旁人打擾他與皇后交談。
趙樽坐在圓杌上,靜靜看她閉合的睫毛。
“阿七,我今天不太好。”
嘆口氣,他沒有與她講面對滿朝文武的無奈,也沒有對她講連老岳丈都不能理解的郁結,更沒有講她不在的這些日子,他有多么的孤獨。只是淡定的告訴她宮里宮外的事。比如烏仁瀟瀟醒轉了,身體也好了很多,就是不愛說話,整日沉悶。元祐數次要見她,非說有表妹在,就會有法子了。比如趙如娜與陳大牛也好幾次要到長壽宮來看她,比如炔兒常常夢里驚厥,哭鬧不休,那些不懂事的奶娘也說,孩子是想念親娘了,最好讓他見見。比如東方青玄那個無理取鬧的人,幾次三番要見她,被他阻止后,竟然夜闖長壽宮,被他打了出去。比如寶音就要從北平返京了,比如他要遷都北平,要重建皇城,還要為他們死后的陵寢大興土木了……
“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熱鬧,你沒瞧見熱鬧,還整日被我關在這里,辛苦吃藥,是不是很委屈?”
這是神色平淡的趙樽。
“你說你真的會有法子相助元祐嗎?我看他,也是可憐。”
這是微帶嘆息的趙樽。
“你上次為我準備的頭風藥,到底放在哪里了呢?”
這是開始想念的趙樽。
“你再不回來,爺把金庫鑰匙藏起來了,你可就沒銀子了。”
這是想要激將的趙樽。
“你說我堂堂一國之君,連個暖床的婦人都沒有,是不是很可憐?”
這是準備賣萌的趙樽。
“御膳房的廚子做的菜,越來越難吃了,比起阿七做的,實在差之甚遠。朕在想,要不要干脆砍了他們的腦袋,再換一批人好了。”
這是撒嬌威脅的趙樽。
“寶音要是回來了,要來見阿娘,我可怎么應付?你知道的,旁人我都有法子,唯獨咱的閨女,就是一個老天派來折磨我的惡魔。”
這是六神無主的趙樽。
紅燭融化,如同淚滴,燭身一截一截的短了下去。趙樽依舊在慢慢的說著,情緒很平靜,就像在為孩子講故事的父親。夏初七似乎也在靜靜的傾訴,不動,不語,如畫中的人兒,看得到,摸得到,卻隔在云端。
“阿七……”
終于,趙樽說完抿緊了唇。
他低頭,靜靜凝視著她傾姿國色的容顏。
慢慢的,慢慢的伸手過去,撈起她來,緊緊摟在懷里。
“阿七,其實,我是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
“阿七,我想你了。”
“阿七,我真的想你了。”